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冬天,時隔八年我再次回到布隆斯格羅夫學校(Bromsgrove School)。這所私立學校坐落於英國中部的同名小鎮,離伯明罕不遠,是我度過14歲到18歲的地方。
回布隆斯格羅夫學校前,我剛結婚不久,因為希望能和先生分享自己曾經的記憶,便趁著春節假期和他一起來到英國。一走進學校褐紅色的大門,我便感到一種說不明的情緒在心裡翻滾。逛完了整個學校,我們在我曾經的宿舍門口停下,一個從沒教過我的老師剛好經過,竟然叫出了我的名字。突然間,我抑制不住地號啕大哭起來,一直到坐上回酒店的公交都沒緩過勁兒來。
我並沒有想過自己與這裡有這樣深的情感連接,會產生如此強烈的情緒反應。說起我在英國度過的七年,最快樂和難忘的是大學的三年。和大學的自由比起來,初高中(GCSE和A-Level)的四年略帶有壓抑的底色,或許是因為當時年紀更小,因為寄宿生活那種相對封閉的環境,這四年對我的影響持久而深刻,哪怕此前我並未察覺。
目前為止我出版了兩本小說——《藍繭》和《遠行的少年》,都以留學生活為背景,但它們的核心是在陌生環境中的成長。處女作《藍繭》出版後我嘗試寫過很多不同主題的小說,試圖拓寬自己的創作題材。可那些嘗試都成了「電腦文學」——儲存在電腦裡的文學,或許是它們跟我個人的情感連接不夠吧,寫著寫著我總覺得自己在為編故事而編故事。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又琢磨起了兒童文學理論家劉緒源老師說過,只有編不出來的那些東西,才決定質感之有無。他在文章中寫道:「過去所說的純文學中的『真生命』,就應由大量充滿質感的文學體驗聚合而成。所以,文學的真生命和文學的質感,二者是一致的。只要這真生命是作家自己的,那麼,在它形成的過程中,作家定會積累起無數充滿質感的記憶,一旦動筆,寫出來的也一定是有質感的文字。」
好像很自然的,從「真生命」我聯想到了自己的留學生涯,特別是14歲那年獨自一人來到英國的時光。《遠行的少年》的寫作總體來說很順利,以至於有記者讓我回憶寫作中有沒有遇到什麼困難,我都想不起來什麼。我想這種順利還是要感謝生活經歷這個寶庫。
一些看過《遠行的少年》的朋友給我發來信息:「太真實了!」還有的說:「想問下你是什麼時候寫的,如果是最近寫的,你的記憶力太強了!」其實我是一個記憶力很不好的人,14歲的事情也不可能樣樣記得清楚。
打從一開始,我沒打算,也沒辦法寫純個人真實經歷的作品。但是,我確實希望這本書是「真實」的。這種真實並不來自於每個事件我個人都經歷過,而是一種感受和情感上的真實,一種符合書中建構的場景的真實,一種每個情景都符合邏輯的真實。
我讀了當時自己寫的日記,尋找一個14歲女孩在那樣的情況下會有怎樣的感受。那麼我塑造的每個事件都要符合這個女孩可能做出的行為。我把《遠行的少年》看作是一本成長小說,在閱讀其他人的文學作品,特別是兒童文學作品時,我也非常看重主人公的成長和變化。但對我而言,我希望傳達的變化是一種極其真實的變化,它不一定是英雄人物式的,它最好是來自於細微之處的,它是有根有據、合情合理的,是讀者可以感同身受的。
比如在這本書的結尾,雖然主人公有了很多改變,但我不想讓她變成一個什麼都很優秀的「超人」。她和英國室友交流還是有些不知所措,她的歷史成績只是A-,她還需要更多時間去繼續成長,這一年只是一個開始。我希望讀者讀了以後,不論他/她是否有過類似的經歷,都能有代入感,而不只是覺得那是一個虛構的、離他們很遠的故事。
除了「真生命」和「質感」,劉緒源老師還說過「不可不編,不可太編」,他引用的是老作家周立波的話。我一直都深信「文學來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遠行的少年》和我個人的生命有緊密的聯繫,也來源於我的生活。但我希望它更是一部超越個體的文學作品,是大時代下對某個群體的記錄。希望不論大人還是孩子,不論你是否有過留學經歷,都能在閱讀的過程中享受一段美好的時光。
[作者系一名「90後」,14歲赴英求學,畢業於英國倫敦政治經濟學院(LSE)歷史系、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研究專業]
《中國教育報》2020年11月25日第10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