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緒山,1991-1998年留學希臘,先後就讀於薩洛尼卡亞里斯多德大學語言學院和艾奧尼納大學歷史考古學系,1998年獲博士學位,1999年回國。現為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教授,北京大學歷史系兼職教授,南開大學東歐-拜佔庭研究中心兼職教授。通曉英文、希臘文、法文等外文;研究領域涉及拜佔庭史、中西交流史等,著有《6-7世紀中國和拜佔庭帝國關係》(希臘文,雅典1998年)《中國與拜佔庭帝國關係研究》(中華書局2012年);譯作包括《東域紀程錄叢》(雲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中華書局2008年再版)《封建社會》(商務印書館2004年)、《國王神跡》(商務印書館2014年)等。來源:鳳凰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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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口鑠金」「積非成是」是中國古諺,意思是說,一種觀念或見解一旦眾口相傳,久而久之,就會成為一種強大力量,即使是明顯的謬見,也會迫使人們當作正確的事物而接受。與所謂「謬誤重複千遍變成真理」庶幾近似。這種現象在歷史學上最顯著的例證,莫過於流傳甚廣的「中國文明是世界唯一未曾中斷的文明」的說法。
馮友蘭《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云:「並世列強,雖新而不古,希臘羅馬,有古而無今,唯我國家,亙古亙今,亦新亦舊,斯所謂『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者也。」這裡需要注意,所謂「唯獨中國屹立不倒」「唯我國家,亙古亙今,亦新亦舊」,是就「文明」「文化」(civilization, culture)延存而言,並非指「政權」(state)意義上的「國家」或「王朝」的存續,否則,就中國歷史上頻繁的王朝更替與少數民族入侵而言,「屹立不倒」「亙古亙今」之說是不能成立的。馮友蘭為彼一時代之碩學鴻儒,其觀點可代表前輩學人之史學常識。
在我國學術界,與世界古文明研究相關的「四大文明」說曾一度非常流行。近些年「四大文明」說雖已不太流行,但與之相關的「中國文明是世界上唯一沒有中斷的古老文明」的傳統說法,卻仍被很多人堅持,尤其是在國學界,似仍被奉為不易之論,頻繁見於眾多史學著作,包括一些著名史學家的著述。
這裡首先需要弄清楚的,是「族群徵服」與「文明中斷」的關係。一般而言,造成文明中斷與消失的原因,不外自然災難與族群徵服。就目前所知,在世界古文明(巴比倫、埃及、印度、中國、希臘、羅馬等)中,中斷與消失了的文明,多緣於族群入侵與徵服。但就歷史實際而言,族群徵服可以造成一種文明的暫時中斷,但並不一定造成永久毀滅與消失。因此,在判斷一種文明是否中斷與消失時,不能簡單地將「族群徵服」與「文明中斷」混為一談。這是我們在討論各文明是否中斷與消失時應首先注意的。
實際上,中國文明「未曾中斷(消失)」說乃基於兩點:一是排除了少數民族入侵與徵服造成的傳統政權中斷,二是排除了文化傳統的暫時斷裂。否則,以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五胡入主中原,金對中原腹地的佔領,尤其是蒙元、滿清的統治,就不能說中國文明「未曾中斷」。究其實,中國文明「未曾中斷」說是就幾個事實而言:其一,少數民族入侵雖然帶來中原文明的間歇,但並沒有導致中原民族主體語言——漢語言——的根本改變或消失;其二,以傳統漢語言寫成的古典文獻延綿不絕,保存至今;其三,由於傳統語言及古典文獻的保存,其所承載的傳統價值觀得以保存、延續。
以此標準衡量,古埃及、古巴比倫文明無疑是「有古而無今」的中斷(消失)的文明。公元前4世紀下半葉,古埃及被馬其頓亞歷山大徵服,進入「希臘化」時代,希臘語成為官方語言,古埃及語言文字受到的影響逐漸擴大。公元前1世紀下半葉羅馬徵服埃及後,埃及古文獻在羅馬內戰中大部被毀,拉丁語的推行更擠壓了古埃及語的存在空間,尤其是基督教被確立為羅馬帝國官方宗教後,對古埃及語言文化影響重大的多神教受到壓制。529年查士丁尼皇帝關閉了所有多神教與世俗文化中心,古埃及文化更加式微。644年埃及被新興的阿拉伯勢力徵服,居民改用阿拉伯語言,改信伊斯蘭教,古文獻再次遭到毀壞,最終蕩然無存。語言與文獻的消失,使得以語言與文獻為載體的傳統信仰與價值觀念隨之消失;伊斯蘭教的確立更使得埃及成為穆斯林世界的一部分,古埃及文明遺產所承載的信仰與價值觀不復存在。它在一千餘年後為人所知,只是緣於一個偶然事件:1798年,拿破崙遠徵埃及,發現羅塞塔石碑,1822年法國學者商波良解讀象形文字成功,埃及學誕生,古埃及文明才重見天日。但古埃及文明只是作為歷史遺蹟存在,與現在的伊斯蘭世界的埃及社會已經沒有聯繫,現在的埃及人(專門研究者除外)已對古埃及語言、文獻及價值觀完全隔膜,茫然不解。古巴比倫文明的情形大致相似,19世紀中葉歐洲學術界解讀楔形文字獲得成功,並開展考古發掘,這個古老文明才逐漸為人所認識。但它同樣只是作為過往的存在為人所知,與現今存在的文明沒有任何實際聯繫。
然而,很難說印度也屬於這種情形。印度的歷史雖充滿了外族入侵,尤其是莫臥兒入侵與英國的殖民統治,更以時間漫長著稱,但印度的傳統文化並未消失。印度是不重視歷史的國度,沒有記載歷史的傳統,馬克思甚至說:「印度人沒有歷史」。印度沒有像中國那樣留下成系統的古典文獻,所以談不上古代典籍消失的問題。但其經典作品《羅摩衍那》和《摩訶婆羅多》一直綿延流傳,至今仍被印度人視為不可侵犯的聖典,是解決宗教、哲學和道德等問題爭論的指南;至於被視為印度獨特產物的種姓制度更是至今猶存,實實在在地為人所感知。有人以當今印度人識梵文的人數不多,斷言印度文明已經消亡,其實沒有多少道理。作為學術工具的梵文,現代人通曉者不多,實屬自然之理。李慎之先生在《與杜維明先生的對話》一文中特別提到,過去認為印度文明中斷,可能是因為印度淪為英國殖民地的關係。他曾就此問題請教季羨林教授,得到的答覆是印度文明沒有中斷(消失)。
任繼愈先生是大學者,但他也接受「中國是唯一文明未曾中斷的文明」的觀點。他在接受媒體採訪時,特別提到古希臘文明的「中斷」:「中華文化,有一個特點,就是持續不斷地前進,與時俱進。這一點很特殊,只此一家。你看希臘,它持續了一個時期,然後羅馬人來了,希臘文明就中斷了。」這顯然是將「族群徵服」與「文明中斷」混為一談了。為了說明自己的看法,任先生提到一件事:中國人在雅典讀柏拉圖的書,旁邊的一位希臘人不以為然;他以此事證明希臘的「古代文化中斷了」。這樣的看法令人費解。中國人對外國人閱讀《易經》《道德經》之類的中國典籍,恐怕也會不以為意;即使在當今中國人中,除了相關研究者閱讀此類古典書籍,其他閱讀者不會很多,我們能否據此斷言中國古文明已經中斷消亡了呢?
如果實際考察一下希臘歷史,情況將更加清晰。不斷遭受外族徵服確為希臘歷史顯著特點之一。公元前2世紀初希臘被羅馬所徵服,但羅馬人並沒有強迫希臘人放棄自己的語言。而且,正如中國歷史上常見的武力徵服的落後民族最終在文化上被徵服的情形一樣,羅馬人震驚於希臘文化的高度發達,許多貴族家庭將希臘人請來做老師,為孩子們授課,其結果是,希臘文明非但沒有消失,更以其內在魅力徵服了羅馬人,擴展了其影響範圍。認為羅馬徵服希臘造成希臘文明的中斷與消失,是不符合歷史實際的。
從文化上,羅馬帝國分為兩個部分:西部的拉丁文化區與東部的希臘文化區。5世紀末西羅馬覆亡於北方的蠻族入侵之後,地中海東部希臘文化圈演化為東羅馬帝國(拜佔庭帝國),繼續保持繁榮。希臘語不僅是民眾日常使用的語言,而且也逐漸超越拉丁語,成為從事文學、教育、神學、法學活動的官方語言。準確地用希臘語閱讀、寫作、演講被認為是基本的教養。在東羅馬帝國存在的千餘年中,古希臘文獻的整理與研究從未中斷,舉凡重要歷史文獻幾乎都以希臘語寫就,其系統性與豐富性為世人所公認。1453年以後拜佔庭帝國被奧斯曼土耳其所徵服,眾多希臘學者攜帶古希臘抄本逃亡義大利,成為「文藝復興」運動的一大誘因,古希臘文化的光彩再次展現在西歐各國人民眼前。在希臘本土,自首都淪陷到1821年宣布獨立的近四百年間,希臘文化的傳播受到一定程度的影響,但希臘語作為民眾語言沒有中斷,東正教會在各地興辦了許多秘密學校,向兒童們傳授希臘文化,希臘語字典與語法書以及古希臘哲學家亞里斯多德、柏拉圖、詩人品達的作品在各地出版。希臘語的民間文學、民歌、詩歌獲得發展。
希臘民族雖歷經磨難,但他們的語言保持了連續性,沒有被外族語言所淹沒,淪為歷史陳跡。現代希臘語系由民間希臘語(相當於漢語的白話文)發展而來。自18世紀中葉以後,究竟採用民間希臘語還是古希臘語作為全國統一語言,曾出現過激烈的爭論,存在一定的緊張關係,但民間希臘語為希臘人民最終接受,成為通用的現代希臘語。這一過程與現代中國接受白話文的曲折歷程十分相似,其結果也很相似:接受過正規教育的現代希臘人閱讀古老的《荷馬史詩》,在難度上不會大於中國人閱讀《論語》等古典作品。
在三千年歷史中,希臘文明雖歷經磨難,但所具有的持久影響力並未中斷、消失,而在近代似乎則更趨發揚光大。德國哲學家黑格爾說:「一提到希臘這個名字,在有教養的歐洲人心中,尤其是我們德國人心中,自然會引起一種家園感」;英國詩人雪萊則稱:「我們都是希臘人。我們的法律、文學、宗教和藝術都源於希臘,如果沒有希臘,我們現在還可能矇昧無知,與野人無異。」當代美國歷史學家威爾·杜蘭說:「希臘文明仍然活著;它走進我們心智方面的每一次呼吸中,希臘的遺產太多,我們之中沒有任何人能終其一生去完全吸收。」(《世界文明史·希臘的生活》,下卷,東方出版社1999年,第873頁)希臘文明以其綿延不絕的影響,證明了它屬於「亙古亙今,亦新亦舊」的文化範疇。
既然印度、希臘的文明也沒有中斷,那麼,所謂「世界上唯有中國文明沒有中斷」的說法就不能成立。這一見解在我國學術界長期存在,廣泛流傳,影響深遠,似已演化為一種不證自明的(self-evident)「歷史常識」,甚至出現於很多學者包括一些著名學者的著述中,被當成中國文化「獨特論」的歷史證據,但它畢竟是一種謬見偽識,現在是應該改正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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