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結束後,安德烈·馬克西莫維奇坐上馬車,跟隨半龍戰士「武士」到他的家中做客。
他家位於侍衛大街,房間大概有五六米高,模仿巖石雕鑿的洞窟,米黃色的石頭構成了地面、柱子、牆壁和略帶弧度的屋頂,家具只有簡單的石桌和石床,以及粗糙厚重的木頭椅子和立架——無一不是特大號的。
武士拿起一張鋪著毛皮的椅子讓安德烈坐下。宴會將近結束時有人提議劍術比賽(其實是針對安德烈·馬克西莫維奇),恰巧大家都喝得高興,而安德烈只能半推半就,裝作勉為其難的樣子答應了:兩把堅固輕快的馬刀一連砍翻了六批對手,甚至連對方的車輪戰也如行雲流水般地應對——其他賽場上的人看這邊熱鬧,不論輸贏,下了場便往這跑,在寬敞的大廳裡擠出圈小小的結實的人牆。
「您的劍,是什麼做的?是加工過的玻璃?」安德烈喝了一口武士端來的紅茶——杯子尺寸合適,想必是他特地為人類這個體型的客人準備的。
「不,不完全對,您猜的——我的刀們,是幾丁質和矽化物。」
「能否賞光看看?『蘇卡塔』[1]」
「『薩蘇胡,伊茲拉蘇姆,伊祖倫蘇姆提圖,庫。』[2]」(古半龍語,大致翻譯:我覺得你不必這麼做,但你這麼做讓我高興,希望你之後能說的更好、更大方。)
「『塔尼倫祖。』」(非常感謝)
武士致以安德烈滿意的表情——低沉的呼嚕聲和眉角微微翹起的鱗片。他是歷任冥王宮殿的護衛,也曾擔過幾任冥府的守門人,今天的宴會是冥王按慣例邀請入職滿一百年的探員們進行慶祝,但冥王安多·塞卡加恩正在新天界和焦灼議會舉行會議沒有過來——只有一段事先準備好的全息錄像,武士作為冥王的代表,過來跟大家打個照面。
他和幾個猩紅軍團出身的冥府指揮官坐在大廳東北角的一處高臺,討論著應對混亂軍團的工作,因為是私下的非正式討論,所以幾人時不時會講幾句笑話活躍氣氛。其中一個軍團人認識安德烈·馬克西莫維奇,他看見了探員們隨性舉辦的活動。「這些蠢貨,交手前難道不該了解對手嗎?」他是安德烈的上司,認定這傢伙雖然討厭拋頭露面,但更不願意被別人當懦夫。他站起來想要阻止,卻被旁邊的同事拉住了。武士的灰色眼珠看了看他們,向他們點了點頭,給了個眼神,站起來走向人群,三米多高的身軀在來自各個星域、種族的人群間,也毫不顯得矮小。
互相介紹後,財政部部長「骨灰盒」[3]宣布比賽開始,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或者拿出打開攝影機,唯恐錯過那刀光劍影的一瞬間——「開始!」可突然,骨灰盒宣布第一輪結束,大部分人只看見安德烈喘著粗氣,一把刀完全拔出,另一把拔出一半,「我輸了,下一輪。」而武士手持雙刀,姿勢流暢放鬆,又蓄勢待發。
武士點點頭,「按他說,下一輪。請,艾倫巴勒,部長。安德烈,你,繼續。」
骨灰盒看看安德烈,「沒問題吧,馬克西莫維奇·米烏索夫?」
「請繼續,我沒問題。」安德烈的聲音低沉、沙啞。
「開始!」
「叮——!」一聲清脆響亮的聲響瞬間貫穿會場。等大家回過神,只見安德烈右手舉刀刺中了武士的脖子,左手豎在身前保護軀幹——而武士左手揮刀架住刺向喉頭的一擊,同時砍中對方的脖頸,右手的刀則偏開了對手保護軀幹的刀鋒,直直地刺向心臟。
「嗯——算平局吧。」
武士點點頭,「贏,他,快了。好刀,安德烈,你傷害,我,受傷。」
安德烈·馬克西莫維奇感到對方的中肯的誇讚和鼓勵。他喘了口氣,人群裡的「刀子」給他遞了杯水,他抿了兩口。
第三輪,骨灰盒仍站在會場中央,「開始!」
「叮——叮——!」高大寬敞的會場間迴蕩著兩次刀劍碰撞的透亮乾脆的聲音。武士向安德烈點點頭,把刀交給了會場的保管員。安德烈顫抖著兩條胳膊,腿也使不上力氣,旁邊的人立刻拿走他的刀,將他架到一邊休息——從右肩到左胯,一條白色細線貫通了兩處,這是練習刀劍所做的標記,也意味著這一刀下去人便一分為二。
「您在哪學的刀?」安德烈問武士,他坐在安德烈對面,用一隻古樸的陶瓷水杯喝著某種植物根莖泡的茶。窗戶玻璃模擬的刺眼陽光落在地上,菱形窗格的倒影,像一圈圍欄,禁錮著地面上細膩的灰塵。
「我的大哥那,」武士用半龍獨特的方式,將自己的想法直接傳給安德烈,「我父母最大的孩子,他有兩個兄弟,一個妹妹。除了他,我跟他們那一窩不熟。我是第三窩的孩子,是第二個破殼的。和你們人類不太一樣,我們和兄弟姐妹的關係更親密,和父母比較。
他跟劍聖沃倫——一個別的時空來的精靈學的劍術。我見過他,他是真正的大師,不論是劍術、還是哲學,又或是工程學或者魔法。」
「《範若·安奴伊史詩》中沒有提及過這個人。」
「那個東西對我們的歷史隻字未提,我們,我們的歷史,我們的一切造物,我們的一切成就,不過是你們人類黃金紀元前的『黎明前黑暗中的星輝』,我們只是你們的陪襯,你們故事的背景。」
「而那東西……」
「我知道你也明白,它連對黃金紀元的事情都說的支支吾吾,這可是你們人類的故事。」武士說這些時,憤懣的情緒,就像海面下的洋流,衝擊著安德烈·馬克西莫維奇的思緒,這也是這種交流方式的不足,接收方極易受發送方情緒上的影響,並在不經意間轉化為自己的情緒。
「只有宣告死亡誕生的白銀紀元,他才按照『那些人』的意思,如實地寫上那些悲慘、絕望的歷史。」
「一個種族永遠不能超越其自身的限制,否則就會招來來自自身內部的毀滅——《史詩》翻來覆去,講的一直是這句話。」
武士發出低沉的呼嚕聲,「我聽說你有過家人:父母、妻子、孩子。」
安德烈忽然警惕,就像是被針碰到。
「我知道你在警惕,我也告訴你,我問這些,是有意的,但你不要問為什麼,你可以猜,但不要向任何人說;如果你覺得不合適,或者這些問題讓你不舒服,你也可以不回答,只是不要撒謊,我不喜歡,我們都不喜歡。」
「當然有,結過婚,有一個兒子……」
「你就算不回答這些問題,我也可以問些別的,對於我們對你的判斷不會有太多影響。」
「我不是很想把我那些,那些肥皂劇一樣的人生再說一遍。長官,簡要地說,是不想再提起我妻子的事……」
「還有。」
「當然,還有我兒子。您結過婚嗎?這是私下的問題。」
人類會覺得這種問題有些冒犯,但半龍不會覺得。「沒有,但我先後有兩個愛人,和一個孩子——他們都死了,先我而去。」
「那我們也……」
「我看到了,你的記憶,你讓我看了,謝謝。」
「那我們也是『半斤對八兩』。」最後的一段話,安德烈用不流利的東北話說。
「過往的悲喜是秋天的落葉,讓它們回到土地的懷抱吧。」
「還有一件事,需要向您請教。」
「後人將如你們記述我們國家的歷史一樣,記述你們國家的歷史。」
安德烈搖搖頭、乾笑兩聲,「逃不出啊。但您還有話,對吧?」
「但沒有你們,就沒有他們——當他們回首過去,就會發現,你們組成了現在的他們。」
「我們替他們犯錯,替他們試出對的路。」
又是熟悉親切的半龍的呼嚕聲,「明天你的組織找你談話,你應該知道了。」
註:[1]通用半龍語言,大致意思是老師、前輩,一般用於向他人請教問題時,對對方的尊稱;如果使用時 不是請教或者詢問,則帶有認對方為老師的意圖。
[2] 薩:我。 蘇:你的。 胡:否定。 伊茲:形容某個行為讓人高興。 拉:語氣助詞,有時也可以表達程 度。 蘇姆:你的話語,也可以表達「你的語言/語種」。伊祖倫:以後、未來。提圖:指主觀上判斷 某一事物(尤其指和人有關的事物)未來會更好。庫:當對一件事陳述完畢,並作出判斷後的結束語。
[3]本名詹姆斯·哈丁·艾倫巴勒,因為做過殖民地總督,又總以骷髏的樣子示人,所以被戲稱為「骨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