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見到谷川俊太郎之前,我和多數中國讀者一樣,對日本現代詩歌完全沒有任何感知,我們對日本詩歌的認知停留在俳句上。他的詩歌的中譯者日本東北大學的田原對本刊記者說:「並不是只有你一個人這麼認為,這十幾年,中國讀者對日本現代詩歌是『歧視性』的,到谷川出現前,沒有一位日本現代詩人受到過中國讀者的信任和喜歡。在中國讀者的概念中,日本現代詩是一片沙漠。」
可是谷川改變了這一切。田原很慶幸自己和谷川的詩歌邂逅,谷川的詩歌使他知道,詩歌不是孤立的,不應該屬於小規模的詩人世界。在日本,谷川俊太郎擁有廣泛的讀者,包括孩子、婦女、老人,也包括為數眾多的文化精英。大江健三郎回憶過,他年輕時候的志向是當一個詩人,可是偶然在書店見到谷川的詩歌之後,他放棄了這一打算,覺得自己相比起谷川而言,太沒有詩歌才能了。
谷川俊太郎
在日本的詩人當中,谷川絕對算靠詩歌而獲得豐厚收入的人。除了詩歌本身帶來的收入之外,他的不少詩歌被改編成歌曲,近期最著名的如宮崎峻的《哈爾的移動城堡》的主題歌《世界的約定》:「在眼淚裡頭晃動的微笑,是亙古以來世界的約定。」
沒有把詩歌供奉在神壇之上,他隨手拿出日本iPhone的手機遊戲,他的詩歌句子是一條條在河流裡遊泳的小魚,可以用一根漁線從水裡拉上來;他的衣服上也印著他的詩歌,「國民詩人」、「教科書詩人」的稱號都顯現他詩歌的簡單曉暢。
對於谷川,歌詞和詩歌都是作品,他不覺得寫歌詞有什麼不好,他17歲出道就給商業雜誌寫詩,跳出了詩人的小圈子文化。他告訴本刊,光是大學、中學的校歌他就寫了100多首。許多歌曲每次在電臺播送他就有收入。所以收入豐厚也是理所當然,目前每年有80萬美元的收入,田原補充,「鐵臂阿童木」的主題歌也是谷川的作品,可是老頭太善良,當時眼見手塚治虫沒有錢,這首歌就選擇了很低的付費方式,「否則以這首歌在世界各地的播送渠道,老頭早就是億萬富翁了」。
稱呼谷川為「老頭」,似乎不太敬重,可是谷川自己的一首流傳甚廣的詩歌《自我介紹》裡面就寫道:「我是一位矮個子的禿老頭,在半個多世紀之間,與名詞、動詞、形容詞和問號等一起,磨鍊語言生活到了今天,說起來我還是喜歡沉默。」
站在中坤詩國際詩歌獎的頒獎臺上,這位年近80歲的矮個子老頭顯得異常安靜,像日本古代畫卷中的詩僧,一開口,也是疑問:「我在想,(詩歌)這麼不實用的語言真的可以獲得如此厚重的獎賞嗎?於是,欣喜的同時,我也感到一絲不安。」
中坤詩歌獎由北京大學詩歌研究院主辦,是目前國內獎金最高的民間詩歌獎,2007年開始舉辦,每兩年一次,以往的獲獎者有翟永明、北島、阿多尼斯等,本屆則是谷川和牛漢,帶有終生成就獎的意義。頒獎儀式上,北京大學教授陳平原說,一切都是過眼雲煙,而詩歌所表達的悲憫和仁愛的思想,可以永存。
三聯生活周刊:你提到自己走上詩歌道路是被動的,請講講這一過程。
谷川俊太郎:我17歲時候最愛幹的活是組裝收音機,那時候的理想是開個收音機維修店,可是這個很難實現。我拒絕了父親讓我上大學的建議,我討厭上大學,甚至高中我都是只上了夜校。我一個好朋友動員我寫詩,我就自己寫著玩,當時也沒有多少自信,拿給父親谷川徹三看,想徵求他的意見,看這種寫作能不能賺稿費來靠此生活,我想,不管寫什麼,只要能維持自己生活,能讓我活下來就好。
父親是日本有名的文學家和批評家,周作人訪問日本就是他接待的。他看了我的詩後覺得很好,可是他也不能相信自己的判斷是否理性,於是給他的朋友、另一位詩人三好達志看。三好看了之後覺得可以發表,於是推薦給最權威的商業雜誌,像《新潮》、《文藝春秋》,當年這些雜誌很少刊登詩歌,於是我17歲就成名了,父親鬆了一口氣,覺得我今後可以自謀生計了。
當時日本的詩歌寫作還是小圈子文化,基本在同人雜誌上刊登,也沒有稿費,很少有在商業雜誌上刊登的,因為我不是他們圈子的,所以一開始他們就冷落我,我也不喜歡他們,覺得寫作可以賺錢沒什麼丟人的。之後我接受各種雜誌約稿,包括詩人們絕對不能接受的女性刊物,給寫真配文字;還包括給小孩子閱讀的繪本,我唯一自豪的就是,我能夠養活自己了。事實上,這種約稿並不容易對付,比如給《朝日新聞》寫詩,它對格式有嚴格限制:21行,每行字數也限制,寫不了就靠邊站。普通人知道我的特別多,我不喜歡被孤立的感覺,而喜歡和普通人有共鳴。
三聯生活周刊:你的詩歌有一個很大的特點,你不關心政治,你公開說過,日本的戰敗、崛起包括現在的經濟衰退,都和你沒有關係,據說日本地震你也沒有發表過相關的詩歌,這和我們一個觀念相背,我們都覺得詩人是關心國家和人民的命運的。你是怎麼看這一問題?順便問一句,你怎麼看待中國詩人北島?
谷川俊太郎:我是「二戰」後成長的一代,受戰爭影響不大,即使是戰敗時候在街頭看到屍體,我也沒有恐懼和悲傷,只是帶著一種兒童的眼光去看。美國進入日本,日本成為戰敗國,我也沒有受影響,我還是帶著兒童的樂趣眼光去觀察一切。所以我17歲那一年開始寫詩的時候,對社會沒有什麼批判,一直到現在都沒有,我是那種儘量遠離政治的詩人。
當然,同時代的詩人也有關心政治的,可是我沒有。去看戰後的美軍吉普車,印象深刻,甚至比東京大轟炸時候熊熊大火印象還深刻,因為我始終用童稚的眼光去看。這可能和我生長的環境有關,父母親非常愛我,他們之間的關係又和睦,我一直覺得,詩人應該超越社會性,應該和社會保持距離。
我不願意政治影響我的詩歌,寧願去探討日本語言對我詩歌的影響。這次地震後我沒有寫作,是因為我所居住的地區沒有受影響,我沒有那種感受,所以我沒有寫作,我寧願用捐款等方式去幫助人們(地震後,谷川立刻捐款,包括中國四川地震他也是文學界的捐款發起人)。
我對北島的詩歌不太熟悉,因為我只閱讀我喜歡的翻譯者翻譯的詩歌,可是他的詩歌翻譯成日文損失了很多東西,但是我非常喜歡他做人的方式,喜歡他的活法。中國的詩人當中,我喜歡于堅,他的詩和我有些地方類似。
三聯生活周刊:我對你還有另外一個好奇,就是你除了政治之外,也反對宗教的組織形式,這在日本不常見。你為什麼如此?
谷川俊太郎:對,我反對任何有組織形式的宗教。還是和家庭有關係,我母親是基督徒,所以我們家在我小時候就沒有那種家家戶戶都用的神壇,我童年時候就閱讀希臘羅馬神話,在我的觀念中,神與人的關係很接近,而不像那些有組織的教會宣傳的那樣,神高高在上,我喜歡閱讀各個宗教的早期典籍,而不是後期經過弟子們修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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