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五年前,吳斌發表了兩篇關於《清明上河圖》的文章,後來又做過兩次公開講演,指出圖中河流不是汴河,而是五丈河,由此推翻了以往關於《清明上河圖》的所有討論。今日將舊文,增補了一些新內容,重新整編,使表述更加清晰,再次推送,請大家指教。
參考閱讀:
第103期 | 古地圖中的《清明上河圖》線索
第118期 | 《水滸》和《清明上河圖》
作 者:吳 斌
《清明上河圖》是著名宋畫,發現真本的近70年來,論文汗牛充棟。
《清明上河圖》卷後有幾位金代文人題詩,說圖中所繪的河流是汴河。目前所有論文,全是基於金人的觀點,把汴河作為研究的起點,認為《清明上河圖》畫的是汴京東南部的汴河出城水門一帶。
▲卷後金人題跋之一,雲「惟有悠悠汴水東」
但是,學者們根據圖景反覆核對文獻,無一處可對應,眾人莫衷一是,形成一場曠日持久的聚訟。
經過半個多世紀的探索,「汴河」思路下的相關史料,盡矣。這時,真正應該檢驗的,是以往論文的共同起點,即「汴河說」,是否真的成立?
金人題詩時,距北宋滅亡已60多年,他們並非徽宗時代汴京城的親眼見證者。如果 「汴河說」有誤,那麼,這就是一個巨大的陷阱,誤導了天下後世,沿汴河一線,尋求圖景和文獻的匹配,只能是緣木求魚,永遠無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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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河是「懸河」,
完全不同於圖中的漕河
事實上,沈括《夢溪筆談》的記載可以排除《清明上河圖》所繪是汴河的可能,「自汴流堙定,京城東水門下至雍丘襄邑,河底高出堤外平地一丈二尺餘,自汴堤下瞰民居,如在深谷。」由於泥沙淤積,汴河在北宋是條懸河,堤岸高聳。而《清明上河圖》中的漕河,不見高堤痕跡,顯然不是懸河。
另外,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的北宋《景德四圖》中,有一段「輿駕觀汴漲」,畫的是真宗視察汴堤的情景。堤景與《清明上河圖》所繪完全不同。
▲北宋《景德四圖》之「輿駕觀汴漲」
臺北故宮博物院 藏
2
「虹橋」也與史料不符
《清明上河圖》中的大拱橋,之所以被認定為「虹橋」,也是基於「汴河說」來推定的。只因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說:「從(汴河)東水門外七裡,曰虹橋。其橋無柱,皆以巨木虛架, 飾以丹雘,宛如長虹,其上下土橋亦如之。」
真正的虹橋,距離城門有七裡遠,明顯和《清明上河圖》描繪的不一致;並且,伴隨虹橋的,還有「上、下土橋」,先前我們不知道土橋是什麼。但如果明確了汴河是懸河,一切就很容易解釋:行人慾渡河,必先上由平地上高堤,土橋是行人上下河堤的橋梁。所以,「虹橋」是由三段橋梁組合而成,這和《清明上河圖》描繪的大拱橋又不一致。
▲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記載的虹橋樣式
既然是根據「汴河」來認定「虹橋」,反過來講,如果推翻了「虹橋」,「汴河說」自然也不成立了。
3
從汴京東城牆流出的漕河,
除了汴河,惟有廣濟河(五丈河)
北宋時,汴京並不止汴河一條漕河,還有蔡河、金水河和廣濟河,史稱「漕運四渠」。《清明上河圖》所繪漕河,從城東流出,符合這個條件的,只有城南的汴河和城北的廣濟河。既已排除汴河,那麼唯一的可能,只能是廣濟河,這是二選一的必然結果。
廣濟河,因寬五丈,又得名五丈河,可「歲漕百餘萬石」,是汴京第二大漕河,擔負著從山東一帶運糧的重任。《清明上河圖》的圖景與五丈河倒是可以對得上。
元刻《事林廣記》中繪製有北宋汴京地圖,我們可以看出五丈河的位置:位於城北,自東城牆流出。
▲ 元刻《事林廣記》中的汴京地圖
標紅者為五丈河。標藍者為汴河。
關於「上河」兩字的含義,歷來爭論不休,如果確立了「五丈河」,我們就可以用一種簡單的新說法來解釋:古人以北為上,站在汴京城裡,「上河」即為北邊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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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丈河從「善利水門」流出
旁邊有座「善利陸門」
《宋史》云:「廣濟河,上曰鹹豐,下曰善利,舊名鹹通,上南門曰永順」。其意是說,廣濟河(五丈河)的入城水門叫鹹豐門,出城水門叫善利門,善利門舊稱鹹通門,鹹豐門南面有永順門。1980年代,鹹豐門被考古發掘,位於西城牆的北部。
宋代的城市,往往會在水行門旁再開一座陸行門,上段提到的永順門,即是和鹹豐水門配套的陸行門。陸行門不比正城門,規模較小,在南宋《平江圖碑》中,就刻有這樣的水門和陸門,兩門之外,在護龍河和入城河上,還架設橋梁便於通行。這種組合和《清明上河圖》如出一轍。
▲ 南宋《平江圖碑》局部及反白圖
蘇州博物館 藏
關於汴京東北的善利門,宋代汪藻《靖康要錄》記載:「(靖康二年二月三十日),是日風雨至夜大作,城中什物並般(搬)出京北善利門。」可見,和善利水門配套的,確實有一座陸行門,我們不妨稱之為「善利陸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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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中城門是「善利陸門」
大拱橋叫「小橫橋」
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又云:「東北曰五丈河,來自濟鄆般挽京東路糧斛入京城,自新曹門北入京,河上有橋五:東去曰小橫橋,次曰廣備橋,次曰蔡市橋,次曰青暉橋、染院橋」。在《清明上河圖》中,五丈河自城牆外的北部南來,轉向流東。張擇端其實並未畫善利水門。
▲五丈河自城牆外的北部南來,轉向流東
結合以上《東京夢華錄》的記載,《清明上河圖》的城門要麼是新曹門,要麼是「善利陸門」。幸運的是,新曹門遺址已經被考古發掘,是一座朝南偏開的甕城。圖中城門既非甕城,就只能是「善利陸門」,這又是二選一的必然結果。
▲《清明上河圖》的城門是「善利陸門」
至於圖上著名的大拱橋,按照《東京夢華錄》所列五丈河上橋梁的順序,真正的名字應該叫「小橫橋」,即「東去曰小橫橋」。
▲《清明上河圖》的大拱橋叫「小橫橋」
▲《清明上河圖》整體區域示意簡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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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處兵器作坊的破解
《清明上河圖》所繪,似無官方機構,都是民間的一般店鋪,這就造成,圖像和文獻互證的道路,難以走通。
值得注意的是,在城門以西不遠,有一處特殊的場景。屋內,赤膊的人正在試弓,門前擺滿了木桶。北宋朝廷對兵器製造有嚴格的監管,這在《天聖令》等法令中有明確的體現,所以,城區內的這處作坊,應有官方背景。
▲《清明上河圖》中的兵器作坊
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說:「(五丈)河上有橋五:東去曰小橫橋,次曰廣備橋,……」這表明,在小橫橋(即大拱橋)之西,有一座廣備橋,它在元刻《事林廣記》的汴京地圖中,也有明確標註。廣備橋,顧名思義,是因為附近有「廣備攻城作」。
北宋王得臣《塵史》道:「八作司之外又有廣備攻城作。今東西廣備隸軍器監矣。其作凡一十目,所謂火藥、青窯、猛火油、金、火、大小木、大小爐、皮作、麻作、窯子作是也。」 廣備攻城作,隸屬於軍器監,是高度分工的兵器作坊群。
雖然並無史料記載廣備攻城作的具體方位,但是,我們可以從五丈河上「廣備橋」的線索探知到端倪:它位於汴京城東北,臨近五丈河的出城水門(善利門)。
如果把弓弩、木桶與廣備攻城作的職能聯繫起來,可以想見,這是製作「火箭」的作坊,北宋的火箭技術非常成熟。如果這處火箭作坊,是廣備攻城作的一部分,那麼,它也反證了《清明上河圖》所繪河流,正是城北的五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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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歌地圖下的《清明上河圖》位置
目前,北宋汴京東城牆的走向已經探明。據考古資料和谷歌地圖,自新曹門遺址至城牆東北拐角大約有2600米,姑取中值,善利門遺址應大致位於新曹門遺址以北1300米的城牆處,大約在鐵牛村和興隆屯村之間、東京大道以東的區域(圖七)。小橫橋則在善利門遺址以東不遠處。
▲谷歌地圖下的《清明上河圖》實際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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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丈河所運是來自「京東路」的軍糧
北宋定都汴京,主要看中了它是漕運樞紐。當時,運力最強的是通往江南的汴河,據北宋張方平《論汴河利害事》所云,它運來的是「一色粳米,相兼小麥」,都是一等的糧食,年運量能達六七百萬石,被稱為「建國之本」。
《清明上河圖》不表現汴河,轉而描繪五丈河,有其特殊的歷史背景。五丈河,自汴京城東北的善利門流出,往東沿蘭考、定陶、鄆城、巨野、濟州一線入梁山泊,再通北清河,經廣饒注入渤海。從這條水路運往汴京的,是產自「京東路」的糧食。用孟元老《東京夢華錄》的話說,就是「來自濟鄆,般挽京東路糧斛入京城」。
「京東路」大致包括今天的山東大部、豫東、皖北和江蘇東北部,是北宋重要的經濟區。通暢時,五丈河每年能有百餘萬石的運量,但它運輸的糧食種類和汴河不同,張方平說,「多是雜色粟豆,但充口食馬料」。
北宋開國,吸取了唐和五代時「藩鎮割據」的教訓,同時又考慮到汴京地處中原,是缺乏天險的四戰之地,於是「蓄兵京師,以成強幹之勢」,「收四方勁兵,列營京畿,以備宿衛」。《宋史》稱這種局面為「甲卒數十萬眾,戰馬數十萬匹,並萃京師」,汴京的駐軍,幾乎是天下軍隊的一半。
北宋王朝的最大外患是遼金鐵騎,只有足夠多的戰馬才能與之抗衡,即《宋史》所說的「兵之所恃在馬」。從《清明上河圖》,我們可以觀察到一個有趣的現象,圖中的大牲畜多是牛和驢,少見馬的蹤影。這是因為,北宋末期戰馬緊缺,民間馬匹多被徵用。
宋真宗時期,尚有戰馬二十餘萬匹,到了仁宗時代,馬政開始衰敗。中原不比遼金,馬匹馴養不易,伴隨著軍事關係的緊張,從北方的「茶馬互市」買馬也變得困難,這導致「諸軍缺馬,人多相與諮怨」。所以,戰馬是當時最寶貴的軍事資源。五丈河承擔的,正是把「口食馬料」從「京東路」送往汴京駐軍的重任,這是一條軍糧生命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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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江橫行京東
鄆城和梁山泊是五丈河要津
京東路的戰略意義重大。五代時,石敬瑭向契丹割讓了燕雲十六州,長城防線盡失。北宋的北防前線,南移到河北路,京東路則是河北路的後方基地。如果河北路淪陷,京東路北界的黃河,就成為最後一道防線。宋真宗曾言「河冰已合,戎馬可渡」,意思是說,如果黃河結了冰,鐵騎可以直接踏過來。
但是,京東地區自古戰亂頻仍,民風異常彪悍,動輒聚眾造反,尤其是山東,從未安寧。據何竹淇《兩宋農民戰爭史料彙編》,北宋期間,京東路共發生過43次農民起義。
包拯在給宋仁宗的《再請差京東安撫》中寫道:「京東素是出強賊處,不可不即時誅滅」;「應有盜賊,不以多少遠近,並須捕捉淨盡」,並建議皇帝「重行朝典」;《宋史·李清臣傳》也說:「齊魯之盜,為天下劇」;蘇軾在《論河北京東盜賊狀》對農民起義的後果描述得更加明白:「山東自上世以來為腹心根本之地,其與中原離合常系社稷安危」。
徽宗時代,京東出現的最棘手「強賊」,就是宋江。《宋史·侯蒙傳》載:「宋江寇京東」;「江以三十六人橫行齊魏,官兵數萬無敢抗者」,《宋史·徽宗本紀》載:(宋江)又犯京東、河北,入楚、海州界」。而宋江的家鄉鄆城,還有他們盤踞的梁山泊,正是五丈河的通航要津,距汴京不到500裡。
所以,宋江肆虐則京東不寧,京東不寧,不僅會給北防帶來大麻煩,還會卡斷五丈河的軍糧漕運,進而危及汴京的駐軍穩定,形成一系列的惡性連鎖反應。而五丈河,正是京東路局勢的晴雨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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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徽宗招安宋江
張擇端歌功頌德
南宋李埴《皇宋十朝綱要》卷十八記載:「宣和元年十二月,詔招撫山東盜宋江」,平定了宋江,五丈河的漕運才會通暢。
宋徽宗好大喜功,愛粉飾,樂祥瑞,遼寧博物館的《瑞鶴圖》,即是實物見證。他在位時,用河流來標榜太平的例子,並不鮮見。如在《宋史》中,記載了大觀元年、二年和三年的三次「黃河清」;蔡絛在《鐵圍山叢談》卷一中,還說政和年間的新曲《黃河清》「音調極韶美」。自古以來,營造所謂的「海晏河清」, 也是統治階級常用的政治套路。
至此,《清明上河圖》的真相呼之欲出:張擇端用繁忙的五丈河圖景來表現政局的清明,為宋徽宗「平定京東」歌功頌德。他是宮廷畫家,惟有迎合皇帝的趣味和主張,才符合其身份定位。至於創作時間,應是招安宋江翌年的漕運時節,即宣和二年秋收後。
《清明上河圖》是偉大的現實主義巨作。它所描繪的,僅是汴京城的東北一隅,雖非重要區域,卻已使人想見,那些不曾入畫的知名建築和主幹街道,會是怎樣的規模和繁華!這可視為中國古代繪畫中,「以小見大」藝術手法的一次具體運用。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