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新本校議

2021-02-13 辛德勇自述

     中華書局在2013年9月出版的新校本《史記》,在點校稿付印前和試印的「徵求意見本」印出後,都曾囑我審讀過一部份內容。當時在有限的時間內,我盡自己所能,呈上一些看法。這些參考意見,有很大一部份已經被正式印行的新本所吸收。後來在利用《史記》從事研究的過程中,又陸續發現一些值得斟酌的問題,每有所識,又隨手寫下,希望能夠對進一步完善《史記》的校勘,多少有一點參考的價值。

 

一、秦始皇本紀

【一】《史記·秦始皇本紀》原文:

 

(秦王政)十八年,大興兵攻趙,王翦將上地,下井陘,端和將河內,羌瘣伐趙,端和圍邯鄲城。

十九年,王翦、羌瘣盡定取趙地東陽,得趙王。

 

上文今新點校本俱無校勘注記說明[1]。

 

今案

這段文字中的「端和」,是指秦將楊端和,秦王政九年曾率軍攻魏之衍氏,十一年又從王翦、桓齮為末將「攻鄴,取九城」[2]。循《史記》紀事通例,此處「端和」上似脫一「楊」字。惟上述記載的文字譌誤,尚遠不止此,清人梁玉繩嘗考述云:

 

此必有錯簡缺文。蓋三將攻趙,王翦將上地下井陘,楊端和將河內圍邯鄲城,羌瘣獨缺,只存「伐趙」二字,而錯出於「端和將河內」句下也。「圍邯鄲城」上又重出「端和」二字。[3]

 

按照梁玉繩這一看法,上述文字相關的內容可姑且訂正為:「王翦將上地,下井陘,端和將河內,圍邯鄲城,羌瘣伐趙。」即王翦將上地兵下井陘,楊端和將河內兵圍邯鄲城。雖然「羌瘣伐趙」一句話,仍明顯存在問題,但前面這兩句話文義經過這樣的調整,已經變得十分順暢。

今施之勉校勘《史記》,依循梁玉繩這一路徑,在北宋初年編著的《冊府元龜》中,檢得其迻錄《史記·秦始皇本紀》同一內容,正是書作:

 

(秦王政)十八年,大興兵攻趙,王翦將上地,下井陘,端和將河內,圍邯鄲城。羌瘣伐趙,[4]

 

藉此確切證實梁氏所說信而可從[5]。

不過,這一錯譌由來已久,同樣是在《冊府元龜》當中,我們還可以看到,另有其他地方採錄的《史記·秦始皇本紀》,文字卻與今本《史記》完全相同[6];同樣的情況,還見於北宋中期蘇轍撰著的《古史》[7]。《冊府元龜》同一書中迻錄《史記》,出現這種前後牴牾的情況,是由於編纂像這樣篇幅多達千卷之巨的大書,資以利用的《史記》,當不止一部,其中有的寫本已經舛錯如今傳世諸本,祗有個別寫本,還保存著比較接近原本的正確寫法,因而這一段文字也就彌足珍貴,我們完全可以依據《冊府元龜》的引文來校改今本《史記》。

儘管《冊府元龜》保存的這段文字比較接近太史公原書的樣貌,但「羌瘣伐趙」這一句話,同樣已經出現錯謬。據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日本宮內廳書陵部存楓山文庫舊藏元彭寅翁刻本《史記》所附校記、日本宮內廳書陵部存三條西實隆公在手錄元彭寅翁刻本《史記》上所施批校、以及明萬曆二十四年馮夢禎校刻的南監本《史記》,此「羌瘣伐趙」之「趙」字俱作「代」[8],然檢馮夢禎刻南監本,則同今通行本一樣,也是刻作「羌瘣伐趙」,而水澤利忠《史記會注考證校補》注云楓山文庫舊藏和三條西實隆公手錄彭寅翁刻本《史記》上的校語,另外還有「桃源史記抄引古本」《史記》以及其他一些《史記》舊校,都是「『伐』字作『代』而無『趙』字」[9],因知瀧川資言的說法,並不十分準確。「羌瘣代」這一寫法即使確是承自古本,當然也還存在譌誤,但至少單純就上下文義上而言,若是據此把「羌瘣伐趙」改訂為「羌瘣伐代」,總要更順暢一些(視「伐」字因與「代」形似而在寫錄過程中奪落,後人復以文意不足而徑自補寫「趙」字)。又從當時的軍事地理形勢來看,王翦和楊端和既然已經分別率軍從南北兩側向趙都邯鄲及其附近地區發起進攻,羌瘣似乎也沒有必要再單獨另外統領一支軍隊來「伐趙」。代地由於面臨北部匈奴的威脅,一直屯有重兵[10]。嬴政此番出兵,意在滅趙,當然最好一舉消滅趙國佈置在北邊的這些軍隊;即使秦軍的實際能力暫時還有所不逮,至少也需要對這支軍隊適當加以牽制阻遏,以防其南下援救邯鄲。所謂「羌瘣伐代」,正好可以起到這樣的作用。趙王遷被俘後,「趙公子嘉率其宗數百人之代,自立為代王」,一直維持到六年之後,始被秦軍滅除[11],亦足證代地的軍事實力,不容小覷,秦軍不能不對其有所防範。

基於以上認識,我想可以考慮在這裡增入一條校勘記,注出「羌瘣代」這一異文,並做相應說明,以供讀者參考。


[1]《史記》(北京,中華書局,2013)卷六《秦始皇本紀》,頁296。

[2]《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頁290,頁294。

[3]清梁玉繩《史記志疑》(北京,中華書局,1981)卷五,頁174。

[4]宋王欽若等《冊府元龜》(北京,中華書局,1989,影印宋版殘本)卷一八三《閏位部·勳業》採錄《史記·秦始皇本紀》,頁455。

[5]施之勉《讀史記會注考證札記》之《秦始皇本紀》,原刊《大陸雜誌》第39卷第4期,此據大陸雜誌社編《史記考證研究論集》(臺北,大陸雜誌社,1975,《大陸雜誌史學叢書》第四輯印本),頁12。

[6]宋王欽若等《冊府元龜》(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明崇禎刻本)卷二一六《閏位部·徵伐》採錄《史記·秦始皇本紀》,頁2583。案殘存宋本《冊府元龜》闕佚這一部份內容。

[7]宋蘇轍《古史》(臺北,故宮博物院,1991,影印該院所藏南宋浙本)卷七《秦始皇本紀》,頁66b。

[8]瀧川資言著、水澤利忠校補《史記會注考證附校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影印原排印本)卷六《秦始皇本紀》,頁158。

[9]瀧川資言著、水澤利忠校補《史記會注考證附校補》卷六《秦始皇本紀》,頁186。

[10]《史記》卷八一《廉頗藺相如列傳》,頁2954—2955。

[11]《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頁296。

相關焦點

  • 去年春夏之交的講演稿:《史記》的體例與歷史研究 ——以《六國年表》為例
    本文所舉例證,是拙著《史記新本校勘》中的一部分內容。除了一般的讀書方法之外,對關心古籍校勘的朋友,也讓可以從中看出敝人對古籍校勘方法的一些思考。當然,這樣的思考,在《史記新本校勘》中還有更多的體現。在我看來,這種揣測,又完全是由於田餘慶先生沒有看明白《史記·六國年表》敘事的「義例」而造成的誤解。
  • 《史記》曾是日本古代教育中重要的教科書
    《史記》傳入朝鮮半島司馬遷的《史記》很早就傳入朝鮮半島,歷史上一直被奉為經典。三國時期、統一新羅和高麗時期皆重視對《史記》的學習,朝鮮王朝進一步弘揚這個傳統。《史記》既是朝鮮儒士喜讀的史學著作,也是其科舉的重要內容和世子侍講、國王經筵日講的重要史書,在朝鮮王朝的政治文化中佔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 原創 |《史記》的成書、亡佚、續補、流傳匯考
    「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是魯迅給予《史記》的最高評價。然而正如「絕唱」一般,《史記》有著很多的疑案。從作者司馬遷本人的生卒年到史記的成書上下斷限,再到史記的「有錄無書」、諸多的續補《史記》著作的問世,乃至千年以來《史記》的流傳、海內外的研究,都為《史記》的修訂和進一步學術鉆研帶來了價值和必要性。
  • 史記新本續校之五:李斯列傳
    《史記》這段文字,有一項十分嚴重的問題,就是李斯稱秦始皇為「先王」,這本來應該是「先帝」,可是不知為什麼,歷代校勘《史記》的學者,對此卻未能予以關注。或者有人以為,這是在講秦始皇稱帝以前的事情,自然才會遵從實際情況,使用其稱帝以前的舊稱,故稱「王」而不稱「帝」。但這種用法,實際上衹適用於史家載錄史事,而並不適合像李斯這樣以一個臣子的身份來追述往事。
  • 【史記新本續校之四】《秦始皇本紀》
    「焉」字在這裡用作語氣助詞,這是古漢語中很常見的用法,所以現在我們看到的宋刻本《史記》,就都是如此斷句[2],後來元人胡三省注《通鑒》,明人凌稚隆著《史記評林》,也都沿承了這樣的讀法[3]。王念孫的學問,特別是他對經史典籍的訓詁校勘,水平確實遠高出於常人之上很多,《讀書雜志》中對《史記》文字的勘定,大多都很值得採擷,以納入現在的點校本中。遺憾的是,這樣的工作,目前還差得很多,王書中中華書局點校本《史記》該採未採的條目,還有很多很多,以後得暇時我想盡可能一一予以申說。在這種情況下,不知出於怎樣的考慮,《讀書雜志》這一釋讀,偏偏被中華書局點校本《史記》採納。
  • 新書簡介楊軍校勘:《三國史記》
    出版信息:吉林大學出版社2015年9月版ISBN:978-7-5677-4701-2出版說明成書於一一五四年的三國史記三國史記一書的記事上起公元前一世紀,下至王氏高麗建立的公元九世紀初,時間跨度近千年,包括立國於朝鮮半島南部的新羅、百濟,以及疆域涵蓋朝鮮半島北部的高句麗的全部歷史,是我們研究朝鮮半島中古史的最重要歷史文獻。三國史記首次刊印於一一四五年,以後,至少有一三九四年的金居鬥刊本,但這兩種早期的刻本均已失傳。
  • 王怡仁《金庸武俠史記<鹿鼎編>三版變遷全紀錄》簡介
    曾發表〈臺灣金庸小說版本考〉、〈大俠的新袍舊衫︱試論金庸小說的改版技巧〉等金庸研究文章;並將「金庸版本的奇妙世界」內容結集修訂出版:《彩筆金庸改射鵰》、《金庸妙手改神鵰》、《金庸武俠史記〈笑傲編〉三版變遷全紀錄》、《金庸武俠史記〈鹿鼎編〉三版變遷全紀錄》(以上經已出版)、《金庸武俠史記〈射鵰編〉三版變遷全紀錄》、《金庸武俠史記〈神鵰編〉三版變遷全紀錄》、《金庸武俠史記〈神鵰編〉三版變遷全紀錄》、《金庸武俠史記
  • 宮崎市定《宮崎市定解讀〈史記〉》(馬雲超譯)出版(附:吉川忠夫/解說)
    ,讀懂《史記》從本書開始。★「漢學諾貝爾」儒蓮獎得主、京都學派史學泰鬥宮崎市定研讀《史記》六十年經驗結晶,借大師之眼讀懂《史記》。★問世38年長銷不墜,文庫本加印20次,暢銷10餘萬冊,日本人靠它讀懂《史記》。★僅有的分體例全面解讀《史記》的著作,本紀、世家、表、書、列傳逐一解讀,閱讀《史記》的絕佳入門書。
  • 王怡仁《金庸武俠史記<倚天編>三版變遷全紀錄》簡介
    曾發表〈臺灣金庸小說版本考〉、〈大俠的新袍舊衫–試論金庸小說的改版技巧〉 等金庸研究文章;並將「金庸版本的奇妙世界」內容結集修訂出版:《彩筆金庸改射鵰》、《金庸妙手改神鵰》、《金庸武俠史記〈笑傲編〉三版變遷全紀錄》、《金庸武俠史記〈鹿鼎編〉三版變遷全紀錄》、《金庸武俠史記〈射鵰編〉三版變遷全紀錄》、《金庸武俠史記〈倚天編〉三版變遷全紀錄》(以上經已出版)、《金庸武俠史記〈神鵰編〉三版變遷全紀錄》、《
  • 史記-商君列傳(完)
    跡其欲幹孝公以帝王術,挾持浮說,非其質矣。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將卬,不師趙良之言,亦足發明商君之少恩矣。餘嘗讀商君開塞耕戰書,與其人行事相類。卒受惡名於秦,有以也夫!
  • 元和七年議與唐德宗至武宗時期的貨幣政策:從韓愈、元稹兩篇文章的繫年問題談起
    本文從議狀格式著眼,重新探討韓愈、元稹兩篇文章的繫年問題,論證這兩篇文章為元和七年議之議狀,以豐富對元和七年議的認識,並進而探討元和七年議與唐代貨幣政策的調整,提出元和七年議是唐後期貨幣政策調整中的重要一環,此後三十餘年的貨幣政策,都與元和七年議存在著相當密切的關係。
  • 蘇芃丨「廿」「卅」「卌」唐宋變革説——以《史記》傳本用字演變為例
    以上異文,覆案北宋景祐年間(1034-1038)《史記集解》本[9],南宋乾道七年(1171)蔡夢弼本、淳熙八年(1181)耿秉本、蒙古中統二年(1261)段子成本三種兩家注合刻本《史記集解索隱》,以及南宋光宗、寧宗時期(1190-1224)黃善夫本、元至元二十五年(1288)彭寅翁本、明萬曆四年(1576)《史記評林》本、清乾隆四年(1739)殿本四種三家注合刻本《史記集解索隱正義》
  • 【臺灣史記】情歌經典《綠島小夜曲》
    上文節選並改編自《臺灣島史記》小編在維基百科上發現,1987年的時候,綠島小夜曲被譜上粵語歌詞,成為香港電影《監獄風雲》主題歌〈友誼之光〉,由肥媽主唱,聲音雄渾激昂,如此唱腔在80年代粵語樂壇上並不常見,歌曲膾炙人口。在電影中,是用作囚犯出獄時唱的歌曲,但隨著電影大紅,香港人在畢業典禮、歡送會上經常合唱該曲, 傳統至今歷久不衰,成為一個世代的集體回憶。
  • 王怡仁《金庸武俠史記<天龍編>三版變遷全紀錄(上下) 》簡介
    曾發表〈臺灣金庸小說版本考〉、〈大俠的新袍舊衫︱試論金庸小說的改版技巧〉等金庸研究文章;並將「金庸版本的奇妙世界」內容結集修訂出版:《彩筆金庸改射鵰》、《金庸妙手改神鵰》、《金庸武俠史記〈笑傲編〉三版變遷全紀錄》、《金庸武俠史記〈鹿鼎編〉三版變遷全紀錄》、《金庸武俠史記〈射鵰編〉三版變遷全紀錄》、《金庸武俠史記〈神鵰編〉三版變遷全紀錄》、《金庸武俠史記〈倚天編〉三版變遷全紀錄》、《金庸武俠史記〈天龍編
  • 【臺灣史記】「霸道總裁」鄭成功之死
    上文節選並改編自《臺灣島史記》聯合出版集團2019年度好書《臺灣島史記》(上下冊)作者:蔡正元責任編輯:黎耀強出版社:香港中華書局出版時間:2019年3月本書上溯至遠古,下延至當下
  • 辛先軍《金庸武俠史記<書劍編><碧血編>──探尋金庸的修訂心路》簡介
    在個人博客發表評析金庸《書劍恩仇錄》、《碧血劍》等九部小說連載版與修訂版的文章,通過分析金庸小說在報刊連載與七十年代修訂之間存在的差異,嘗試瞭解金庸先生的創作歷程,現結集成《金庸武俠史記<書劍編><碧血編>──探尋金庸的修訂心路》、《金庸武俠史記<白‧雪‧飛‧鴛‧越‧俠‧連>編──探尋金庸的修訂心路》於香港心一堂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