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川俊太郎在「2017年香港國際詩歌之夜」活動中。
南都訊 記者朱蓉婷發自香港 上周落幕的「2017年香港國際詩歌之夜」聚集了來自英國、美國、南非、智利、加拿大、日本、敘利亞等國家的二十位詩人,現年86歲的日本著名詩人谷川俊太郎也現身香港,並接受了南都記者的採訪。
在日本,谷川俊太郎是名副其實的「國民詩人」,擁有無數讀者,從小孩到老人,覆蓋各個年齡層。他出版過80餘部詩集、300冊繪本、100多冊譯著,以及各類隨筆、劇本和編著,他的作品也被收進了各種類型的教科書。
不管在哪裡,媒體記者、讀者大眾都想一睹詩人的面孔,谷川也經常出席各種各樣的採訪和朗誦會,與不同領域的人對話,但他告訴記者,其實自己私底下是不願多說話的人。
詩人的家在東京都內,附近有一條小河,河邊有個公園,谷川經常在那兒散步,「年輕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也沒有散過步,年紀大了才發現散步是一種快樂。」谷川說,他就是在高齡社會的日本,作為一個普通的老人在生活。每天早晨7點起床,先做30分鐘呼吸法運動,不吃早餐,只喝一杯蔬菜汁,每天只吃一頓晚飯,已經堅持了5年。
「愛是什麼?」「愛是秘密。」詩人在回答記者提問的時候,總是謹言、謙遜,溫和。對他來說,每個人的生活中都有沉默時刻,而他把那些曾經沉默過的經驗轉化成語言,轉化成詩歌。就像他那首有名的《接吻》寫的一樣:「沉默化作靜夜/如約降臨於我們/它此刻不是障礙/而是縈繞我們溫柔的遙遠。」
這就是谷川俊太郎,他的詩歌有一種複雜的純粹性———「我讓瞬間的宿命論/換上梅花的香馨」、「我無限的回歸/嫩葉的影子在一瞬間晃動」,以禪意包裹著超越生死對立的糾纏,以默然的方式、混沌的通感與世界交談。他敏感、憂傷,同時也詼諧、明亮。
對話
南都:你的父親谷川徹三是日本有名的哲學家和文藝理論家,出生在這樣的家庭是不是從小就對文學耳濡目染了?
谷川:我相信我是無意識地受了他很大的影響。最近我在新潮社出了一本對話集,叫《被稱為詩人》,從我父親談起。父親年輕的時候也是詩人,他去世之後我發現他的遺留物有幾本詩,我想給他出一本詩集,但我反覆看完之後,覺得寫得一般。日本的時代變化太大了,他沒能越過時代的局限性吧。
南都:這個局限性怎麼理解?
谷川:父親那一代最流行的文化都是舶來品,最好的東西都是外國的。文學也一樣,那時候日本一味崇尚西洋文學,到後來才發生了轉變,最重要的轉折點是重新評價《源氏物語》。
在我的寫作裡沒有日本和西方之間的衝突,我從小就受西方文化的影響,跟著媽媽學鋼琴。我這一代詩人其實很幸福,詩歌的讀者很多,詩歌很盛行,很流行,尤其是60年代,但是過了半個世紀後,所有形式都被寫盡了,手法、主義都探索完了,這跟其他藝術是一樣的。因此,這給當下新生代的詩人留下了更為艱難的挑戰,他們如何創造、尋找上一代人沒有發現到的東西,目前有一位非常前衛的女詩人叫最果夕日,寫得非常好,我很欣賞。
南都:你說過去的日本崇尚西洋文學,那麼現代詩和古典文學,比如俳句、短歌的關係是怎樣的?
谷川:明治政府時期,日本吸收了很多西方文明,當然在那時候俄羅斯和法國的現代文學、現代詩也進入了日本,在翻譯大量西方文學、文獻的時候,出現了一種翻譯體,和明治以前的日語區別開來。這裡有一道分水嶺,用翻譯體創作的作品,和明治維新以前的日語創作的作品,徹底斷開了,明治維新讓古典詩和現代詩徹底訣別了。
日本對現代詩歌的接受,也是和中國一樣,短歌俳句起碼有韻律,現代詩誕生之初會遭逢一些質疑。年輕的時候擔任過詩歌獎的評委,後來我都辭退了,因為一首現代詩的好壞標準,真的不好判斷。當然,現在日本詩人中創作短歌和俳句的也大有人在。俳句和短歌相比,我比較親近俳句,短歌的節奏和押韻我不太喜歡。但在我的作品中,沒有帶有意識的俳句意象。
南都:你還記得剛開始寫詩的情況嗎?
谷川:我沒上過大學,通過詩歌、劇本,通過稿費和版稅養活了自己,因此讀者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從那時候開始我就覺得,應該創作從小孩到老人都能閱讀、接受的作品。我並不把自己封閉在詩歌寫作裡,我還在嘗試詩歌和音樂、朗誦的關係,我創作過很多繪本,以此讓詩歌找到更多的讀者。
我覺得詩歌的物語性不輸給小說。小說比詩歌賣得好,因為人是需要物語的。詩歌雖然沒有龐大的宏大的故事結構,但可以展開物語的故事場面,從一首詩的開始、中間到結束,物語性都是很重要的。
剛開始的時候,詩歌就是青春。現在對我來說,年齡越大,詩歌越容易被寫出來。
南都:這跟中國寫作者的情況不同,很多作家到了後來江郎才盡,寫不出來,原因可能是浮躁,積累不足,儲備不足等等,而似乎日本的作家不少晚年發力,越寫越好?
谷川:日本也有年齡大了,感性枯竭,年長之後隱居的詩人,這和中國是一樣的。你說的情況可能不是江郎才盡的關係,而是覺得寫詩沒啥意義,因為不寫也可以生活得很好。當我知道有些中國作家由作協發工資,感到很意外,但日本不行。
南都:在日本不行嗎?
谷川:日本的嚴肅寫作很多,但沒有讀者。很多詩集就印兩三百冊。一般來說,在朝日新聞社發一首詩,5萬日元,算最高的了,在雜誌發,好的1萬,便宜的算3000日元。所以普通的詩人就靠寫詩,真的會是窮鬼。但成了名就不一樣,比如,日本詩人高橋睦郎剛剛獲得了文化勳章和藝術院的院士,分別有每年350萬日元和每年250萬日元的資助,加起來一年6萬美金,國家免稅養著詩人。但對我來說,除了詩歌最重要的是還有繪本,我出過幾百本繪本,有三冊是買了100多萬冊的,在日本書比較貴,賣100萬冊比一個大學教授一輩子的工資都高。
南都:你對中國詩歌有何印象?
谷川:在我所閱讀到的中國古代詩人的作品中,離我比較近的,和我有強烈共鳴的是李賀。我覺得李賀對待世界的態度和我很相近,他認為這個世界是兩面的,分為人間社會和宇宙社會。但是在日本最出名的中國古代詩人還是李白和杜甫。
中國的現代詩沒有讀很多,翻譯到日本的中國現代詩作品中,我比較有共鳴的是于堅。當然,在沒有讀到于堅之前,北島的作品對我衝擊很大。和很多日本現代詩人相比,中國詩人的作品都有一種緊張感。
小說的話,年齡大了長篇看得少了,以前看過閻連科的《受活》,覺得中國作家非常有能量,創作能量很大,而且它的根扎到中國的古代,我覺得這樣的小說非常有未來性。
南都:你在詩集《二十億光年的孤獨》裡寫到了很多宇宙的意象「宇宙」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
谷川:宇宙就在鼻尖。宇宙就是從鼻尖開始的,這是我對宇宙概念的理解。我說不出它對我有什麼影響,但是我喜歡科學,喜歡做手工,自己組裝飛機模型等等。
科學對我意味著什麼,很難解釋,我從小就喜歡電器,組裝飛機模型,對無人機很感興趣,經常在網上看各種無人機的造型,我感到中國在無人機製造上是世界領先的。我喜歡一切能飛到天上的東西,特別是熱氣球,它安靜地上升,這讓我感到自由。我是日本詩人中第一個靠稿費買汽車的,當我開著汽車在路上跑,開到九州,我第一次知道什麼是自由。
最近正在了解引力波,在宇宙中沒有人類的地方,是不是真的有這種「古老的敵意」,我不知道。宇宙中有能量,肯定也有反的能量,對抗的能量。可惜的是,如果我有愛因斯坦的知識量,也許可以寫一首宇宙詩吧。
南都:那麼「愛」呢?
谷川:年輕的時候很喜歡甲殼蟲的一首歌叫《All you need is love》,愛不僅是指男女之愛,對環境的愛、對動物的愛,也是我關注的。從詩集《小鳥在天空消失的日子》可以看出環保意識,但我不直接談環保。環境問題事關生活,我覺得我的作品要體現出我的生活方式。在日本,很多朗誦會結束後主辦方會叫我對日本青年人說一句話,我覺得「愛」很重要,但也很抽象,因此我通常會說:「把電源斷掉」,不用電的時候,儘早把開關閉掉吧。
南都:你曾經說你信奉的不是某個宗教,而是「無法觸及的存在」,這句話怎麼理解,是靈魂嗎?
谷川:對我來說,死是一種恩寵。年輕時不這麼認為,現在我覺得人死去,靈魂會一直存在。比如我們在不知所措、迷茫、喪失方向感的時候,就是靈魂在起作用,主導你越過一切。
南都:似乎詩人都有敏感、沉默的氣質,你私底下是話比較少的人嗎?
谷川:其實我是最不願講話的。跟好朋友在一起,即使兩個人沉默也很有味道。自然界沒有語言,我沉默的時候是想接近自然,接近沒有語言的自然。
每個人在生活中都有沉默時刻,我把我生活曾經沉默過的經驗轉化成語言,日語的特點是,一句話說完了,之後省略的東西才是重要的,我想表達的是省略在語言之外的東西。
很多年前札幌啤酒有一支廣告:「男人沉默,喝札幌啤酒。」真是意味深長啊。在過去,沉默是日本男性的傳統美德,但是時代變了,尤其是有了網絡後,語言在泛濫。信息的膨脹,某種程度上是一種新的文明的誕生,誰也避免不了,但好的詩歌無論語言如何泛濫,它永遠有沉默的一面。語言是所有人的財產,但詩歌只屬於詩人一個人。我從來不去靠近網絡上泛濫的語言,寫詩的時候,儘量讓自己的詩進行一種最安靜、最沉默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