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中國當代作家鋪展在地圖上審視,透過他們天南海北、各具風採的故鄉,似乎就能依稀感知到原生土地與文字的神秘聯繫:莫言屬於一馬平川的山東高密、遲子建屬於零下42攝氏度的冰雪北極村、阿來屬於海拔4300米的川西巴郎山、賈平凹屬於秦頭楚尾的陝西商洛、劉震雲屬於市井氣濃鬱的河南延津、畢飛宇屬於遍地油菜花的蘇北水鄉……
7月20日20:00,第一部大規模集中反映中國著名作家的紀錄片《文學的故鄉》在中央電視臺紀錄頻道播出後引發熱議。本片跟蹤記錄莫言、賈平凹、阿來、遲子建、劉震雲、畢飛宇六位著名作家重返故鄉的過程,尋找童年的秘密,尋找與文學相遇的原點,甚至文學作品孕育的過程,展示了每一位作家獨特的人生軌跡,如何觀察生活,如何成長,如何遭遇文學,如何開創自己的文學世界。
如今,這些文學的故鄉已經成為世界文學的著名風景,觀眾也可以從中找到屬於自己的文學故鄉,因為文學的故鄉就是精神的故鄉,美學的故鄉。
作家的故鄉並不僅僅是指父母之邦,而是指作家在那裡度過了童年,乃至青年時期的地方。這地方有母親生你時流出的血,這地方埋葬著你的祖先,這地方是你的血地。
「1955年春天,我出生在高密東北鄉一個偏僻落後的小村裡。我出生的房子又矮又破,四處漏風,上面漏雨,牆壁和房笆被多年的炊煙燻得漆黑。根據村裡古老的習俗,產婦分娩時,身下要墊上從大街上掃來的浮土,新生兒一出母腹,就落在這土上。……
我當然也是首先落在了那堆由父親從大街上掃來的被千人萬人踩踐過、混雜著牛羊糞便和野草種子的浮土上。」這段文字,正是莫言在散文《超越故鄉》中對自己誕生的描述。而與之類似的文學場景,則出現在《豐乳肥臀》的第一卷第二章中,鐵匠上官福祿的兒媳上官魯氏生產之時。
「作家所謂的故鄉,從來就不是一個封閉的固定的概念,故鄉實際上是一個開放的概念。」莫言曾提到,包括自己在內的作家在開始寫作的時候,往往會選擇自己的個人經歷、家庭中的故事等作為素材,但這些資源被用盡以後就需要向外部進行索取,通過旅遊和別人的講述,開闊眼界,激活原有的故事資源。
故鄉是什麼?故鄉就是以父母的存在而存在的,父母不在了,那個故鄉只是一個名義上的,意義上、字眼上的一個故鄉。
「至今我寫下千萬文字,每一部作品裡都有故鄉秦嶺和商洛的影子和痕跡。早年的《山地筆記》,後來的《商州三錄》《浮躁》,再後來的《廢都》《妊娠》《高老莊》《懷念狼》,以及《秦腔》《高興》《古爐》《帶燈》和《老生》,那都是文學的商洛。其中大大小小的故事,原型有的就是商洛記錄,也有原型不是商洛的,但熟悉商洛的人,都能從作品裡讀到商洛的某地山水物產風俗、人物的神氣方言。我已經無法擺脫商洛,如同無法不呼吸一樣,如同羊不能沒有羶味一樣。」寫作是賈平凹的初心,秦嶺和商洛則是他寫作主題的初心,而寫秦嶺和商洛似乎成為他寫作的宿命。對此,賈平凹解釋說:「故鄉就是你的血地,出血、流血的那個地方。我一旦離開農村,到了西安,或者到了北京,到了上海,回頭看我這個老家,它感覺不一樣了。站在老家這個地方再看全中國,又是看到另一種景象。兩種距離不停的參照著。最早我寫作的時候,實際上是見啥寫啥,我把那一段兒叫『流寇』,寫作流寇,到後來是覺得應該先建立個根據地,起碼是文學根據地,我才回到老家。」「開頭寫家鄉,中間到城裡,從城裡再返回來寫老家,再寫商洛,表面上看是一出一進,實際上是螺旋式的,這一次回老家意義就不一樣了,這就像水煮過雞以後,雞湯熬得再清亮,和水一樣清亮,但實際上它已經不是原來的水了。當你現在又返回來的時候,你必須要把你最後這一塊地方,你這個村子,你這個家族,包括你的父母,你自己最隱秘的東西寫入這個裡面去。寫最熟悉的,和你有直接生命聯繫的一些東西,就是《秦腔》這一本小說。」
只要有少年時代那些身體性的記憶存在,那些對世界的原初的感觸存在,我就擁有一個完整的故鄉。
四川省作協主席阿來憑藉《塵埃落定》成為最年輕的茅獎得主。熟悉阿來的讀者都知道,阿來是一個熱愛行走大地的作家。他常年在高原、邊地行走,考察、記錄、思考自然與社會、傳統與當下的關係,並將自己的思考成果凝結成藝術的形式,曾出版過自然文學三部曲「山珍三部」:《三隻蟲草》、《蘑菇圈》、《河上柏影》。
1989年,阿來懷著滿腔激情,走出家門,翻越雪山,漫遊在若爾蓋大草原。1994年5月,在家鄉馬爾康,高原上的春天剛剛開始,窗戶外面剛好是一片白樺樹林,突然開始發芽了。阿來打開電腦,寫了一行字:「那是個下雪的早晨,…… 」開始了《塵埃落定》的創作之旅。
在紀錄片《文學的故鄉》拍攝中,攝製組跟隨阿來來到他的故鄉——馬爾康。在片花中,阿來唱著歡快的藏族歌曲,和大家一起跳著鍋莊。在節目中,阿來認為,自己對故鄉的感情並不是盲目地說愛或者不愛,而是按照本來的面目去認知它,而書寫的過程又是重新認識故鄉的過程,「從某種意義上說文學成了我的信仰。」「在我寫作的這三十多年時間裡,中國社會急劇變化,這種變化最大的結果之一,是樂於表達鄉愁的中國文學也很難回到往昔的故鄉。但對我來講,這樣的結果並不令人惆悵。因為只要有少年時代那些身體性的記憶存在,那些對世界的原初的感觸存在,我就擁有一個完整的故鄉。」
阿來回憶,和攝製組一起走在馬爾康,讓他想起一個詞「生命共同體」:「很多時候做文學的人就是關注人跟人的關係,其實,如果在青藏高原行走,有時候一整天一個人都碰不見,碰見的是花草樹木,碰見動物的機率也不大。回到那種環境當中,可以更強烈地意識到我們的生命跟自然之間的密切關係。我們跟自然的關係其實是非常疏遠的,可能它在哺育我們、包容我們,但是我們對它非常疏離、隔離。」
故鄉的分量之於她,就如血液一樣,沒有什麼時刻是強烈感知它的存在的,因為它一直流淌在自己的血管裡。
「你躺下來看看天空,看看我們興安嶺的天空,這麼的藍,這麼的透明。然後白樺樹的樹冠在頂端,這是雪浴啊,真是一種清涼的感覺,無限美好。」這是紀錄片《文學的故鄉》中遲子建的獨白。
出生於漠河北極村的遲子建,小時候特別喜愛溜冰——當地人稱之為「打出溜滑」:在澆灌的操場冰場上,或是自然結冰的冰河上,扒開積雪,穿著「棉烏拉」在上面滑過。
如今一提起故鄉,遲子建的讚美極其慷慨,極富詩意——「我的故鄉四時分明,春夏秋冬,有板有眼地來,毫不含糊。春天短短的,很快就被夏日灼熱的太陽給逐走,夏天也別想稱霸天下,秋天說來就來,冬天就更不用說了,常常是莊稼還未收穫,雪就來了。漫長冬天的積雪,到了冰消雪融時,都成了春日草木萌發的根芽。」
遲子建感慨,她文學和生命的根,就是冰雪根芽。從事文學創作三十餘年來,遲子建的作品始終圍繞著腳下的這片黑土地展開。從《北極村童話》《霧月牛欄》,到《額爾古納河右岸》《群山之巔》,再到最新推出的這部中篇小說《候鳥的勇敢》,她以對故鄉的眷眷之情,執著地書寫著那片廣闊土地上獨特的風情人物。「其實,作家擁有故鄉是非常幸福的,因為有了故鄉就相當於有了一個夢,故鄉的夢永遠不會破滅。
故鄉是你丈量這個世界的標尺:東西南北大小多少親疏關係愛恨情仇。你剛開始睜開眼睛牙牙學語的時候,故鄉就教會了你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
劉震雲是以新寫實主義作家的形象走上文壇的。其中篇小說《一地雞毛》、《單位》等作品,細緻逼真地描寫了現實生活中人們司空見慣的瑣碎而庸常的細節,受到了人們的關注。劉震雲說自己以前比較貼近生活,寫的都是張王李趙,洗臉刷牙之類,後來發現這些刷牙洗臉的事兒,不能完整地反映生命的全部,它們只佔了其中的百分之二十到三十;而在刷牙洗臉的同時,腦子裡卻想到了很多的東西,這些精神的遊走和飛升,佔去人生命的百分之七十。它們就像水、像空氣一樣是支撐我們人生的重要方面,但卻十分容易被人們忽略。於是就有了他的「故鄉三部曲」——《故鄉天下黃花》、《故鄉相處流傳》和《故鄉面和花朵》的鴻篇巨製。
「每個人都有一個故鄉,出身在農村是故鄉,出生在上海一個裡弄裡也是故鄉,但是故鄉和故鄉是不一樣的。故鄉不一樣,首先是口音不一樣。你生在上海或生在陝西,口音肯定是不一樣的。另外飲食習慣也不一樣。比如吃羊肉,我們在河南,會吃羊肉燴麵,陝西人就會吃羊肉泡饃。這些不一樣綜合起來就是面對世界的態度不一樣。河南人面對生活的態度,一大特點就是他們特別幽默,不正經說話,常常以一種玩笑的方式來敘述正常的狀態,以幽默來化解嚴肅或嚴峻。這種化解有時候會影響到人們對河南人的印象。有人說河南人說假話,其實河南人不是說假話,他們平常就有這樣的語言習慣,習慣了這樣說話。這是因為河南人經受的苦難太多了,面對生活的苦難,化解不了的話,他們就會用一種幽默的狀態來說話。這會影響到寫作的態度。有人說我是劉氏幽默,其實也沒有什麼劉氏幽默,都是日常生活中的積累。
文字裡面再怎麼虛構,有些東西一定是要從自己最了解、最熟悉的那些地方寫起。
小說家畢飛宇也熱忱於在作品中書寫對故鄉的記憶。但他對故鄉的感受並不全然是美好的,甚至趨向「叛逆」。《玉米》《平原》《地球上的王家莊》等展現出特定時代的鄉土社會,其中充斥著人性的弱點和缺陷,土地被欲望撕裂,理性被非理性衝擊。
畢飛宇說,故鄉這一永恆的文學主題,是任何一個作家都繞不開的,中國有很多出色的故鄉書寫者,比如沈從文寫湘西,汪曾祺寫蘇北,魯迅寫浙東,前兩位寫故鄉時,更多的時候是源於感情,而魯迅呈現出來的卻是理性,故鄉於他,是一個文化批判的出發點。
「讓一個成熟的作家去批判自己的故鄉,是不容易的,他需要非常強大的理性精神,同時也承受著情感上的煎熬。我一直在學習魯迅,儘管做不到他那樣。」畢飛宇向讀者「澄清」,呈現美好故鄉記憶的《蘇北少年「堂吉訶德」》被外界認為是他唯一一部寫實的作品,但在他看來是「寫虛」,反而是《玉米》《平原》中的「王家莊」更現實。「文學就是這樣的,它面對許多問題的時候,它不像眼睛看眼睛那樣,直接對視。有的時候,它像鏡子一樣,看的目光會有折射。折射過來以後,在我的小說裡面,就會對生育,對哺乳,對血液,對疼痛,對出生,對死亡,對這麼幾個主題,特別感興趣。即使我在進行一部小說寫作的時候,開始沒有一個清晰的理念要做什麼。繞過來繞過去,繞過來繞過去,這幾個東西還是很自然地就在我的小說裡面往外跳。」「當然我也必須承認,作家的故鄉都有特殊的含義,當他寫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他會回過頭來看看他的故鄉,這也是題中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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