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習慣將銀行工作,與穩定、體面劃上等號,卻鮮少看到身處其中的焦灼。數位化轉型下的銀行業,個人如同一顆螺絲釘,被財富機器吞沒並耗盡。於是,銀行的年輕人辭職成了一場小型的網絡運動。
「穩定」的背面
氣味的變化清晰劃分了銀行櫃員陶子的一天。
開往廣州城中村的早高峰地鐵,是淡淡的脂粉味。陶子被人群包裹著走出站,路過一個大型菜市場,滲入空氣的魚腥味和肉禽味撲面而來。銀行網點的營業時間是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陶子通常提前半小時到,櫃檯玻璃短暫阻隔了外面的市井味兒。
晨會結束,顧客湧進來,氣味又恢復了。來辦業務的大多是市場裡做小本生意的人,遞到陶子手裡的錢卷了邊,散發出酸臭味。陶子覺得這個味道像冬天不洗澡的人,悶在幾層厚衣服裡,一陣陣飄出來的。數錢時,紙幣上的油汙黏膩地糊在陶子手指上,一個上午,指尖就由黃變黑。
每天早晨都要擦一遍的點鈔機,到了下午又蒙上一層灰,打開機器後,裡面殘留著豬肉、魚鱗、麵包渣。疫情期間,銀行才允許櫃員戴上口罩和手套,氣味並未減輕多少,但好歹擋住了灰塵。早就戒掉油炸食品的陶子,發現自己的慢性咽炎得到了緩解。
下班後,陶子走進一家沙縣小吃,填飽肚子後,掃碼支付——數了一天錢,她不想再碰現金了。穿過路邊攤的煙火氣,擠進回程地鐵的汗味裡,又一個難熬的工作日結束了。
這是陶子在銀行工作的第7年。畢業後,陶子先做了兩年櫃員,中途調崗做了半年客戶經理和一年理財經理,由於性格內向、不擅長營銷,她的業績不理想,最後還是回到了櫃檯。辭職的念頭在腦中盤旋了三年,揮之不去。
父母眼中體面穩定的工作,在許多跟陶子一樣的櫃員看來,這份職業的體驗並非如此。
銀行營業部有著嚴苛的工作流程和接待禮儀。大堂經理和櫃員的一言一行,都在無死角的監控下進行。陶子記得,一位同事曾被處分,原因是事後監督部門在監控裡看到,她跟顧客說「您好」、舉手示意時,五指沒有併攏。
在這種最嚴格的監視下,陶子像是被鎖在工位上,一旦坐下,就無法輕易離開。長期憋尿造成的腎結石,成為櫃員們的職業病。遇到客流量大的時候,陶子幾乎一整天碰不了水杯。在沒有顧客的間隙,陶子才能豎起「暫停服務」的牌子去喝水,起身前務必整理桌面,將電腦黑屏、箱子上鎖,最後擺正椅子。
即使沒有顧客來辦業務,也不代表可以長時間離開櫃檯。櫃員身上背著存款指標和信用卡任務,若行長來巡視,看到陶子手頭沒事情,會提醒她:「你這麼有空,不如去打幾個電話。」
神經高度緊繃的同時,陶子還得為客戶提供情緒價值。客戶排隊等久了會罵人,沒帶身份證會責怪陶子不懂變通,質問「社保卡怎麼就不行了?」
櫃檯窗口旁的投訴電話,似乎賦予了客戶刁難櫃員的權力。櫃員盧卡曾被一位男顧客投訴,理由是盧卡上廁所回來後沒有向他道歉。還有一次,一位30多歲的女顧客要辦理的業務更新了,盧卡說「我幫您確認一下」,女顧客不耐煩了,吼道:「你要是不會就滾蛋!」
陶子覺得,從事面向大眾的服務工作,只能忍耐。擠不出微笑的時候,面無表情是她唯一的反抗方式。當陶子去醫院、餐廳等場所,遇到態度不好的醫生、服務員時,比當櫃員前多了一份同理心。
去年有段時間,陶子發現辦公室多了一種氣味。同事王姐帶了個小燉鍋熬中藥,一天三頓少不得。王姐還有三年就退休了,她給大家看過體檢報告,陶子瞥到乳腺囊腫、腎結石、抑鬱等字眼。陶子不知道,王姐的七八種病,有多少是在工作中憋出來的。但她發現30歲的自己,有了一些病症的初兆。
王姐此前請過一年的病假,行長點名她幾次後默許了中藥的味道。陶子第一次理解了父母在意的「穩定」。疫情下,許多企業發不出工資,但銀行不會拖欠薪資,更不會輕易開除一個老員工。
穩定的背面,是長久累積的痼疾。七年來,陶子很少有成就感。數錢,可以交給機器;打字算數,初高中學歷就能做;接運鈔箱,論力氣比不過安保。從瑣碎又機械的工作流程中醒來,陶子發現這些事甚至不算腦力勞動,不用主動思考與創新,時間久了,自己與同齡人的差距越來越大。
群體歸屬
銀行業的發展,是伴隨著數位化轉型和技術升級的。四大行從2015年開始,實行網點智能化升級,鋪設智能櫃檯的結果是削減6.92萬櫃員。
王姐是「幸運」的,但陶子不想成為王姐。
曾有年長的同事勸陶子找個人結婚,在廣州安定下來。陶子不明白,結婚又能給當下生活帶來什麼轉機,同事說:「結婚了就好安心做櫃員啊。」陶子聽了背脊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