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取生辰綱》是《水滸》最為精彩的幾個回合中的一個。這個環節,不僅具有深刻的思想意義,而且是《水滸》精湛純熟的描寫藝術的一個生動體現。
錯綜複雜的矛盾糾纏
故事開始寫道:
「北京大名府梁中書收買了十萬貫慶賀生辰禮物完備,選日差人起程」。
這起筆看似寧靜平穩,其實隱蓄了諸多矛盾,就像一個待引燃起爆的火藥包。在那個民不聊生、「盜賊」蜂起的動蕩社會裡,梁中書不顧百姓死活,搜刮民脂民膏,匯集十萬貫厚禮,去取悅蔡京,以求博個升官進爵。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的百姓,聽聞此「生辰綱」,豈能不憤怒?豈能就這麼算了?因此,
「上年費了十萬貫收買金珠寶貝,送上東京去」半路被賊人劫將去了,至今無獲。」
今年又將如何?這大宗禮物乃是肇禍惹事的根子,是無法避免的矛盾起因,這便隱蓄了「押送」與「劫取」生辰綱的社會矛盾衝突。在梁中書這一方面,從押送「生辰綱」的「選日」和「差人」這兩個問題上開始,便播下了種種矛盾糾纏的種子。
一、矛盾開始:「選人」
鑑於上年送生辰綱「只因用人不著」的教訓,梁中書此次為「選人」是頗費了一番用心的。然而還是犯了個「用人相疑」的錯誤。他對楊志既使用又有保留,既「信」又「疑」:先是「忘」了,後來雖「用」,卻又加上了「附帶條件」,說:
「夫人也有一擔禮物,另送與府中寶眷,也要你領。怕你不知頭路,特地再教奶公謝都管,並兩個虞候,和你一同去。」
這名為派人領路,實為「監督」,這乃是不信任楊志的表現。而增添的這三個,「是夫人行的人,又是太師府門下奶公」,雖然梁中書讓他們聽楊志「提調」,實際上他們既吃不得苦,又不服楊志「提調」,這便埋伏了途中的危機,在押送隊伍內部注入了分裂不安的因素。這種內部矛盾和社會矛盾是相互促進的。梁中書的「用人相疑」,「視十萬貫過重,視楊志過輕」的失策,自然是鑑於以往教訓,也是本性的表現;而楊志的「委曲求全」,「情願便委領狀」則是「官迷心竅」這樣,社會矛盾與押送隊伍內部的人事糾纏,便交織在一起了。
二、矛盾糾纏和升級
上路之後,那潛在的種種矛盾糾纏便日益勃發愈演愈烈。
一是「選日」問題:5月半出發,要趕上6月15日生辰,時間十分緊迫,楊志便拼命趕路,搞得人人疲乏不堪;
二是天氣太熱,路難走,為避免「歹人」襲擊,又要「辰牌起身,申時便歇」,偏在「日中熱時」趕路,引起眾人怨聲載道。
三是,楊志只是一昧地打罵軍健們,使眾人更覺其苦難熬。
如此,愈發加劇了楊志與眾軍健的矛盾衝突,大有「一觸即發」的情勢。
最後,這人事糾纏發展到楊志與虞候、老都管的衝突:那虞候的地位雖高於軍健,卻低於老都管,因而他們不敢頂撞楊志,卻到老都管那裡去搬弄是非,終於挑起了老都管對楊志的不滿,使老都管最終大聲喝令楊志「住手」,並加以嘲諷、痛斥,致使這支押送隊伍處於罵不起、打不動的癱瘓狀態。顯而易見,這楊志與軍健們、與虞候、與老都管的矛盾,雖有主次之分,但又緊緊交織在一起。虞候和老都管站到軍健一邊,這才使矛盾激化,而造成了「生辰綱」的被劫。
作者正是極力鋪敘這錯綜複雜的矛盾糾纏,為下面劫取生辰綱的情節,作了有力的鋪墊。
別具一格的懸念設置
《智取生辰綱》懸念的設置與「解除」是別具一格的。故事開始寫道:
「吳用笑道:『我已安排定了圈套,只看他來的光景,力則力取,智則智取。我有一條計策,不知中你們意否?如此,如此。」
吳用究竟是力取還是智取?若是力取,如何去戰勝武藝高強的五代將門之後的楊志?若是智取,又怎樣瞞過楊志機智敏銳的眼睛?它迫使讀者去思索、判斷與選擇。劫取生辰綱本是一個虎口拔牙的冒險行動,吳用等人必將面臨十分危險、變化莫測的局面。它使讀者對危局發展,產生焦急的懸念。同時,我們還可以看到,在吳用定計之際,楊志曾反覆思索,他那「途中盜賊又多」,軍校一聽得強人來時「都是先走了的」和老都管、虞候「鬧彆拗」的預言,在後面都應著了,即後面的事態發展,已被楊志「隱隱都算出來」。這便是伏筆技巧的「預示」式懸念。
雖然,讀者從這些描述中不一定看得出事態的後果,卻能夠使他們在讀完全文之後,把前後思緒串為一體,悟到作者匠心所在,從而領受到極大的藝術快感。正因為如此巧妙地運用了多種懸念設置方式,整個故事才顯得扣人心弦,引人入勝。
《智取生辰綱》懸念的解除:一般說來,懸念一經設置,往往採取緊密圍繞中心事件和人物,一路明寫過去的寫法,讀者能夠清晰看到面紗的逐步揭開。《智取生辰綱》採用的卻是「另開一路」的技巧。
吳用定計之後,讀者關心的是吳用所說的「如此,如此」的具體內容。但作者卻偏偏讓讀者在那裡懸想著,轉而去寫那些似乎與「如此,如此」無關的事件:諸如梁中書與蔡夫人如何商量押送事宜,楊志「去與不去」的思想鬥爭,楊志與眾人矛盾以及販棗客商與賣酒漢的出現… …在這長過程裡,讀者還沒想到吳用的出場,也許還在思索吳用如何施計呢!
但事實上,吳用的炒計卻一直在順利進行著,答案也已悄悄然踏入情節進程中。當讀到楊志眾人被麻倒的時候,終於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但隨著販棗人「聒噪」的呼喚聲的晌起,那生辰綱已被是用等人劫走了。至此,讀者才頓悟到吳用妙計的「妙」處和那「如此,如此」的具體內容。這真是逸趣橫生,令讀者感到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而獲取到藝術美感。
當然,作者也並非毫無暗示的描寫。例如,當販攻人出現之時就有這樣一筆:
「一個鬢邊老大一搭硃砂記,拿著一條樸刀。」
這不就是對人物身份的「暗示」嗎?因為在前面有「赤發鬼醉臥靈官殿」,寫到劉唐的時候就有
「鬢邊一搭硃砂記」
一句。這種故意撂下星半點「蛛絲馬跡」的細節暗示,既避免了給人突兀之感,又在透露事情真相上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
擒縱跌宕的心理刻畫
劫取生辰綱本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吳用等卻不傷一人,不經一搏而取得了,這主要靠的是心理戰術。在心理描寫上,與《智取生辰綱》有異曲同工之妙的《空城計》,諸葛亮所以敢於「弄險」,是因為他準確地掌握與利用了司馬懿其人在當時的心理活動,即諸葛亮所說的:
司馬懿「料吾生平謹慎,必不弄險見如此模樣,疑有伏兵,所以退去。」
吳用所以能智取生辰綱,就因為洞悉並利用了楊志眾人的心理。作者心理刻畫的特點就在於,通過敵我雙方行動、語言的描寫,去展示雙方的心理歷程。
其一,以驚慌害怕強盜的姿態,去解除楊志的防盜心理。
故事開始即交代了梁中書上年生辰綱被劫的事實,這一「前車之鑑」在楊志眾人心上投下了陰影,他們的每一根神經末梢都浸透了「害怕強盜」情緒。而「害怕強盜」就必然產生岀「防盜」的高度警惕性,從而防範更加嚴謹。這種警惕性本來是「智取」的障礙,但由於吳用善於利用楊志心理,卻把這「智取」的障礙變為「護送」的障礙。如,為接近楊志,使先以「歹人」姿態出場:
「楊志卻待要回言,只見對面松林裡影著一個人,在那裡舒頭探腦價望。」
這就把楊志吸引了進來,從而達到接近目的。第二步是做出亳無所備的懶散樣子:
「松林裡一字兒擺著七輛江州車兒,六個人脫得赤條條的在那乘涼。」
這哪象打家劫舍的強盜?楊志因而被麻痺了。繼而是故作「懼敵」的驚恐之狀:當楊志趕入時,
「七人齊叫一聲:『阿也!』都跳起來。」
原來他們也是如此害怕強盜!楊志的緊張心弦鬆了下來。接著,又以情真詞切口吻虛擬所謂懼怕盜賊的一番經歷。此番經歷又同剛才那一系列驚恐之狀相互呼應、吻合。於是,楊志深信不疑了。而吳用等人則得以在崗上露面,又贏得了同白勝演戲的時間和條件。從此,楊志越發陷入了吳用的圈套。
其二,以嬉戲的爭搶喝酒情形,去強化楊志眾人求酒的焦渴心理。
在楊志消除了對販棗人疑之後,白勝出場了。其目的在於同販棗人演出買酒喝酒的鬧劇,以「吊」起眾軍健的「胃口」。此地此時的軍健們已困頓至極,熱渴難耐,見到可以解渴解饞的白酒,豈不像久早逢甘雨,求酒之心倍增?而求酒心切,便愈對不讓買酒喝的楊志不滿,這就激化了楊志眾人的內部矛盾。
還有,那販棗人不僅喝完了一桶酒,而且開始喝起另一桶酒了,這等於告訴楊志:不必多疑,兩桶酒都沒有蒙汗藥呢!楊志終於解除了思想武裝。
其三,以欲擒故縱的故弄玄虛手段,去誘使楊志喝下蒙汗藥酒。
經歷一番誘惑,賣酒的條件終於醞釀成熟了:
眾軍健「內心癢起來,都待要吃」,老都管「自心裡也要吃得些」,
楊志也發話讓大家買酒了。但此刻,那賣酒人卻賣起乖來,死活不賣:
「這酒裡有蒙汗藥在裡頭」,「沒事討別人疑心做甚麼?」
這就完全擊中了楊志的疑慮心理,純屬是以欲擒故縱之技,去誘迫楊志束手就範。然而,這桶酒如何出手才好呢?讓眾軍健搶著吃,顯然不好,同前面描寫也不協調。讓賣酒人痛快地出賣嗎?也不好。萬楊志頓有所悟,看出破綻來,豈不前功盡棄?作者真是匠心獨運,讓販棗人充當中間調解人,去強迫賣酒人開桶賣酒。這樣處理,既顯示了賣酒人真的生了氣,是「誠心誠意」地不樂意賣,並非虛晃一槍。同時,在吵吵嚷嚷聲中開桶賣酒,也使楊志的思想沒有反覆的餘地。這樣,買賣終於作成了,楊志等人乖乖喝下了蒙汗藥酒。
在這心理戰的細緻刻畫中,我們不能不驚嘆作者那嚴絲合縫、細針密縷的高超描寫技巧。從人物刻畫看,在展現人物個性特徵和心理活動時,顯現了嚴密的邏輯性,比如,在喝酒這件事上,為突出楊志過人的精細,先是寫唯獨楊志一人注意觀察到另一桶酒已喝了半瓢;接著寫他等別人都喝了酒才喝酒,這自然是要看看後果如何繼而又寫他「只吃了一半」,何故?怕酒後致醉誤事呢!又如,販棗人、賣酒人,酒、瓢,本來自一處,卻寫成來自各處,是巧合。賣酒人分明是衝著楊志來的,卻說「挑出村裡賣」,且裝得通真。那販棗人要喝,他就說:「又沒碗瓢舀吃」以此證實確是到村裡去賣。而那販棗人下瓢到另一桶酒裡去舀,恰好為下藥提供了極自然的機會。
結束語
按照故事發展的邏輯,對於價值十萬貫的生辰綱,一方巧取對策,嚴加防範;一方布下圈套,決意劫取。雙方二十幾個武裝人員,在黃泥岡遭遇,定有一番刀光劍影的廝殺。但作者出手不凡,卻在「智取」上做文章,偏偏讓主角吳用等人隱到背後去,而把楊志等人放到重要位置上,予以具體生動的描繪。這乃是為了有力地襯託出英雄們的機智和團結一致。楊志不可不謂精明強悍,但依然步步陷入了英雄們預先布置的圈套,這正是:「強中自有強中手」,以智鬥智方顯出智高,以智鬥智才現出光彩。
在敘述方法上,楊志押送生辰綱部分多用直筆方法,加劇的氣勢和緊張的氛圍。吳用智取生辰綱部分,屬於多用虛寫,顯得影綽飄忽,蒙上了神秘的色彩。這兩部分又是互為緊密聯繫的,前半部分著重寫「押送」,突出了楊志精細狡黠的個性,並渲染了押送隊伍的內部矛盾。後半部分是「智取」。但這智取是建立在前面的矛盾基礎上的。後半部分的結局是前半部分矛盾發展的必然歸宿,吳用的智謀也是以楊志來反襯的。這就使前後部分緊密聯繫,脈絡清晰,構成一個完美的藝術整體。
如此縝密周詳的筆法和格調,施耐庵妙筆,真是獨有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