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日本橫濱暴發「鑽石公主」號郵輪疫情。
「你好，我是日本神戶大學醫院的傳染病專家巖田健太郎教授，今天我進入了『鑽石公主』號郵輪，這艘船上的人員現正遭受新冠病毒的大面積感染。我在船上沒有待滿一天就被趕下了船，我將告訴你們我在船上看到的一切。」
2月18日晚，曾赴中國、非洲多國參與抗擊SARS（非典型肺炎）病毒、伊波拉病毒的日本著名傳染病學家巖田健太郎（Kentaro Iwata）在他上傳到社交媒體上的視頻中講述了在這艘郵輪上令人震驚的發現。
就在前一天，巖田健太郎在登上「鑽石公主」號郵輪勘察疫情後被厚生勞動省以「不要介入防控的事情」為由請下船。
巖田的視頻在24小時內獲得過百萬次的點擊。2月19日，在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他即做出預測，新冠病毒很可能已在船上大規模傳播。事後證明，此次事件中「鑽石公主」號郵輪上檢測結果呈陽性的共超過700人，其中12人最終死亡。
他最初上船和發布視頻的動機是什麼？這一年他又經歷了什麼？
近日，澎湃新聞再次專訪了這位日本知名流行病學家。試圖尋找上述問題的答案。以下是他的口述。
口述者：巖田健太郎
坐標：神戶
● 「鑽石公主」號郵輪：日本必須吸取教訓
「鑽石公主」號事件後，雖然我沒有受到直接的壓力，但是有許多間接的對我的指責和批評。從某些人的角度來看，他們希望保持日本政府的榮譽，而我的視頻和聲明可能會被視作對日本政府的不尊重。我承認這一點。有些人，特別是保守派並不喜歡我這麼做。儘管他們沒有正式地「懲罰」我，但也間接地給我帶來了一些麻煩，不過這種事情也是可以預見的。
假使再有這樣的機會，我想我會變得更「聰明一點」。這次我的所作所為讓一些官員抓狂了，因為我沒有謙卑地尊重上級和前輩，因為我對每個人都很誠實，我看到不對頭的地方就說了出來，而有些人不喜歡這種態度，他們想要我服從。
因此，若是之後再碰到類似的情況，也許我可以採取一個更好的行動或者表達方式來「假裝」尊重這些人，我可以用更好的方式來處理事情。不過，我認為我的看法是正確的，我對當時做出的評估至今沒有任何改變。
至於我這樣做的動機，則是因為2月日本唯一一個出現嚴重疫情的地方就是「鑽石公主」號郵輪。然而，日本政府並沒有公布郵輪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們僅僅公開了核酸檢測數量和檢測結果呈陽性的數量，卻沒有告知世界郵輪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到底有沒有暴發疫情？這變成了一個秘密。郵輪內部的感染控制也是一個謎，沒有人對此提供任何信息。
我對此很不滿意。因此，我與厚生勞動省的一些官員進行了交談，爭取讓我上船看看。我看到的是一個非常混亂的感染控制局面，完全不符合規範的防控標準。事後重建的研究模型也顯示，14天的隔離期間郵輪上感染控制並不充分，許多人正是在此期間感染了病毒，很多官員、科學家和工作人員也被感染就是證據。
在沒有進一步保護的情況下，郵輪上的乘客在14天後還被允許登陸，而這14天顯然是不夠的，甚至還有一些遊客在回到自己的國家後出現了新冠肺炎的症狀。
現在回過來看，在這700多感染的人中，我認為大多數人在隔離之前已經感染了。郵輪上總計3700人，我認為實際上其中有超過1000人被感染了。正因為很多人沒有接受檢測，所以數據偏低，而且我們現在知道核酸測試並不完美，檢測結果會有「假陰性」。因此，在郵輪內部被新冠病毒感染的實際人數要高得多。
由於郵輪上最終有10多人病亡，故我們必須非常嚴肅地反思這件事。美國疾病預防與控制中心（CDC）對日本的教訓就非常重視，之後在加州也出現了一艘郵輪的聚集性感染事件，他們和日本政府採取了完全不同的行動，把所有乘客都隔離了起來，並檢查了很長一段時間，確保他們沒有感染，所以我們應該真的從中吸取教訓。
● 日本疫情之謎：從眾心理助力抗疫
很多人都說，日本的疫情是個謎。今年以來，雖然很多次日本國內外的人們都認為日本的疫情會失控，但是至今這種情況尚未發生。
假使你來到日本，那麼你會發現大部分日本人對規章制度都非常遵守，這在一些歐洲國家和美國並沒有發生。儘管與中國和韓國相比，日本疫情防控並不完美，但一個可讓疫情傳播的「寬鬆」氛圍在日本一直並不存在。
這不是因為日本人聰明睿智。只是因為日本人很聽話，因為社會上有這樣一種防控疫情的氛圍——所以每個人都循規守矩。假使我們形成一種每個人都可以為所欲為的氛圍，那麼日本疫情很快就會失控。
幾個星期前，日本政府推出了「出去」計劃，鼓勵民眾去旅遊、外出購物和就餐，結果日本12月確診病例數大幅增加，重症患者和死亡人數也增加了。由此來看，我們日本人並不聰明，大家只是跟著環境走而已，這很大程度上正是日本人從眾心態的體現。
經過近一年的封鎖和許多控制措施之後，和全世界許多地方的人們一樣，日本民眾也感到筋疲力盡。我認為我們必須找到一種新的應對方法，我稱之為「放鬆引擎」——用不同的方式放鬆。這和我們以前做的不一樣。
例如，我們曾經習慣通過外出聚會、跳舞、旅行、吃飯等方式來放鬆自己，擺脫壓力。現在你可能會呆在家裡，和家人一起吃飯，而不是和很多人一起，你可能會去沒有人的公園裡走走，去郊外爬山，在家看電影。有很多事情你可能會用不同的方式去做。眼下，雖然我們必須改變我們的生活方式，但是我們仍然有辦法享受生活。
這不是世界末日，我們也有很多希望。
2020年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辭職一事對很多人來說都是意料之外的。因為疫情的原因，他壓力很大。
我對日本政府並不樂觀，因為他們在疫情應對舉措上並不堅定，沒有真正下定決心，經常思前想後，有太多的顧慮和牽制。正因如此，未來我看不到更好的前景。不過就目前而言，我認為日本政府可能還是要比美國政府好一點。
● 恐懼讓人無法面對現實
2020年，因為新冠，我們失去了一位同事——神戶大學老年病學的一位教授。我們有很多同事在醫院第一線工作時被感染，不過他們大部分已經痊癒。幸運的是，到目前為止，我和我的家人們還沒有感染，不過我們非常擔心病毒仍有可能找上門——疫情仍在蔓延。
今年我感到最有壓力的就是面對醫院裡人們的恐慌，並回答他們的各種問題。在醫院裡面，很多護士和醫生真的很恐慌，理性的交流和討論幾乎是不可能的。每個人都在大喊大叫，互相指責。民眾也很憤怒。人們想要尋找一些可以被攻擊的人，我認為這是人們為了減輕壓力的一種表現。
今年我寫了幾本書，包括《關於新冠病毒的真相》、《在新冠病毒的時代如何生活》等。我寫書的目的是為了幫助人們更好地理解新冠病毒，我在書中強調了，正確的知識和信息是保護自己免受新冠病毒侵害的最重要的東西。鑑於人類對新冠病毒的了解比預期的要少得多，很多人無法控制他們的害怕，而這種恐懼會破壞人們對事實的理解，他們會變得過於悲觀或樂觀，這兩種態度都是錯誤的，因而你需要有勇氣面對現實。
今天，人們在網際網路上只看他們想看到的，聽他們想聽的。有些人說，疫苗會是個奇蹟，會解決所有的問題。有人卻說，疫苗是政府的陰謀。
人們對於新冠病毒最大的誤區是認識上的不平衡。很多人想要一個單一的答案。事實上，對於該怎麼做，沒有一個單一的答案。疫情應對完全取決於具體的情況。
舉例來講，假使你的社區有100萬人口，且只有1到2個確診病例，那麼不用太擔心。然而，倘若你的社區有1000個病例，那麼你必須開始擔心它了，為此你必須保持一定的隔離措施。假使你的社區有成千上萬的感染者，那麼戴口罩就不再有效了，你必須待在家裡。最重要的是理解你所在社區的現狀。
就我個人而言，登上「鑽石公主」號郵輪是我今年最難忘的經歷。儘管我自己也害怕被感染，但是那一刻的經歷對我來說真的是今年的「亮點」。
當下，我也總是充滿希望，我是一個科學家，我對科學有信心，我希望新藥、新疫苗、新策略研發可以繼續下去。不過，我也並非過於樂觀，因為這樣的態度會把科學變成某種宗教。
● 疫情下的2021年怎麼辦？
儘管2020年的東京奧運會推遲到了2021年，不過截至目前日本政府強調將會繼續舉辦奧運會。我認為，雖然比賽是件好事，但我不確定是否應該舉辦奧運會。
你可以選擇舉辦很多比賽，不過它不一定要是在同一個地方同一時間舉行的。奧運會讓來自數百國家和地區的成千上萬名運動員聚集在一個地方，而這完全是違反傳染病預防守則的。這正是我認為不應該舉辦奧運會的理由。
此外，日本政府還試圖邀請全世界的觀眾前來，假使真這麼做，那麼疫情在日本擴散將是不可避免的。我覺得這不是個明智的主意。
至於新冠病毒與人類在2021年，或在更遠的未來將會是怎樣的關係，我覺得這首先將取決於疫苗，在疫苗普及之前，我們還有幾個月的時間。這會是一個漫長的夜晚嗎？我不知道——疫苗的有效性仍待觀察。
儘管疫苗將是「遊戲規則改變者」，不過我們目前還不知道它可起多大作用。假使疫苗有效，那麼事情就會發生戲劇性的變化，2021年將是非常好的一年。倘若疫苗沒那麼有效，那麼我們將不得不繼續忍受現在的情況。
日本人不太相信疫苗，這部分是因為缺乏良好的教育和溝通，因而很多人也都很無知，並且對日本政府缺乏信任。
眼下，我們看到全世界已有超7000萬人被感染，160多萬人死亡。新冠疫情毫無疑問是21世紀至今最嚴重的傳染病。雖然我不曉得新冠疫情會蔓延到多大的範圍，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將來還會有更多人失去生命，世界必須為此做好準備，尤其是非洲國家的情況令人非常擔心，目前疫情還沒有對它們造成大規模的影響，而這可能會在明年或之後發生。
為此，我們需要更多的國際合作。這次在疫苗方面，我們沒有看到很多全球性的合作，而在其他方面，聯合國和世界衛生組織也沒有發揮很好的作用。我希望明年會有一點進步，期待2021年中國和美國之間的關係可有所改善，進而兩國可在應對大流行方面展開合作。
讓我們拭目以待吧。
澎湃新聞資深記者 ：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