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海經·五藏山經》中有很多與豬有關的內容。其中最常見的表示豬的詞彙是彘(出現了約20次),其次是豚(約10次),再次是豕(約6次),然後還有豪和貆(各約1次)。此外還有指羊和豬的「少牢」(約6次)和指牛羊豬的「太牢」(約9次)。
據此可以發現出一些問題,比如古人比較關注小豬(豚),等等。
今天我們主要分析一下其中的豕與彘。
豕與彘在我們後來的理解中好像並沒有甚麼差別,豕就是彘,彘就是豕。
上面就是古文字中的豕和彘。我們可以看到,豕和彘都是豬,區別是彘字比豕字多出了一支箭(矢),而且這支箭還是刺向或刺入、刺穿豬身體的。
有人可能會認為這個「矢」只是一個聲符,並不表義。(像王力《同源字典》裡就認為彘豕是同源字,好像就是說二字本來是一個詞。)並且從各種用例來看,彘身上的箭好像也確實並不表達甚麼含義。
但是,有一次我翻看雜誌,在1992年的《文史知識》上看到一篇《豕彘辨》,作者是程義銘(沒有找到他的資料)。該文主要觀點是,早期文獻中,豕和彘是有區別的,豕表示野豬,彘表示家豬。
他舉的例證中,我覺得最有說服力的是《孟子》。
《梁惠王上》: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
《盡心上》:五母雞,二母彘,無失其時,老者足以無失肉矣。
《盡心上》:與木石居,與鹿豕遊。
又:食而弗愛,豕交之也。愛而不敬,獸畜之也。
很明顯,這裡面作為家畜的是彘,而用被來強調野性的是豕。
然後,作者當然舉了好多先秦文獻、漢後文獻中的例子,來證明他的觀點。雖然其中少數例證並不是很有說服力,但我對他的觀點還是產生了很大興趣。
於是我找古書去驗證。結果是,有些文獻並不支持他的觀點。豕也常被用來表示家豬,比如《莊子》中豕都是表示家豬。
但我用《山海經》去驗證這個觀點時,卻覺得很有道理。
南2-3堯光之山:有獸焉,其狀如人而彘鬣……
南3-9鷄山:黑水出焉,而南流注於海,其中有鱄魚,其狀如鮒而彘毛,其音如豚,見則天下大旱。
西1-8竹山:有獸焉,其狀如豚而白,毛大如笄而黑端,名曰豪彘。【狟豬也,夾髀有麄豪長數尺,能以脊上豪射物,亦自為牝牡。「狟」或作「猳」。吳楚呼為鸞豬,亦此類也。】
北1-16大鹹之山:有蛇,名曰長蛇,其毛如彘豪,【今蝮蛇色似艾,綬文,文間有毛如豬鬐,此其類也。】其音如鼔柝。
北1-20北嶽之山:有獸焉……彘耳……
北1-0……其祠之:毛用一雄鷄、彘瘞,吉玉用一珪,瘞而不糈。
北2-11北囂之山:有獸焉……彘鬣……
北2-0:其祠:毛用一雄雞、彘瘞,用一璧一珪,投而不糈。
北3-6陽山:留水出焉,而南流注於河,其中有䱤父之魚……魚首而彘身……
北3-0:其十四神,狀皆彘身而載玉,其祠之,皆玉,不瘞。其十神狀皆彘身而八足蛇尾,其祠之,皆用一璧瘞之。
東1-1樕<朱䖵>之山:食水出焉,而東北流注於海,其中多鱅鱅之魚……其音如彘鳴。
東1-9犲山:有獸焉,其狀如夸父而彘毛,其音如呼,見則天下大水。
東4-7剡山:有獸焉,其狀如彘而人面……
中2-6昆吾之山:有獸焉,其狀如彘而有角……
中4-3:有獸焉……其毛如彘鬣。
中10-5復州之山:有鳥焉……彘尾,其名曰跂踵……
中11-48幾山:有獸焉,其狀如彘……
中11-0:其神狀皆彘身人首。
中7-0:其十六神者,皆豕身而人面……其餘屬皆豕身人面也。
中8-11美山:其獸多兕牛,多閭麈,多豕鹿。
中8-23琴鼔之山:其獸多豕鹿,多白犀。
中9-12玉山:其獸多豕鹿麢㚟。
中12-11江浮之山:其獸多豕鹿。
可以看到:
一是,豬身上的鬃毛很引人注意,所以古人對它有特別的記錄。表現在《山海經》中就被寫作「彘鬣」「彘毛」「彘豪」,沒有一例是寫作「豕鬣」「豕毛」「豕豪」的。明顯《山海經》的作者更熟悉的是彘(家豬),而非豕(野豬)。
二是,《山海經》中每次正面寫到野豬的時候,都是用豕字,沒有用彘的。很明顯,彘是家豬,所以古人對它熟悉,設譬用彘,不用豕。豕是野豬,所以古人把豕跟鹿、麢(羚羊)、㚟(chuò兔子)這些野獸寫在一起,會說山中「獸多豕鹿」,不會說「獸多彘鹿」。
那麼我們可能就會想了,這跟「矢」,有甚麼關係麼?好像帶箭的豬更可能是野豬,家豬直接可以用刀宰殺,不需要用箭去射,而野豬不受控制,所以需要先用箭射死。彘字帶箭,怎麼卻是家豬呢?而且這跟箭明顯是插入豬身體內的。
雉表示「野雞」(野生的雞形目鳥類),雉字就帶著箭。「雞」表示家雞(由生物學意義上原雞馴化而來),「奚」旁大概就表示家雞跟著人乖乖的樣子(傒)。但這樣的話,帶箭的應該是表示野生,不帶箭才表示家養。
但或許,古人就是在豕(野豬)身上加上了人類知識的象徵(矢),所以彘就表示了家豬。又或許「矢」純是聲符不表意?
情況是比較複雜的。我們也沒有明確的答案。
下面我說一個晚出的字:鶩。鶩字從務從鳥。務是捕獵工具,類似於矢。鶩,我們知道是鴨子。但鶩是家鴨還是野鴨呢?這在古代是有爭議的:
鶩,野鴨也。(張華)
可畜而不能高飛者曰鴨,野生而高飛者曰鶩。(毛晃)
野鴨為鳧,家鴨為鶩。(尸子、任淵)
鳧,野鴨名;鶩,家鴨名。(舍人、李巡)
在野曰鳧,在家曰鶩,並鴨也。(李巡)
野鴨曰鳧,家鴨曰鶩。(孔穎達)
鶩,飛行舒遲,馴擾不畏人,今之家鴨也。野鴨曰鳧。(朱駿聲)
(參見《故訓匯纂》)
說到鶩,大家最容易想到的恐怕是《滕王閣序》裡的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當然這裡的鶩是野鴨。但是我們看另外一個例句:「鵝鶩之舍近,鵾雞鵠䳈之通遠。(《管子·輕重甲第八十》)」卻明顯是家鴨。鶩有時是野鴨,有時又是家鴨。這樣說我就覺混亂了……比豕和彘的問題更混亂。
古文字的有趣,正是表現在這些「混亂」中。
案:2016年06月13日,我受山東王觴先生之邀,在國學教育山東群分享了一些與文字學有關的內容。而這些內容原是《山經名物漫譚》系列第04講。本文即由此講稿整理而來。
《山經名物漫譚》系列往期目錄:
03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http://t.cn/R519U1B
02貍奴·小於菟http://t.cn/R5Y9vTY
01桂華秋皎潔http://t.cn/R54R8fi
緒論二·「妖怪」三義與《山海經》http://t.cn/R54R8fa
緒論一·漫談中國傳統博物學的來源http://t.cn/R54R8fX
前言http://t.cn/R54R8fS
附一些相關圖片:
↑這個是明朝《金石昆蟲草木狀》中有關豬的內容
↑兩種出土的壁畫
通過這些圖我們可以看到,古代的豬大都是黑豬。有些研究《西遊記》的朋友會告訴大家,豬八戒其實是黑。但是現在我們可以看豬到的幾乎所有豬八戒的形象,都是白豬,這是不符合古代實情的。古代白豬很少,黑豬很多,所以才有「遼東白豕」的說法。一直到幾十年前,豬家族還是黑豬的天下。
這件事說明,古代社會很可能不符合我們的想像。
這幅圖因為畫得比較可愛,現在比較流行,有的朋友可能在網上見到過。這是一種類似白描畫法的一幅圖,可以想見畫裡的豬應該也是黑色的。
此圖是陝西省定邊縣郝灘鄉漢墓星圖裡婁宿的精魂,本來是畫在仙境畫在星空背景下的神獸,但是卻比上面我們看到的形象更加寫實。雖然看起來更像野豬,但也跟當時的家豬很像。早期的家豬就是這樣嘴長頭大身體瘦小。部分早期文字如等,反而更像是一種理想形態。因為攷古成果顯示,當時的豬的身體(好吃的部分)的比例,顯然沒有他們畫得那麼大。這件事說明,古文字也會「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