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5日下午,由上海大學歷史系、英國思克萊德大學(University of Strathclyde)和曼徹斯特大學(University of Manchester)大學主辦,毒品與國家安全研究中心、《醫療社會史研究》編輯部協辦的「第二屆中英醫學人文工作坊」在上海大學文學院舉行。思克萊德大學教授吉姆斯·米爾斯(James H. Mills)介紹了他的最新研究成果,作了名為《大麻、愉悅與痛苦:1844年英國格拉斯哥實驗》的學術報告。上海大學文學院院長張勇安、歷史系教授艾睿思(Iris Borowy)和夏昀、青年東方學者樸瑋德(Ved Barauh),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高晞及上海社科院歷史研究所趙婧博士等出席會議;一同參會的還有二十餘位復旦大學歷史系博士生和上海大學世界史碩博士生。
米爾斯教授是國際著名的醫療社會史學者、英國格拉斯哥醫療社會史中心(Centre for the Social History of Health and Healthcare, Glasgow)主任,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大英帝國藥品和麻醉品社會史領域,在英國的大麻史方面頗有建樹。其代表作有《大麻帝國:英國的管控與消費,1928-2008》(Cannabis Nation: Control and consumption in Britain, c. 1928-2008)、《大麻百科全書:大麻與英國政府的社會政治史》(Cannabis Britannica: a social and political history of cannabis and British government, 1800-1928 )等。米爾斯教授本次學術報告主要是以1844年在英國進行的一場醫療實驗為中心,通過講述人們對大麻效用的嘗試,回答了「精神活性物質是如何由地區走向全球的」這樣一個問題。
蘇格蘭毒品史研究的缺位米爾斯教授首先從自己多年的研究與教學出發,提出自己對英國毒品史存在的疑惑:以弗吉尼婭·貝裡奇(Virginia Berridge)為代表的英國毒品史研究為何都將重點放在英格蘭而非蘇格蘭。以貝裡奇的代表作《鴉片與人》(Opium and the People)為例,該書就是集中講述了鴉片在19世紀英格蘭的使用狀況。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在哪兒?米爾斯指出,這是因為大多數歷史上毒品與毒品管制的檔案文獻都存於倫敦的檔案館中,如大英圖書館、國家檔案館等。這勢必導致歷史學家研究所依據的文獻更偏向於英格蘭,因此研究成果也偏向於英格蘭。那麼如何能夠在現有的狀況下書寫蘇格蘭的毒品史呢?如何能夠擺脫倫敦這個大都市的影響去研究毒品在其他地區的興起與發展?米爾斯教授開始去尋找並研究蘇格蘭地區毒品相關的史料。
18-19世紀,愛丁堡大學和格拉斯哥大學擁有堪稱英國乃至世界上最頂級的醫學研究機構,當時的許多醫療記錄和研究資料等在今天的研究中展現出了巨大的價值。事實上,從歷史上,蘇格蘭在宗教、教育、醫療等各個方面都存在著與英格蘭不同的體系,通過對蘇格蘭檔案的閱讀與研究,發現蘇格蘭的毒品史逐漸呈現出了與英格蘭毒品史不同的特徵。由於蘇格蘭毒品史存在特殊性,僅僅用英格蘭的毒品史來呈現英國毒品史顯然是不合理的。對蘇格蘭毒品史的考察有其緊迫性和必要性,它一定是英國毒品史書寫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出於這樣的原因,也作為對貝裡奇研究的回應,米爾斯為自己的接下來的研究提出了問題:如果毒品史的書寫避開國家檔案、倫敦這樣的大都市的檔案會怎麼樣?
回顧麻醉藥品的發展,我們可以發現:500年前,像酒精、菸草、古柯鹼、嗎啡等各類精神活性物質往往是在某一地區比較盛行。然而200年後,這類精神物質廣泛成為全球貿易的商品。因此米爾斯提出了第二個問題,也就是本次演講的中心問題:驅使這些精神活性物質從地區走向全球的因素是什麼?接下來米爾斯教授選取了檔案中的一部分材料,想要通過一個案例來回答這個問題。
英國格拉斯哥的洛克醫院(Glasgow Lock Hospital)及其周邊地圖1844年英國格拉斯哥大麻實驗該案例最初由格拉斯哥大學外科教授詹姆斯·阿代爾·勞裡(James Adair Lawrie)發表在1844年《倫敦與愛丁堡醫學月刊》(London and Edinburgh Monthly Journal of Medical Science)上,這是一個給病人服用印度大麻的醫學實驗記錄。據米爾斯教授所說,該案例是第一個在格拉斯哥使用大麻的記錄,也是第一次將大麻用於醫學實驗的記錄。此後越來越多的格拉斯哥人開始使用大麻。由於大麻原產地在南亞和北非,這樣的記錄正是大麻史成為全球史的有力證據,也是我們研究蘇格蘭大麻史的重要依據。
勞裡是地地道道的蘇格蘭人,他曾在倫敦和格拉斯哥求學,後在格拉斯哥醫院擔任醫療主任。1822年他被派往東印度公司擔任外科醫生,由於不適應孟加拉的氣候條件於1829年返回蘇格蘭。根據米爾斯教授的研究,當時很多駐紮在印度地區的英國醫生都對印度醫療非常感興趣,他們通過調查醫藥市場、採訪當地群眾等方式了解到了印度人的療法和所用醫藥等等。勞裡也是探訪調查印度醫學的英國醫生之一。在印度的這幾年,他觀察到,孟加拉人常常將印度大麻的提取物Bhang用作麻醉。這引發了他想要驗證大麻醫療用途的想法。
回到英國的勞裡想要進行醫學實驗卻苦於無法得到大麻,他的文章中寫道:「三四年前,我請一位年輕的醫生朋友從印度給我寄一些大麻,但是他似乎忘記了」。1842年,同樣曾在東印度公司擔任醫務人員的威廉·布魯克·奧肖內西(William Brooke O'Shaughnessy)將大麻帶回英國,這為勞裡在格拉斯哥驗證大麻醫療用途的醫學實驗創造了條件。
勞裡的實驗是在格拉斯哥的洛克醫院(Glasgow Lock Hospital)進行的。 洛克醫院建立於1805年,屬于格拉斯哥抹大拉研究所(Glasgow Magdalene Institution)(一個專門應對賣淫問題,「拯救」賣淫女性並對其進行技術培訓的機構),是一所專門收治女性性病患者的醫院。前來求助的女性病人成為勞裡的大麻實驗對象。
勞裡發現,在病人知情的情況下,大麻實驗產生的效果可能會出現偏差。於是他在測試了兩名病人之後,轉變策略,開始了不事先告知病人的醫療實驗。在1844年6月-7月這段時間,勞裡共讓26名女性病人服用了大麻,並將每位病人每天的狀況做了詳細的記錄。
米爾斯教授將勞裡所做實驗的若干實驗報告呈現給大家,使聽眾非常直接地了解到實驗的原貌和當時的數據記錄。
案例3 瑪麗·漢密爾頓(Mary Hamilton),24歲,於1844年4月9日因四處崩蝕性潰瘍入院,其中一處有5先令那麼大。她的一部分潰瘍使用通常方法治療,而其他的部分通常方法不起作用,只能用足量的鴉片和酒進行止痛。以下是《華爾街日報》關於大麻作用的報導。6月3日早上7點,她沒有服用鴉片,而是服用了大麻酊劑。幾分鐘後,她開始唱歌,並表現出中毒的症狀,她整夜都處於這種狀態,幾乎沒有睡覺。目前(下午3點)她仍處於醉酒狀態;當被要求伸出舌頭時,她回答說她從來沒什麼可展示的。案例13 瑪格麗特·米勒(Margaret Miller),二十七歲,身材高大,體弱多病,沒有什麼愛好,對鴉片不上癮。直到上個月她的瘡痛得讓她無法休息才開始服用鴉片。自此以後她常常在睡覺前服下一大塊鴉片膏。她胃口很差,除了半小時前喝了一杯茶,到現在什麼也沒吃。通過這些案例研究,勞裡發現大麻在醫療實驗中表現出了明顯的副作用,且它在每個病人身上產生的效果都不完全相同。於是勞裡認為,大麻是一種非常不穩定藥物,有時會導致急劇的危險的症狀,有時又幾乎無效。「我認為大麻並不能作為麻醉藥品的補充,在少數案例中大麻表現出了催眠和止痛的效果;在使用鴉片沒有作用的案例中,大麻同樣無效;只有一個案例表現出它相對大麻的優越性。大麻是不值得信賴的」。
米爾斯說,在毒品研究領域蘇格蘭醫生一直處於領先地位,尤其是鴉片研究。愛丁堡大學的鴉片研究可以追溯到17世紀90年代,並且幾個世紀以來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在19世紀60年代,蘇格蘭醫生伍德發明了注射器並開創了嗎啡皮下注射的先例,進而海洛因皮下注射也在19世紀末出現。有趣的是,在19世紀鴉片研究如此興盛的英國,大麻醫學實驗卻寥寥無幾,勞裡的實驗應該是當時的唯一一個。蘇格蘭醫生對大麻的興趣遠遠比不上他們對鴉片的興趣。這種情況的轉變是在勞裡的實驗之後:19世紀40年代,另一位在英屬印度服務的英國醫生奧肖尼西在印度對大麻的民間使用進行調查,證明大麻可以用於治療多種疾病。除了奧肖尼西,其他在印度的英國醫生,如查爾斯·羅伯遜·米爾恩(Charles Robertson-Milne)在20世紀初也驗證了大麻的醫用效果。英國對大麻的醫學研究史就這樣慢慢展開了。
2019年,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成癮的年代:壞習慣如何變成大生意》(The Age of Addiction: How Bad Habits Became Big Business)「邊緣資本主義」與「成癮的年代」如果我們回到最初的問題:驅使這些精神活性物質從地區走向全球的因素是什麼?米爾斯教授引導大家,「在回顧了大麻研究史之後,我們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呢?」2019年,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成癮的年代:壞習慣如何變成大生意》(The Age of Addiction: How Bad Habits Became Big Business),著名的毒品史學家大衛·考特懷特(David Courtwright)回答了這個問題,指出「邊緣資本主義」(Limbic capitalism)是成癮物質傳播開的原因:
邊緣資本主義本身就是文化演變的產物,是新出現的愉悅以及與之相生相伴的惡習和成癮加速傳播的長期歷史的後期發展。與邊緣資本主義最明顯相關的愉悅、惡習和成癮就是麻醉。其實「邊緣資本主義」並非考特懷特首創。「邊緣資本主義」是埃及經濟學家薩米爾·阿明提出的經濟學概念。他認為世界資本主義體系的「中心」是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邊緣」則是不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且兩者之間存在著不平等的經濟關係。在這裡考特懷特對這個概念進行再定義,意指人們對成癮物質的不斷追逐也是促使世界經濟發展產生地區差異的原因。
米爾斯教授分析道,考特懷特的觀點其實是認為「愉悅」、是人們追求快感導致成癮的傳播。而他所指代的」成癮「也不僅僅限於菸草、古柯鹼等毒品,人們對賭博、社交媒體的上癮也涵蓋其中。但是當我們回看蘇格蘭的早期大麻研究的時候,會發現導致大麻傳入和大麻研究興起的並不是愉悅,而是人們的病痛。接下來米爾斯又以案例26為例,「服用了大麻」、「疼痛得到緩解」、「總的來說,大麻對她有好處」這樣的字眼再次出現,因此可以得出結論,也是今天報告的中心議題:止痛、而非取樂,是導致精神活性物質走向全球的驅動因素。
米爾斯教授試圖打破傳統的大都會史料局限、研究蘇格蘭地區毒品史的嘗試取得了成功。以蘇格蘭而非英格蘭的史料為依據,得出了與傳統毒品史研究完全不同的結論,也是對傳統英國毒品史斷層的重要補充。米爾斯教授的精彩報告為我們在研究歷史上毒品擴散和傳播提供了新的視角,也就是在傳統的經濟、政治、文化分析思路之外,觀察人的情感、體驗與欲望與歷史進程之間的聯繫。同時,米爾斯以案例分析的形式向我們呈現了醫療史研究的前沿動態,使在場聽眾受益匪淺。他的學術報告啟示我們:第一,歷史學的研究要想有創新,就要史料創新和思路創新並重,敢於發現並指出現有研究的不足,勇於打破原有的思維模式和研究方式;第二,歷史學研究要有根有據,要時時處處以史料為依據,正如著名歷史學家沈志華先生所說,要「用檔案說話」。史學研究的每一點都要立根、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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