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芽作為素菜食用,大概是在宋代。
豆芽菜是平易近人的香蔬,是尷尬時刻的救命稻草。想當初——原諒我又在回想往事了,在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的火紅年代,菜籃子工程卻沒人管,颱風一刮,大雨一落,菜場裡的綠葉菜就斷檔了。要不在三九天,霜打過的青菜成了萬眾矚目的越冬雋品,但此時也成了緊俏商品,天未亮,得頂著刀子般的西北風在露天菜場擠擠挨挨地排起長隊。眼看著鼻子凍得通紅的母親挎著大半籃子青菜回來,全家人是又喜又悲。
當吃菜徹底成為一種夢想後,母親就從一口粗陶罐裡抓一把綠豆出來,在茶缸裡浸一夜,然後勻勻地撒在竹淘籮裡,上面蓋一塊浸溼了舊毛巾,坐在一隻缽頭上。再將一隻掉了漆皮的搪瓷茶缸塞到我手裡:每天澆半杯水。
竹淘籮擱在門背後,那是全家陰暗潮溼的所在,我每天按時澆水,聽水聲從透過毛巾流到缽鬥裡,叮咚作響,很是悅耳。忍不住要掀開毛巾看一眼,綠豆們如小人國的精靈,呼呼大睡著。過兩日,綠豆們的小小腦袋頂破綠色的小帽,又像是長了鼻子一般,長長地拖著躺倒算數,一派無懶。又兩日,鵝黃色的嫩芽從豆瓣裡鑽出來了,那種黃是非常純粹的,沒有一點雜色,俯視的時刻非常激動人心。又兩日,毛巾似乎被頂高了,掀開一看,小精靈們齊刷刷地站了起來,鵝黃的芽葉朝一方向吐露,如千萬條小蛇聽到了印度人的笛聲,舞蹈起來,並吐出信子。再看淘籮底下呢,密密麻麻的根須就像關老爺的鬍子!再兩日,母親就將淘籮倒在桌子上,說:摘綠豆芽了。
切點榨菜絲、香乾絲、青椒絲,再來點肥瘦相兼的豬肉絲,旺火炒,好鮮的一盆菜啊!
因為每天澆過水,咀嚼時,我體味到豆芽特別甘鮮爽脆。
綠豆芽還可以炒螺螄肉,炒新韭,炒百葉絲,炒生魚絲,炒牛河。上海人在夏天吃冷麵,綠豆芽是標配,如果缺了這一味,將是極大的遺憾。
當時有一首歌唱道: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而綠豆芽的生長並不需要太陽,相反,要是見光了,小豆芽就會變紅,吃口就不好了。但這個被我在生產實踐中「發現」的道理,不敢對人家說。
美國兵是「老爺兵」,海灣戰爭時,我看到過一篇介紹美軍裝備的文章,說美軍一個師開進沙漠,需要三百多輛裝備車跟在大兵的屁股後伺候,長長的車隊裡有活動澡堂,活動錄像廳,活動理髮店,還有孵豆芽的專車——沙漠裡不長蔬菜,而美國大兵沒有蔬菜怎麼行——真是武裝到牙齒了。只是我至今還不知道美軍的炊事員是怎麼做豆芽菜的。
後來,我的一個朋友就買了兩輛孵豆芽車子,準備為上海的菜籃子工程作點小小貢獻。據說他買的就是海灣戰爭的剩餘物資——鬼知道他是從哪裡倒來的。但後來他也沒有發財,道理很簡單,用美國軍車孵豆芽成本太高。
除了綠豆芽,母親還孵過黃豆芽,道理與綠豆芽相同,只是時間長些。
千萬不要小看小小的豆芽,豆芽被譽為中國飲食的「四大發明」之一!另外三樣是豆腐、麵筋和醬。四兄弟中,惟醬的年齡最長,其次是豆腐,豆芽應該是老三。面醬和麵筋都是小麥做的,豆芽和豆腐的原料是大豆,大豆還可以做豆醬。看看,我國以農業立國的傳統有多深厚。
在東漢的《神農本草卷》中,稱豆芽為「大豆黃卷」。如此算來已有一千七百多年的歷史了。豆芽發明之初可能是用於療疾的,《本草》裡說豆芽主要治療風溼和膝痛。李時珍在此基礎上稱豆芽為「豆黃」,並放了一招:「用黑豆一升,蒸熟,鋪席上,以蒿覆之如醬法。待上黃,取出曬乾,搗末收用。」這是一帖中藥,主治「溼痺膝痛,五臟不足,脾胃氣結積。壯氣力,潤肌膚,益顏色,填骨髓,補虛損。」因為有「益顏色,補虛損」的功效,後來道家就用豆芽養生。
豆芽作為素菜食用,大概是在宋代。
《東京夢華錄》裡稱豆芽為「種生」:「又以綠豆、小豆、小麥於瓷器內,以水浸之,生芽數寸,以紅藍草縷束之,謂之『種生』,皆於街心彩幕帳設出絡貨賣」。可見當時賣豆芽已經成為一種職業。而且,豆芽與筍、菌並列為素食鮮味三霸。從烹飪方法上看,宋元時的豆芽以涼拌為主,明清之後,有做羹和油炸的,也有用雞湯和豬肘子湯燙而食之的。現在用湯燙而食之的也有,如雲南米線的配料中就有綠豆芽,將綠豆芽投入滾燙的雞湯中一拌,立馬就熟了,不失其脆。
也是在宋代,林洪在《山家清供》裡寫到了「鵝黃豆生」,就是用黑豆孵出來的豆芽,「洗焯,以油、鹽、苦酒、香料可為菇。卷以麻餅尤佳。色淺黃,名『鵝黃豆生』」。現在超市裡也有黑豆芽出售,太太買過一回,做成菜後味道不如黃豆芽,稍嫌老韌。但知道它的歷史後,我努力去體味幽幽的古意。
到了清代,豆芽已經是一款日常菜蔬,吃法也日趨多樣。袁枚在《隨園食單》裡記了一筆:「豆芽柔脆,餘頗愛之。炒須熟爛,作料之味,才能融洽。可配燕窩,以柔配柔,以白配白故也。然以極賤而陪極貴,人多嗤之。不知惟巢、由正可陪堯、舜耳。」隨園老人會吃,故而並不輕視豆芽。他所說的豆芽配燕窩,當時可能流行於富豪人家,一般老百姓卷個春餅嚼嚼就相當不錯啦。如今不少廣東館子以綠豆芽配魚翅,可能就從他那裡衍化出來的。
那時,中國的瓷器外銷到東南亞和歐洲,瓷器在船上運輸時最怕因碰撞而破碎,聰明的船員就在裝瓷器的木箱裡大把分撒綠豆。機靈的綠豆無孔不入地鑽進瓷器的縫隙裡,吃了船員每天噴淋的水後,開始發芽躥高彎彎繞,然後就將精美的瓷器纏繞個嚴嚴實實。這樣,細皮肉嫩的瓷器就不怕碰碎了。我還想,在海上漂泊途中,船員們還可以揪幾把綠豆芽炒來吃,以補充維生素的不足。
黃豆芽很鮮,與綠豆芽的清雅雋味相比,似乎有點野性,這大概與黃豆芽裡沉澱著的什麼「素」有關。黃豆芽配開洋與香乾絲共煮,臨起鍋時澆幾滴麻油,是我家招牌菜,每當親友光臨寒舍,常以此菜饗客,幾分鐘內必定一掃而光。黃豆芽炒油豆腐是正宗的上海本幫菜,以前過年時,家裡總要燒一大鍋,裝在缽鬥裡,根據豆芽的形狀美稱「如意菜」,每天回鍋後吃上一大碗,人人「頗愛之」。
周末清晨,我常與幾個朋友去上海老街藏寶樓覓寶,然後去城隍廟吃早點,有一回在松月樓吃素澆面,在麵湯裡吃到幾根黃豆芽,心裡一熱。因為我知道素菜館裡有用黃豆芽和冬筍頭吊湯的傳統,看來這個傳統現在還沒丟。只是聽說如今孵豆芽都用激素了,莖粗而根須短就是一個證明,故而味道也大不如前了。
林洪在《山家清供》「鵝黃豆生」這一條的結尾時還感嘆了一番:「僕遊江淮二十秋,每因以起松楸之念。將賦歸,以償此一大願也」。意思是林先生在外遊歷二十多年,每當心頭湧起思鄉之情,就會想到這道豆芽菜,恨不得馬上辭官還鄉,痛痛快快地吃上一頓豆芽菜。
小小豆芽真的值得如此牽掛嗎?這不僅是味道,更是一種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