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芳的非虛構姊妹篇《重症監護室》《在精神病院》(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年8月出版)具有「在場體驗敘事」「目擊敘事」的特色,對寫作對象充滿尊重和悲憫。兩部作品的出彩,與特殊的表現領域有關。它們真實地再現了兩個特殊群體的日常生活,但又沒有局限於日常生活的再現,而是賦予作品穿透的力量。
她以一個作家的自覺,分別深入重症監護室和精神康復醫院,與患者生活在一起,感受患者的痛苦與歡樂、煩惱與希冀,感同身受又愛莫能助。周芳認為,非虛構作品應該帶有生活的體溫,她希望自己的作品忠誠於真實、忠誠於生活、忠誠於自己內心情感的波瀾起伏。
兩部作品都忠誠於現實,具有與眾不同的寫實品格。2013年10月15日,周芳申請到醫院重症監護室做義工,歷時一年多。從2016年3月5日到2017年4月5日,周芳在精神康復醫院做義工。兩年多的時間,她參與諸多患者的治療和護理,如汪東坤的開顱手術,在鉗子、刀子、鑽子的交替聲中,感受到生命的可貴。她給從鬼門關撿回一條生命的劉浩雲餵飯,看著他大口吞咽著麵條,慶幸之餘,發現了生命的本真。在康復醫院,當看到「病友心聲」欄裡「一團火光,奔向未來,火速出院。潘德喜」「玲子,別遇見壞人,玲子,我永遠記得你,玲子,慢一點忘記我。侯剛」等一行行充滿生活渴望的文字,她感受到的是一種熟悉而又特別的生活日常。她將這些聲音、本真和日常記錄下來呈現給讀者。這些特殊人群常常為重重鐵門所隔離,在重門深鎖中成為被窺視而又帶有幾分神秘的一個群體。以正常的眼光看異常,她看到的就是另一種日常,異常也就有了生活的質感與生命的溫度。走進患者的生活與心靈,生命有理解和尊嚴,真實也就有了附麗。
兩部作品都忠誠於自己的內心,氤氳著濃鬱的人道主義情懷。周芳深入兩個地方做義工,不是為了博取眼球、製造噱頭,而是敬畏生命的必然結果。在追索鮮活生命不同結局背後的不同境遇時,她不是做嚴密的邏輯推理,推演事件發生的前因後果,最後得出一個冷冰冰的結論。而總是選取那些最能打動人心,真正體現生命本真生存狀態的事件。不過,展現生命的疼痛不是周芳的創作初衷。她習慣於深入事件當中,對患者和家屬的一些看來難以讓人接受的言行給予理解和同情。義工生活使她更加充分地認識到生命的珍貴,促使她重新審視與周圍一切人和事的關係,去體察生活中那些細微的感動與美好。儘管故事以自己親見親歷事件為基礎,但周芳總是有意無意地介入事件之中,將自己對事件或者事件中當事人的認知與態度置於娓娓的敘述之中。她將自己的情感灌注其中,從而將敘述主觀化,使人更容易感受到她書寫的真誠。
周芳的寫作忠誠於生活,真實的現實轉化為現實的真實,作品具有超越的力量。從「人」的角度去觀察這些患者,是周芳寫作的出發點與歸宿。有學者批評當下創作中一些作家缺乏應有的擔當,不是因為沒有以現實中的真實事件為題材,而是因為缺乏超越現實的靈性與詩意,缺乏託爾斯泰式的情懷和思想。周芳的記錄不是為了呈現,而是融入對生命和生活的思考,在對個體生存困境的追問中思考生活的價值,並將真實的生活材料轉化為有意義的結構。
兩部作品都以日記的形式記錄下當天的生活,她賦予每天的記錄一個標題,如「讓陽光看著我」「笑著好玩,為什麼不笑呢」等富有意味的表達,或者有時在當天的記錄後附一個「補記」,或乾脆在記錄時插入「題外話」,如「他是我的帶教老師章主任,我叫他『蓮花章』。說起『蓮花章』,得先從幾個故事說起。」等,正是在與這些旁枝末節的補記和敘說的互文中,事件及事件背後的隱含故事串聯在了一起,立體地呈現故事的同時又洞穿故事。這兩部作品真實地描寫了三個世界:患者生活世界、醫生和護士工作世界、患者家屬世界。周芳在記錄事件的同時,將事件中人的表現作為重點記錄對象。遵循人物與事件描述的實證性基本原則,但又遵循自身對日常觀察的心理邏輯,不對單個事件和人物進行靜止的觀察,而是在流動的故事中相互穿插、彼此交融,在不同故事的講述中構建起故事的鏈條,還原他們的心理與生活邏輯,給讀者以真實的閱讀感受。
非虛構寫作的一個主要目標就是回歸生活,還原生活的真相。周芳的寫作很實在,面對醫院裡那些困頓艱難、不離不棄、情深意長,她無法視而不見。周芳忠誠於非虛構寫作是一種生活的「需要」,為了曾經習慣的「活著」,為了曾經有過的隔膜和逃避。她的忠誠是一種社會責任。她寫作是為了不應該被遮蔽的另一種生活,拆除彼此之間本不應該有的隔牆,給生活以應有的尊重。周芳的忠誠也是一種精神力量,她將自身與書寫對象緊密聯繫在一起,陪他們從絕望中走過,一起分享生活中的陽光,發現他們身上的亮光,給他們以生活的勇氣。
裴多菲說:「生命的多少用時間計算,生命的價值用貢獻計算。」周芳沒有精湛的醫術去治病救人,卻用她的忠誠和愛心溫暖了另一個特殊的世界,讓那個世界感受到生命的體溫。時間可以計算,忠誠卻無法計算,因為它是無價的。
(作者:周建華,系贛南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