原創 賈淺淺 生活周刊
每部小說都應該有秘密
賈平凹長篇新作《暫坐》漫談
文 | 賈淺淺
這一次《暫坐》的亮相,賈平凹又一次站在眾人面前,來了個自選動作。小說全部都是你來我往,平鋪直敘的對話。可作者說:「但我偏要這樣敘述的。」執拗中透著自信。康德說過:「天才就是給藝術提供規則的才能。」藝術一直以來都沒有絕對的定義,但是每個時代都有相對明確的規律,你可以停留在這個規律裡享受現成的利益,也可以選擇打破這個圈子探求你內心真正的渴望。總是會有人試圖突破這個圈子,出其不意地給眾人驚喜。
從《廢都》到《暫坐》,在生命的坐標系中,一個是作家40歲時的寓言式寫作,一個是68 歲時「燕處超然」式寫作;一個是世紀末知識分子的頹廢與掙扎,一個是霧霾籠罩下文人生存處境的尷尬與無奈。相比之下,羿光比莊之蝶更隱忍和通透。而這次《暫坐》採用對話體的大膽嘗試不但不會抵消作家強烈的情感,相反將情節剝得只剩下本質——只有那些有重要話可說的情節,才有存在的權利,甚至只有這種不能全面兼顧的作品,才能有機會超越人性本身,成為另外的一種偉大。
在這之前小說受到來自技巧的拖累,受到作家創作觀念的藩籬:介紹一個角色,描述情節發展的環境,將行動帶入其歷史背景之中,將角色的大半生用無效的片段填滿,每換一次景要求一次新的描述和解釋等制約。
我作為人群中一個特殊的讀者,他當初創作時並沒有預設的一個讀者,恰恰在幾十年書裡書外的交流、觀察中,一次次碰觸他靈魂深處的柔軟,懂得他把所有的力氣以及他對社會的思考都訴諸筆端,用不動聲色、大道至簡的方式呈現在各位面前。每一部小說都變幻著色彩、氣息和溫度,像每一年的雨水、陽光、災害,被儲存在地窖的紅酒中一樣,自然和人文的生態環境、書寫對象的精神狀態與之呼應的時代變遷和人性的複雜多舛,也都封存在每兩年一部的小說中。
在《暫坐》的反覆閱讀中,羿光的形象不斷水落石出,那種感受就如小說中描寫伊娃再次回到茶莊,店員小唐說了句:「你肯定回來!」伊娃一時感動,身子猶如頂了一顆露珠的草,輕輕顫抖起來。我也輕輕顫抖起來,為他隨心所欲之年穿過自己看世事的膽量和氣魄擊節嘆賞,他用那清明的筆,冷眼旁觀,用整個秦嶺的蒼茫抵擋所有風的稜角,哪怕與鋒利而狹窄的刀子狹路相逢。通透而明亮是他強大的盔甲,從而才能在自嘲和反諷中由「自證」走到「無證」的境界。
在一次交談中,我表示了欽佩。在《暫坐》裡,他能這麼犀利、智慧地把羿光這個人物處理得遊刃有餘。尤其是當希立水給陸以可介紹LED顯示屏的生意,為了順利促成此事,陸以可求了本市大作家羿光的一幅字送給市城管局的許少林,沒想到許少林當面詆毀羿光和他的字,一時大家都愣住了。看上去簡直就是作家向自己開炮,也是他人非議自己書法的調侃,但最後筆鋒一轉寫到了羿光的穿著打扮、大菸斗、名片上的各種頭銜,那已經不是聚焦作家自己而是放眼整個文化圈的嘲諷。
當然更多的是寫如羿光這樣的文人,在如此複雜的社會文化生態環境中的尷尬、無奈與違心。正如羿光對範伯生所說的:「我也是附生麼!」就此,我談了小說除了兩條明線,一個是海若們的當下生活,一個是夏自花的治病、死亡過程;小說裡還隱藏著三條暗線,一個是等待活佛,一個是馮迎到底回沒回西安,這在小說最後才揭秘,一個就是羿光的生存困境。他聽完後不住點頭,下意識地把桌上那塊「凹」字的墨石摸了又摸。也許,這是除莊之蝶之外,他貢獻給當代文學的第二個文人形象。
小說有兩次海若姊妹們的聚會,一次出現在小說前半部分,那是海若茶莊的二樓剛剛裝修好邀請眾姊妹和作家羿光一起聚餐的場景。觥籌交錯,熱鬧非凡,但是羿光卻姍姍來遲,小說中寫到這樣一張文化名片也和三個秦腔名角一樣是市委組織部長宴請北京官員的陪客與裝飾,以此來彰顯部長的能力和品味。我猜這樣的飯局羿光最討厭,恰好又有海若姊妹聚會的邀請,就謊稱家裡有事,早早退出了這樣的應酬。說明文人內心的期許與生存的錯位。
在羿光出現在眾人面前,這次聚會達到一個高潮,緊接著話題從西夏王朝白城子的地宮畫,轉向了畫家王季與作家羿光的關係,有人就問了:「羿老師和王季先生是市裡文藝界的兩個王啊,聽說王是一般不肯見王的?」而羿光答道:「我和王季是對手,更是朋友,唯大將不懼大將,亦唯大將能知大將。」這樣的胸懷和氣度才是文人應有的品格,惜才愛才,光明磊落。
不非議他人,不掖著藏著,不背後使絆子,因為他有足夠的底氣和自信。由此也解釋了羿光聽說文聯換屆,組織上要王季做主席,可偏有人在網上誹謗王季,羿光一語中的:「肯定是嫉妒麼!嫉妒是人性中最醜惡的東西,一旦發展到恨,那就什麼事情都能做得出來。」當得知是同行作祟,羿光說了句:「可憐人麼。屑小卑微者可憐。」嫉妒和誹謗已然像小說裡的霧霾彌散得到處都是。即便以字養家,羿光也清楚這些求字的人都是買了去「升遷、攬工程、貸款這樣的大事」,自己也僅僅是「你吃肉我喝個湯」,但也免不了社會上有人對他的字如此非議:「我聽說他(羿光)認錢不認人。」
作家借希立水之口說出:「誰不愛錢呀,都是別人幹指頭蘸鹽向他白要書法作品,白要不上了就詆毀。」這恰恰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以至於範伯生當面眼紅羿光:「你是作家卻賣字,搶書法家碗裡飯。」羿光反駁:「古時候能書法的都是文人,哪有專門書法家?他們倒是吃我盤中餐!」完全可以想像當作家拿起筆的時候,寫作變成為了一種盾牌、一種從幕後到前臺的遊戲,甚至有一種宣洩的快感和戲謔,由傷痛、激憤轉化為平和、詼諧,這期間的距離正是一個人浴火重生,原諒一切、悲憫一切的開始。
雖然羿光那件光鮮亮麗的袍子上爬滿了蝨子,一方面他無法像劉伶一樣脫掉袍子灑脫地說出:「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褌衣。」一方面他從不勝其苦的困境中超脫出來,以不懼亦不憂的境界反觀自我,達到和解與平衡。這些身外的浮名與浮名之累,他都能放下,因為羿光的心裡始終有一個聖地需要他一步一叩頭地朝拜,那就是他心中的文學聖地。
但是讓羿光氣餒的是:「當今的作家、書畫家算什麼呀,世上的道和理,古人都已講透講完了,後人僅僅是變著法兒地解釋罷了。我現在能做什麼呢?無非是避免著中於機闢,死於罔罟,安時處順地寫寫文章,再做些書畫,純粹是以養而養鳥也,非以鳥養而養鳥也。但往往還不行。羿光的腦袋又耷拉下來。」
這和之前茶莊的打雜人員同時又是文學愛好者的小高,第一次去書房見羿光問他:「羿老師,我想不通的是,你書中那麼多人物,那麼多情節,竟然有條不紊,層次分明,生動有趣!你是怎麼寫的?」羿光無不得意地答道:「那有什麼呀,眼睛一閉,面前就什麼都出現了,按著出現的場面往下寫就是了。」高文來終於忍不住說:「哎呀,你這話可把多少作家能氣死啊!」從倆人隻言片語的對話中,讀者就可以捕捉到作為作家的羿光他過人的才華和才華帶給他的自信和光芒。這和耷拉著腦袋的羿光形成鮮明對比,說明在羿光心裡一直有一股尋求突破和探索的精神,它支撐著羿光尋求著古人借鑑著西方,但又想開創出不囿於前人和今人獨屬於自己的新天地,這就是羿光在海若姊妹聚會時流露出的「求不得」的苦惱,這個求不得不是名望、財富、地位,而是一直以來他對文學的追求與創新。
那進一步來說,「求而不得」也是人生最大的動力和誘惑。對一個作家而言,也是一種企圖和野心。這就解釋了小說中羿光為什麼不去皈依的原因。因為他一旦得到滿足或是心如止水,從另一方面來說他也就死去了。一個人一旦擁有了他想要的,得到了滿足,一個滿足的人也就停止去成為一個人了。
約翰·厄普代克曾說過:「沒有墮落的亞當只是一頭猿。」那麼我覺得要成為一個人,就必須處於一種緊張狀態中,一種辯證的狀態中。這恰恰正是羿光身處的時代和環境。小說的一條暗線是北京官員來訪,市委書記要求羿光作陪,不久市委書記被雙規,市委秘書長打電話給羿光要求與其劃清界限並出席相關會議;而另一條暗線是市委書記被雙規,市委秘書長被問話,給市委書記行賄的齊老闆被抓,為齊老闆換金條、跑小腳路的茶莊小唐被問話,最後海若也被市紀委叫去談話至今未歸。在這樣一個相互攀附、俯仰無節、動蕩不安的環境中,羿光在其間也淪為一種附生關係。
而這種附生關係很值得玩味。一方面道出了在複雜、矛盾的生存環境中,像羿光這類文人生活有多光鮮、作品有多受追捧、內心有多自尊和充盈,他的內心就有多沮喪、痛苦、無奈、虛弱甚至無助,想要追求獨立人格、不卑不亢,但又不得不屈身於處境,痛苦糾結,而海若何嘗不是羿光的另一面,他們在精神上同宗同源。另一方面也滋生出如小說中所說的:「這種人我見多了,都是一個德行,平常裡你瞧他們嘴頭子下筆頭子下天花亂墜,水都能點上燈,一旦有了事骨頭就是面捏的,比誰都軟。別信那種清高勁,什麼不愛錢呀,不想當官呀,你給狗撂一根骨頭試試!對內嫉妒傾軋,對外趨炎附勢,又都行為乖張,酗酒好色。」這類眾生相。
這些都是時勢的產物,正如小說裡的一段古文:「厲風可以拔大木,不可折小草,鋤可以除小草,不可伐大木,大言炎炎,不計小辯,小智察察,不究大道。」世間正道是滄桑。正因為作者寫的是一些關於生活在特定狀況下的特定人群的小說,這也許有助於我們對生活的某個側面有更好的了解,就像草地裡的花朵只在夏日盛開一樣。小說講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比浮雕更凸顯現實意義。
每部小說都應該有秘密,就像人那樣。這些秘密應該成為敏感讀者的額外獎勵。約翰·凱奇的一句話很寶貴:「我們真正應該在意的是開明和好奇的態度,而非判斷。」不錯,任何觀點比起真實事物的質地都要粗糙些。
長篇小說《暫坐》,賈平凹著, 2020年第3期《當代》首發,被《小說選刊》《長篇小說選刊》轉載,單行本將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本文作者:
賈淺淺,賈平凹之女,西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陝西省青年文學協會副主席,作品散見於《詩刊》《作家》《十月》《鐘山》《星星》《山花》等,出版詩集《第一百個夜晚》《行走的海》《椰子裡的內陸湖》,曾參加詩刊社第35屆青春詩會,榮獲第二屆陝西青年文學獎,入選2019名人堂·年度十大詩人。
原標題:《薦讀 | 賈淺淺:每部小說都應該有秘密——賈平凹新作《暫坐》漫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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