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偉大的長篇小說,應該是鯨魚,在深海裡,孤獨地遨遊著,響亮而沉重地呼吸著,波浪翻滾地交配著,血水浩蕩地生產著,與成群結隊的鯊魚,保持著足夠的距離。」
臺灣淡江大學找我去用日語講講村上。我說講村上可以,但要用漢語或「國語」講。這倒不是我刻意凸顯主體性,主要是因為臺灣畢竟是講中國話的地方。再說我的日語終究不如漢語出口成章,何必揚短避長呢!同胞到底容易溝通,當即表示OK。我又提出不光講村上,要莫言村上一起講,比較兩者的同與不同。對方連聲叫好,鼓勵說大家肯定感興趣。
是啊,哪能不感興趣呢!一個實際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一個連續幾年是諾獎有力競爭者。我猜想,時下能從學術角度比較這兩位世界級當代東亞作家的人,除了我恐怕不大好找。在一般人眼裡,這兩人差別太大了。一個是滿腦袋玉米花粉的「土老冒」,一個是滿身名牌休閒裝的都市「小資」。換個比喻,一個是揮舞光閃閃的鐮刀光膀子割紅高粱的壯漢,一個是斜舉著雞尾酒杯的眼望窗外細雨的紳士。一句話,簡直是「城鄉差別」的標本。這固然不錯,我也完全承認,但這終究是表層,而若深挖下去,就不難發現兩人的根子有不少是連在一起的。就作品而言,例如善惡中間地帶說、民間視角與邊緣人立場、富有東方神秘色彩的魔幻現實主義手法,以及作為共同文學創作「偶像」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等。就性格而言,兩人都比較內向,不事張揚。即使成名之後,一個寧可回家包餃子也不願意出鏡亮相等等,一個情願歪在家中簷廊逗貓兒玩也不外出忽悠。
這麼著,我就兩人的同與不同、似與不似一口氣說了許多。興之所至,最後竟偏離主題,祝願莫言寫出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偉大的長篇小說—借用莫言自己的話,「偉大的長篇小說,沒有必要像寵物一樣遍地打滾,也沒有必要像鬣狗一樣結群吠叫。它應該是鯨魚,在深海裡,孤獨地遨遊著,響亮而沉重地呼吸著,波浪翻滾地交配著,血水浩蕩地生產著,與成群結隊的鯊魚,保持著足夠的距離。」同時祝願村上春樹早日寫出不亞於他所傾心的陀氏《卡拉馬佐夫兄弟》那樣的復調小說—以村上的話說,「裡面有某種猥瑣、某種滑稽、某種深刻,有無法一語定論的混沌狀況,同時有構成背景的世界觀,如此紛紜雜陳的相同要素統統擠在一起」 。
今生今世,作為我無論如何也寫不出那樣的小說了。惟其如此,我才祝願別人、祝福別人,祝福偉大的小說,祝福諾貝爾文學獎。
如此演講完畢,主持人東吳大學L教授誇獎說「極其精湛」。休息時兩位女學者特意告訴我,剛才的演講讓她們加深了對莫言文學的理解。還勸我在臺灣多待一段時間,多講講莫言和村上,講講村上和莫言。態度之真誠,言語之熱切,險些讓我以為自己就是村上和莫言。
會議結束後的第二天,繁體字版村上作品譯者、臺灣翻譯家賴明珠女士主動領我逛臺北。看樣子,她早已把昨天圓桌會議上兩人就村上文體和翻譯風格「打嘴仗」的場景忘得一乾二淨,熱情帶我看了臺灣大學、中正紀念堂、中山紀念堂、「總統府」,看了臺北僅有兩株的「加羅林魚木」樹中的花期正盛的一株,最後一站是頗有名氣的「誠品書店」。店門口有個一人多高的紅色繁體「」的立體雕塑。書店,書,閱。表裡如一,名符其實,好!於是我站在「」的後面,把腦門夾在頂端兩扇門之間,嬉皮笑臉,由賴明珠女士「咔嚓」兩聲按下快門(廣告業出身的她是相當夠水準的攝影愛好者)。
也是因為昨天滿腦袋村上莫言,轉身進門我就留意找莫言,以為莫言的書像在大陸那樣迎門碼堆或擺在書架搶眼位置。豈料左顧右盼了好一陣子也沒找見莫言。也許我沒找對地方,反正莫言的書一本也沒有,就好像這裡發生了「文革」似的被掃蕩一空—我想決不會是被讀者掃蕩一空,而一定是書店壓根兒沒上架。至於莫言逆風飛揚的簡約髮式下的憨厚笑容,更是了無蹤影。相反,村上君手託下巴的「思索者」形象赫然入目,漫說中文譯本,就連日文原著都比比皆是,甚至哈佛大學傑·魯賓教授翻譯的英文版《挪威的森林》,也以電影版渡邊和直子(儘管直子怎麼看都不如她頭髮上的雪花漂亮)頭碰頭的形象作封面在那裡碼成一摞:《Norwegian Wood》。不僅如此,新出的專門介紹村上的日文原版雜誌書也立在那裡:「春樹大學開學了!」翻開一看,標語牌似的方格裡寫道:「村上春樹正該得諾貝爾獎!快得,快快!」得得!我略一沉吟,決定買一本《挪》的英譯本,比較研究一下哈佛教授是不是比我這個非哈佛教授翻譯得契合原文風格也好嘛!又順手拿了一本封面色彩極多村上新作《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交款時賴明珠女士不失時機地拈出她的會員卡,於是我以九折買了《挪》的英文版:250元。新作「恕不折扣」,799元,合計1049元臺幣,折合人民幣約210元。順便說一句,臺灣教授月工資為臺幣10萬掛零。
假如莫言的書擺在這裡,那麼定價會是多少呢?想到這裡,我對賴明珠女士抱怨道:這不公平,為什麼沒有諾貝爾獎獲得者莫言的書而只有諾獎候補者村上的書?豈非薄內厚外?她笑笑,笑得極其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