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陽,兩個孩子的媽媽,網名「年糕媽媽」,智聰網絡董事長。2019年9月,入選「福布斯中國50位意見領袖榜單」。
講述 / 李丹陽
主筆 / 醜醜
我是一個創業者,也是一個二胎媽媽。
大兒子年糕6周歲半,剛上小學,小兒子發糕一周歲零一個月。大家都叫我「年糕媽媽」,或者「糕媽」。
在社交平臺上,有3000萬媽媽在看我寫的育兒文章。媽媽們說,我是她們的及時雨,總是能解答她們的育兒困惑。回到家,我爸卻完全不認同我的教育方式。
他總說我對年糕太縱容了。
我會陪年糕聊天,認真聽他說話,和他一起玩積木,打網球。但我很少會盯他的作業,周末也沒有培訓班,而是帶他出門玩。
每天送他出門前,我們都會擁抱、碰腦門,互相說我愛你。
我爸很看不慣,他總說愛要放在心裡,不能外放。孩子的主要任務是學習,父母就應該嚴厲。
而我這個女兒,就是他教育成功的案例:
從小到大都是學霸,獎狀貼滿一面牆;浙江大學臨床醫學本碩連讀;30歲創業成功,如今管理一個四百多人的團隊。
爸爸為我驕傲,也深信,這一切和他從小對我的高壓教育是分不開的。
有一次聊天,我說我小時候缺乏安全感。我爸說,不會啊。我說我小時候很缺愛,我不知道你們愛我。他說怎麼會啊,這怎麼會不知道?
我特別想問:你不說,我怎麼會知道呢?
小時候,我一直相信,只有成績好,才配得到爸爸的愛。
1985年,我出生在衢州,爸爸是公務員,朝九晚五,負責我的功課和生活。媽媽沒有工作,從義烏進一些小商品擺地攤。
我們家周末的一項常規活動,是爸爸帶我去媽媽的攤子幫忙,在那兒消磨半天。
他們人生全部的意義和希望,都在我身上。
爸爸對我期望很高,就連騎自行車載我回家路過一個工地,他都會告訴我:造橋或者建房,打基礎很重要。你現在正是人生打基礎的時候,一定要努力學習。
小時候的我
童年記憶非常深刻的那個夜晚,直到現在我還能清晰地描述它。
1997年的5月。這是小升初大考前夕,我們每天都在密集地刷試卷。
班上五十多個同學,我的成績基本能排在前十。那次數學偏偏沒有考好,班上24個滿分,我只考了86分。
不知道是怎樣回到家的。
到家後,照例掏出試卷,遞給爸爸,不敢抬頭看他。
我能想像此刻爸爸的臉色有多難看。
「啪——」試卷砸在我身上,又掉在地上。爸爸劈頭蓋臉的罵聲在耳邊炸響。
天光暗下去,暮色越來越深,終於全黑了。罵累了的爸爸,打電話給媽媽:「你趕緊回來燒飯,今天我不想燒。」
那天起,我就知道一件事:
我承受不了爸爸的失望。
我不能考砸。
我必須,努力再努力。
最近看到一個詞,叫做「小鎮做題家」。
這不就是我嗎?從童年到青春期,我都在一個人苦悶地學習。
學習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是我唯一能確定做得好的事。
小升初,我以優異的成績考進衢州一中。
初中還是有考砸的時候。那一次,我寫了一封懺悔信,和考卷一起放在家裡餐桌上給爸爸。
我在信裡,沉痛地分析自己考試失利的原因、鄭重地承諾要更努力。
然後,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泣不成聲。我甚至都沒有勇氣當面看著爸爸打開那張試卷。
那一次,爸爸沒有罵我,當然,也沒有安慰我。我是帶著眼淚睡著的。
我變成了別人家口中那個「學習從來不用家長操心」的好孩子。
高中住校,晚上熄燈後我會在被窩裡打著手電看書。
周末回到家,學習太晚,父母催促睡覺。我關上門,用毛巾把所有漏光的地方全堵上,繼續學習。
2003年7月,我以598分的高分,考上了浙大。
爸爸在衢州大宴賓客後,又回老家義烏擺了好幾桌,親戚朋友都誇我爭氣、誇爸媽有福氣,那是我的第一個高光時刻。
好像考上了浙大,我的人生,就再也沒有什麼可愁的了。
浙大這個目標,也是爸爸給我定的,早在我小學畢業時就定了。
那年暑假,為了獎勵我小升初考得不錯,爸媽帶我到杭州玩了一趟,還特意把浙江大學作為重要一站。
那天到浙大玉泉校區時,天已經黑了,校園很安靜,我們一家三口在夜色中圍著浙大校園認認真真走了一圈。
那時起,爸爸就常說,以後你要考進浙大。
名校,離家近,這是他們能為我想到的,最好的未來。
後來我說,我的成長史就是一部和爸爸對抗的歷史,朋友都覺得不可思議,「你哪裡對抗了,你爸要求你的,成績好,考浙大,讀醫科,你不是都做到了嗎?」
也許是吧,在父母眼裡,我就是那個好孩子:學習努力、成績優秀、乖巧聽話,三好學生、優秀班幹部,一張一張的獎狀拿回家。
但,苦悶的求學生涯裡,我身體裡還住著另一個人,她自卑、敏感、孤獨,渴望被珍視,卻一直被忽略。
高中時期很自卑,只穿男性化的衣服
高二的時候我有一百多斤,很自卑,總是買真維斯最大號的T恤和最肥的褲子穿(那個T恤實在是大,後來我爸當睡衣穿)。
偷偷買了減肥書,看各種美容的偏方,翻到要看的那一頁,藏在課桌抽屜裡,每天做那種號稱幾個動作就能快速減肥的動作。
覺得自己長得不好看,頭髮太蓬鬆,影響顏值。中飯不吃,偷偷攢了錢,逃課去做離子燙。
那時候網吧流行,我也去通宵聊過QQ,只是想賭氣似地證明:反正,你們要的不就是成績好嗎?給你們就是了。別的事情我自己做主。
學校組織的一場暑假遊學活動。一個高二的學弟全程都對我照顧有加,還說我長得很漂亮。
他的一句話,把我整個人都點燃了。
從小到大,我一直覺得自己不漂亮,很少有人讚美我。
他的肯定的眼神,讓我開始有勇氣穿女性化的衣服。
於是,高三那年,學業最忙的時候,我談了一場轟動全校的「姐弟戀」。
我慢慢知道,我心裡那個想要填上的洞是什麼,我渴望自己被認可,和成績、別的什麼都沒有關係的,只因為我這個人而存在的認可。
大學填志願,我想學新聞。
高中時,我就對寫小作文這件事有異常的熱情,語文老師讓每周交周記,我總恨不得一口氣寫個好幾篇。
但爸爸堅持讓我填臨床醫學專業,本碩連讀7年,這樣考分一分都不浪費。
我並不喜歡這個專業,那時候我心目中最嚮往的職業女性形象,是楊瀾、柴靜、張泉靈……
大一結束,想轉專業,爸爸不同意。
2010年7月,終於熬到碩士畢業,好像只有做醫生一條路了。
就像早早被預定的浙江大學一樣,父母在家對面給我買了房子,盤算好等我畢業回衢州的醫院工作,在本地結婚生子,他們替我帶孩子,我每天晚上還能回娘家吃晚飯,再散步回家……
富足安穩,風雨不侵,這是他們能為我預設的,最好的人生了。
結果,我積攢了十幾年的叛逆勁兒,爆發了。
三方協議籤訂前夕,林威說:「你為什麼覺得只能當醫生呢?全世界的工作你都可以找啊。」
一語驚醒夢中人。
我已經成年了,我可以不用再聽父母的安排。現在的我,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真實的心意來活,做自己喜歡的事。
從此,我再也不看醫院的招聘信息。
林威是我那時的男朋友,後來的老公。
我們是在大學的選修課上認識的,他的老家在江蘇南通。
我留校讀碩士,他拿到了寶潔的校招offer,成了一名職業經理人。
那一年我25歲生日,他陪我去了香港迪士尼。
在花車遊行的隊伍裡,熱熱鬧鬧的人群裡,他專注的眼神讓我覺得自己就像個公主。
這種確定的、被愛的感覺,對我來說,真的太重要了。
林威在工作上很進取,進入了一個快速的上升通道,而每次他拿到一個新的機會,都意味著要在公司體系內遷移去一個新的城市,我畢業時,他正好在天津。
為了和林威在一起,我選擇進了一家保險公司做核保員,也算是和醫學沾邊。
我下定決心,要追隨這份愛情。
爸爸堅決不同意。
冷戰了一段時間後,我給爸爸寫了一封長信。信中最後,我寫道:
「感謝爸爸一直以來這麼愛我,為我付出這麼多。如果真的愛我,就請成全我,因為我真的很愛他。」
人生最重要的兩件事,就業和婚姻,都是我自己做的決定。
按照乖乖女標準長大的我,終於不再聽話了。
2013年,在蘇州,我們第一次有了屬於自己的房子,三室兩廳。
這三年間,我跟著林威,從天津、到南京,最後到蘇州,搬遷了三個城市。
每次去一個新城市,對他來說都意味著一次晉升,對我來說,則是放棄職場上的積累和機會。
但我非常滿足。
當初裸婚時,辦公室裡的大姐說:「房子都沒有你就嫁了?」
我理直氣壯地回答:「我嫁的是人,又不是房子。」
他真的非常努力,我們胼手胝足,一點點建設起了我們的家。
房子、車子,該有的一樣樣有了,拿到房產證時,我還發了個朋友圈,寫著:
這種塵埃落定的幸福感幾乎要讓人落淚。
我籌劃的幸福生活仿佛就要鑼鼓喧天地開始了,就差生個孩子了。
每天下班回家穿過小區廣場,看到推著嬰兒車的媽媽,我都眼饞得不行,在我看來,那就是幸福的完整圖景。
終於如願懷孕時,我給肚子裡的孩子取名「年糕」,等孩子出生,我的名字就叫「年糕媽媽」了。
我期待的人生下一個階段,就是逃離讓我各種不順心的職場,全身心地陪伴孩子成長。
這是我暢想的完美人生。
孩子的到來,將是我幸福生活的最後一塊拼圖。
後來我才知道,生活的殘酷挑戰才剛剛開始。
懷年糕時
2014年4月,年糕出生了。
逃離了職場,我才發現,真正的生活,遠比職場更難。
年糕出生後,很長一段時間是個睡渣(不好好睡覺),一覺只能睡25分鐘。除了抱著他走啊走,我什麼也幹不了。
晚上尤其難熬,黑夜如此漫長,天仿佛永遠都不會亮。
我陷入了產後低潮期,動不動給父母打電話,在電話裡哭。
婆婆趕來給我做很多好吃的菜,我卻賭氣地說,你不就是希望我多吃一點、把你的孫子餵得胖一點嗎?
婆婆被我氣走了。
年糕2個月大時,筋疲力盡的我只能回衢州請父母幫忙。
爸爸頭疼,去醫院檢查。拿結果那天,晚飯聊天的時候,我爸沒繃住,一下就哭了,說自己腫瘤復發了。
十年前,爸爸曾得過腦部腫瘤,2004年做過開顱手術。
媽媽也哭了,她是傳統的小鎮家庭婦女,什麼事都聽爸爸的,一輩子沒有自己拿過主意。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我沒有哭的權利了。
輪到我當他們的依靠了。
我故作鎮定地說,沒關係,我給你聯繫做手術,我們到杭州去。
去杭州做手術的前一天,爸爸說,「給我和寶寶拍個照片吧,萬一……」。
我知道他沒說出來的後半句是什麼。
外公抱著年糕
到了浙二,我在醫院對面的旅館開了個房間。白天媽媽幫我帶年糕,我在醫院照顧爸爸,年糕餓了,媽媽就打電話通知我過去餵奶。
一邊是病床上的爸爸,一邊是嗷嗷待哺的孩子,往往疲憊地結束一天時,等待我的,是更疲憊的夜晚。
直到爸爸被推進手術室後,我在門外坐下來,眼淚才無法抑制地流下來。
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上有老下有小,兩頭都要照顧又很無力的那種絕望。快要溺水了,在水裡拼命掙扎,卻什麼都抓不到。
年糕外公外婆
萬幸,爸爸的手術很成功。
媽媽陪他回家休養,我和孩子回蘇州,回到了一個人帶孩子的軌道上。
林威又完成了一次晉升,30歲的500強企業總監。他的世界越來越大,不是在加班,就是在出差。
而我的世界,縮小到只有這三室兩廳,我的喜怒哀樂,像繩索一樣牢牢套在老公和孩子身上。
每天抱著孩子送他出門上班,我都有深深的失落和恐懼。
我非常非常依戀他,每天都盼著他能早點回來。
一個人在家對著孩子,我很容易胡思亂想,甚至盯著林威的朋友圈,把給他點讚的女同事當成假想敵。
終於等到他下班回來,他已疲憊不堪,我卻拉著他滔滔不絕,有太多想要宣洩的負面情緒。
嫌他下班回家晚,把他趕到書房睡,卻又對他充滿抱怨。
他其實已經做得很好了,上班每天單程要70公裡,往返140公裡,依然堅持每天回家陪我們。周末也總會規劃著帶我出門放鬆一下。
但人生就是這樣,有些路,你註定得自己走出來。
家庭日
年糕三個月大,那天林威要連夜開車去上海出差,他擔心我太辛苦,想陪著我把年糕哄睡了再走。
偏偏那個晚上,年糕一直鬧覺到夜裡11點多,實在太晚了,他不得不出門了。
對著孩子,我已經疲憊到沒有任何辦法,他哭,我也哭。
我只知道,這一切必須要改變了,而且,只能靠我自己去改變它。
第一件事,著手調整年糕的睡眠,把自己解放出來。
我拿出懷孕時買的《睡眠聖經》,做了詳細的讀書筆記和實操方案。那一刻,曾經那個埋頭苦讀的學霸又回來了。
一天改變一點,兩周後,我終於把年糕的睡眠調到每天七點半就睡覺。
有了一點屬於自己的時間,我把自己的讀書筆記發到媽媽群裡。
這是我孕期就加入的新手媽媽群,媽媽們喜歡在群裡轉發各種育兒知識。憑著醫學生的本能和知識儲備,我能看出其中有很多不靠譜的地方。很多問題,在社交網絡上是沒有正確答案的。
那會兒,我幾乎翻看了當時在書店能找到的所有育兒書,看到知識點有衝突時,我會像讀書時那樣上外網翻論文,自己尋找答案。然後,用簡潔明了的方式講解分享給群裡的媽媽們聽。她們聽後,都說:
你為什麼不自己開個公眾號呢?
2014年7月31日,「年糕媽媽」公眾號發表的第一篇文章,就是《睡眠聖經的讀書筆記》。
從如何調整年糕的睡眠、給年糕製作第一口輔食,到孩子溼疹怎麼辦、水杯怎麼選……想寫的太多了,我想盡辦法擠時間,年糕睡著後就拼命看書、查資料、寫文章、後臺排版……
媽媽們反饋很熱烈,說很實用,越來越多的媽媽在朋友圈轉發分享。
2015年3月,有了第一篇十萬加文章。「年糕媽媽」公眾號粉絲很快超過十萬,媽媽們遇到什麼問題,都會在後臺留言問我,我也樂於和她們分享。
能幫助到別人,被人需要和信賴,給我帶來了巨大的幸福感和滿足感。
我第一次找到自己在家庭之外的價值,內心產生了一股向上的巨大動力。
神奇的是,一樣是從早忙到晚,我從此不再看老公不順眼,也不再打電話向父母抱怨。我主動邀請公婆來和我們一起生活、幫忙照顧孩子,直到現在。
開公眾號時,我問過林威的意見。
他說:你好好幹,一年後我來給你打工。
當時我把這當成一句戲言,但就在那一年間,內容創業成了風口,商業合作、天使投資,開始不斷有人找我。
一年後,林威真的辭掉了年薪80萬的工作,和我一起創業。公公婆婆覺得我們瘋了,好幾個月都睡不著覺。
2015年8月份,從央視離開轉型當投資人的張泉靈找到我,想投資「年糕媽媽」。我有一種夢想撞進現實的錯覺。
我曾經的職業理想,就是像她那樣當一個瀟灑幹練的女記者。
這個夢想,在相夫教子的生活裡,早就被我遺忘了。
沒想到在30歲的年紀,我居然真的靠自己寫東西,讓世界看見了我,有機會和曾經的偶像面對面。
面對她的投資邀請,我猶豫過,那是一種巨變之前,本能的退縮。上了資本的戰車,我的生活會變成什麼樣呢?
張泉靈問了我一個問題:你現在有多少媽媽用戶?
我回答說是30萬。
她說:那你想不想影響和幫助更多媽媽?
答案是肯定的。
她建議我們搬到杭州,更有利於發展電商業務。
僅用了一個月時間,我們便賣掉了蘇州的房子。
這個房子,傾注了我很多心血,裝修、布置,每件家具、窗簾、飾品,都是自己精心挑選的。曾經以為會一直住在這個房子裡,陪孩子長大,沒想到,兩年不到,我們就賣掉了房子,換一個城市,重新租房住。迅速又利落。
蘇州租的第一個辦公室,桌子底下放著午休的床
用心置辦的東西,送的送丟的丟。2015年9月30日傍晚,搬家公司的卡車跟在我們的車後面,在暮色中駛進杭州。
杭州,我小時候的夢想之地,在這裡求學七年,兜了一圈,又回到這裡,開啟新的旅程。
2016年7月,「年糕媽媽」一路高歌猛進,團購業務月銷5000萬,大家都說這是內容電商的一個奇蹟。
僅僅兩年就有了這樣的成績,我膨脹了。
但雙十一前發生了一件事,狠狠地把我拍醒了。
有個媽媽買了我們的紙尿褲,反饋用了後孩子紅屁股,要求退貨。
客服體系當時還不完善,客服態度很傲慢,說我們賣的東西沒有質量問題,你已經拆了,不能退貨。
客戶很生氣,建了一個年糕媽媽維權群。這個事件一下就上了熱搜。
我天真地以為,我們賣的又不是假貨,是年糕媽媽太紅了,有人想黑我們。
投資人給我打電話,說:我對你們很失望,你們到現在都沒看到問題的本質。
一下把我拍醒了。
晚上失眠,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媽媽們買我們的產品,是因為信任我們。
一個養育孩子的媽媽,已經很辛苦,如果孩子不舒服了,她得有多難受。
我也是媽媽,我能感同身受。
我看到了自己的膨脹,看到了自己取得了一點成績後的自以為是。
那段時間,我非常痛苦,整夜整夜的失眠。
這一跤,雖然摔得很痛,但也讓我看清楚自己是誰。
現在,我們還是經常要處理各種不同原因的客訴。我會說,不管任何問題,第一件事是先關心寶寶的情況;第二件事是問媽媽需要什麼幫助,最後,一定要感謝她,願意來提意見,幫助我們不斷修正自己。
2017年,公司業務擴大,我的人生開啟了兩倍速,每天被各種演講、拍攝、出差塞滿,連路上都在對方案、看稿子。工作量滿到爆表的時候,「晚上來不及回家陪年糕吃飯」的焦慮,始終是籠罩在我頭頂上的一團陰霾。
有一次周末從北京出差回來,我歸心似箭,盤算著現在回家還能陪兒子玩一會兒,林威卻拉住我說:有個關鍵管理崗位的面試,需要我們一起見一下候選人。
我一下子崩潰了,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初心明明是因為很喜歡孩子,才做這個事情的,現在卻忙到沒有時間陪伴孩子,我還是個好媽媽嗎?會不會工作弄好了,娃卻毀了?
這種撕裂感讓我患得患失,出去參加活動,被主持人問到想對孩子說的話,我就會失控哭出來,訴說自己對孩子的愧疚。
做視頻的夥伴說,給我拍個視頻,讓我和自己對話 ,一個是全力奔跑、工作中的我,一個是留在原地、守護著家庭的我。
還沒開口,眼淚就出來了,兩個我,都在哭。
就像作家畢淑敏說的,生活對女人的要求越來越高,你不但要像袋鼠一樣敏捷跳躍尋找食物,還要有一個溫暖的育兒袋。
我想,是不是每個當媽的女人,都會因為這樣的痛苦而分裂成兩個人呢?
我決定重新尋找答案。
那年元旦,我給自己放了個假,帶年糕去了北海道旅行。
在路上,我終於可以認認真真地和他聊聊天,向他解釋媽媽為什麼總是這麼忙、在忙什麼。我也告訴他,無論我有多忙,他在我心裡始終是排在第一位的。
旅行那幾天,我拋開工作,全心全意去做答應他的每一件事,每天陪他看雪景、堆雪人、打雪仗,在冰天雪地裡瘋玩撒野。
在郊外的滑雪場,高高的雪道上,年糕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地站起來,自己拖著滑雪板,笑嘻嘻地對我說「媽媽,我再來一次吧」。
他反反覆覆滑了20多次,沒有哭鬧過,也沒有向大人求助過,這是年糕三歲半的人生裡,體力最好、最勇敢的一天。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年糕衝進雪地大聲對我說:「媽媽,我好喜歡這裡,謝謝你帶我來看雪。」
帶年糕去北海道滑雪
年糕治好了我。
他讓我相信,就算我不能照料年糕的一日三餐、不能時時刻刻都在場,我仍然能做一個好媽媽。
這是我跟自己和解的方式。
我不再糾結於陪伴他的時間長短,而是努力提升陪伴他的質量,把力氣花在我們的親子關係上。我和林威約定好,平時工作再忙,也要保證有一個人回家,在孩子睡前閱讀、陪玩;每周六都是我們家的「發瘋日」,沒有任何培訓班,就是陪著孩子瘋玩。
每周日,我們一定會打網球
2018年夏天,我做巡迴演講,分享我的親子故事。還寫了一本書,《你的親子關係價值千萬》。
這世間很多關係都期待天長地久,只有做父母的,從開始那天就在為說再見做準備。
我相信,當我們的孩子獨自上路、去尋找自我的時候,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給他的行李裡多裝進一些愛。
今年9月,年糕成了一個小學生。
開學兩周,班主任告訴我:年糕是一個很純真的孩子,能看得出父母的養育是很放鬆的,他的童年很幸福。
對我來說,這是最好的肯定,比什麼成績好、腦子聰明、有特長的表揚,都要讓我感到欣慰。
在當媽這件事上,我現在真的鬆弛下來了,我總是會驕傲地說:年糕是一個太善良的孩子,他對別人情緒的體察和照顧,常常讓我覺得暖心。
發糕一周歲生日,我們準備了一幅油畫送給哥哥年糕,慶祝他成為哥哥一年
有時候,我和林威為一點小事不愉快,他居然會像個小大人一樣,過來抱抱我、拍拍我。
弟弟發糕出生後,他自覺身負重任,不單是照顧弟弟,為他洗奶瓶、扔尿包,看到阿姨抱著弟弟坐在沙發上,會馬上給阿姨送上一個靠墊。
天氣涼了,我給年糕換了厚被子。年糕回家看到了,跑來問我,媽媽,被子是你換的嗎?我說是的。年糕會說,媽媽,你真是太棒了,我要給你點個讚,我真是太愛你了。
我出差前,他會跟我確認:媽媽,我們是明天下午五點見嗎?那明天見囉,我等你回來。
有時林威會感嘆,說他真羨慕年糕,能那樣強烈直接地表達自己的感情。
他本來是個典型的理工男,凡事追求效率、拙於表達,年輕的時候常被我責怪「不懂浪漫」。
這兩年,尤其是在發糕出生後,他帶孩子越來越多,人也變得越來越柔軟。
有一天晚上,我們安頓好兩個孩子,要回公司開會,出門時,看到那天的月色特別美,他突然停下腳步,說:你先走吧,我回去帶兒子拿望遠鏡看一下月亮。
我知道,孩子就像小太陽一樣,把他的心烘透了,烘軟了。
我常說,孩子在愛的環境裡長大,就會有愛的能力,他的將來無論如何都不會太差。
但是我爸並不認同,尤其在年糕上小學後,他憂心忡忡地找我談了好幾次,覺得我應該按他當年的方式管教,孩子才能成才。
我問了我爸一個問題:
你覺得,您真正影響我的到底是什麼?是因為你對我學習的嚴格要求嗎?
這個問題,我爸沒有想過,但我很清楚是什麼。
帶年糕和發糕體驗秋收,收割稻子
創業這幾年,別人看著好像順風順水,只有我自己知道,有多少次想要放棄,又咬牙撐下來了。
被網絡暴力的時候,聽到手機的微信提示音,我身體都會不自覺地抖一下,害怕又是什麼壞消息。
最疲憊的時候,進攝影棚崩潰到發不出聲音。但想到這麼多工作人員花了很多時間做前期準備,又強逼著自己調整狀態。
懷上發糕時,拿到湖畔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整個孕期我沒有缺過一節課。最忙的一天,是上完課以後,又討論到凌晨才結束。我的投入,讓大家都忘了我是個孕婦。
發糕出生了
很多人說,糕媽你真能拼,糕媽你太有韌勁了。
明明我曾經,也只是個拿上班當混日子,一心只想回家相夫教子的女人,怎麼生了孩子之後,就成了工作狂呢?
在那些撐不下去的艱難時刻,我總是會看到爸爸的背影。
那是他站在陽臺上,艱難地舉著啞鈴的背影。
我爸以前是軍人,30歲復員回到衢州,在政府單位當司機。
一次修車的時候,油箱起火,給他造成了大面積深度燒傷,鑑定為四級傷殘。
爸爸出院後,雙腿嚴重萎縮,手也幾乎殘廢。
單位把他安排到傳達室工作,還給他辦了公交卡。
爸爸不同意,說,我要做我原來的工作,我也不要坐公交車上班,我要買一輛自行車,騎車上班。我才30歲,我的人生不能就此廢了。
上班路程很遠,爸爸每天騎車上班再騎回家,褲子脫下來腿上全是血。
他想了個辦法,把腿纏上繃帶再騎車,血浸出來染紅了繃帶,第二天換條繃帶再繼續騎。
風裡來雨裡去,日復一日。
我們家有個很重的啞鈴。每天早上我起來,總能看到爸爸在陽臺上滿身汗水舉啞鈴鍛鍊的身影。
為了家人的生活,他還會和我媽一起去擺攤,扛很重的煤氣罐。
爸爸出事時,我不過兩三歲,但爸爸舉啞鈴的身影就像烙在我腦子裡一樣。
如果要說爸爸對我最大的影響是什麼,肯定不是他那些「一定要好好學習」的耳提面命,也不是他撕掉我考卷的粗暴對待,而是他舉啞鈴的背影,把堅韌不服輸的種子種在我心裡。
我跟爸爸說,我小時候以為你只愛分數、根本不愛我。
但其實,爸爸對我的愛,有太多證據了。
只要下雨天,爸爸一定會撐了雨傘在校門口等我。爸爸每天為我燒可口的飯菜,聽人家說魚頭補,就三天兩頭買魚頭給我吃。高三我早戀,怕影響我學習,爸爸很擔心又小心翼翼不敢提……
我想,育兒即育己這件事,真的沒錯,慢慢把孩子養大的過程中,我也對自己的童年釋懷了。
我還是不認同爸爸的教育方式,但我也知道,父母給予我的,已經是他們盡其所能給我最好的了。
20歲時和父親合影
今年8月,我接到了兒童劇《故宮裡的大怪獸》的邀請,飾演女主角李小雨的媽媽。
那是一個注重親子關係、包容孩子的媽媽,而製片人之所以想到我,是因為看了《我的親子關係價值千萬》那本書,覺得我的育兒理念和這個角色非常契合。
我和劇中的女兒在一起
收到邀約時,團隊的小夥伴,還有林威都很不看好:那可是真正的演戲唉,你能行嗎?
我說:為什麼不試一下?
30歲被困在家庭裡,我以為我的生活已經能一眼望到邊了,但當我走出那一步之後,我才知道,睜開眼看世界是這麼美好。
33歲時,我學會了遊泳,在二胎孕期裡,每周三次1000米,一直遊到了孕晚期38周;
泳池裡最大的肚子
34歲,懷著二胎,我重新去上學,成了那個到課率最高的女同學;
35歲,我還能帶著團隊重新出發,拍視頻、上綜藝,對了,我的新書《你的人生不該為懷孕讓步》馬上就要上市了,我希望它能給備孕、懷孕的女性更多陪伴和激勵,讓她們有勇氣面對成為媽媽這個巨大的挑戰。
現在,我最常說的話就是,「為什麼不試一下?」
小時候,我需要拿回漂亮的成績單;結婚後,每件事我都希望得到先生的認可;當媽後,我很長一段時間焦慮於自己是不是一個好媽媽。
直到今年在劇組,我的身份很單純,只是個演員。
在劇組拍攝
我知道自己不是專業演員,沒有我的戲,我也在旁邊認真學,我很享受這個過程。
對我來說,這是一種很特別的創作方式,而每一種創作,都在不斷錨定我和世界的關係。那個時候,我不是女兒,不是妻子,也不是媽媽。
我不再需要在關係中反覆確認自我的存在,我和自己在一起,也可以過得很好。
未來還很長,生活和工作中該遇到的問題還是會遇到,但我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自己。
起起落落,人來人往,這才是人生常態,而我,已經不害怕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