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嘭……嘭……」的舂粿聲,如同早年的磁帶音樂,如今在鄉村的年關也難得響起了。
今年是父親的七十大壽。父親屬虎,虛歲六十九。按老家習俗,「做九不做十」,所以今年做壽。
這些年,農村不怎麼興做壽,常有老人逢壽就離村躲到城裡子女家去享清福,不因經濟負擔,只因農村空巢老人多,平常子女都不在身邊,若做壽擺宴席,親戚、朋友雲集,一個字:累!也有人因此改在酒店辦酒席熱鬧熱鬧的。
如何給父親做壽,兄弟仨早早地就討論了多回,越討論越提倡從簡,主要是父母都不喜熱鬧,只好順兩老心意。父親原本決定在福州二弟家過年,母親反倒覺得回老家更舒坦。年關的天氣陰晴不定,母親說得挑晴天才能打掃廳堂、晾曬衣被,得早點回去。我為雙親買好臘月十六的動車票。
小年一過,母親一天一個電話,催促我們快點回來。「粳米已經買回來了,今年自己做粿吃,早點回來舂粿。」母親年紀大了,容易健忘,昨天剛說的話,睡一宿醒來,又重複念叨。原本不急不慢的我,被母親這麼一催,回家的心情反而變得急切了。
做粿是老家的習俗,家家戶戶過年必吃粿,無粿不過年。也因此,過去做粿是過年的標誌,家家戶戶傳出舂粿聲,這年味也就傳到鼻尖了。
「粿馬上就舂得了!」臘月廿九午後,母親在灶間大聲喚父親,催促他去叫翻粿的人。翻粿是個技術活,舂粿中最重要的角色。父親出去轉了一圈,折回來,朝母親喊了聲:「裡厝找不到人,我再到洋壋去看看。」農村的世界很小,舂粿這類事,基本上就是左鄰右舍之間互相幫襯,少捨近求遠喊人的。儘管洋壋離裡厝也就二三百米之遙,但在父親不緊不慢、一瘸一拐的步伐裡,仍有「兩個角落」的差異。
我在門樓路聽著父母大聲對話的當兒,看到僅隔一座房的堯興翁正從南崗嶺上走回家。堯興翁今年60多歲,是村裡的翻粿能手。我家起新屋的那年,即他的生辰年,所以他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我多少歲,你的房子就建了多少年」。年關舂粿聲響起時,他就忙得不可開交。但這些年,他不那麼忙了。有的人家沒回來過年,回來過年的也多選擇買機械做的粿,簡單、便捷。農村是一年比一年蕭條了,自然村一個接著一個消亡,人口不多的行政村還不如過去的自然村,即使到了過年的時候也熱鬧不到哪裡去。熟悉的舂粿聲,一年比一年稀缺。雖然這些年我一家子都回老家過年,但也幾乎不做粿了。今年做粿,想來母親是為了添些熱鬧、歡樂的氛圍。
「你們愛吃粿,若過年這幾天沒吃完,回城時帶些出去。」母親對我們兄弟仨說。今年家裡確實熱鬧,兄弟仨,每家四口人,一日三餐擠得滿滿一桌還坐不下。去年過年,因為蓋了新房,也這麼熱鬧。
舂粿前的一個環節是打青胚。母親將蒸熟的粳米倒入洗淨的石臼中,堯興翁、我、妹夫、二弟、小弟、父親及聞訊趕來的生忠表舅,幾人輪流揮槌舂米。石臼中,木槌與粳米撞擊發出的「嘭、嘭」聲,從廳堂飄出天井,隔壁的生章表舅、俊壽表哥聞聲趕來助力,弟媳為客人端上甜茶和茶點,粳米冒出的熱氣氤氳中,各位爭著接槌,挑著說些吉利、祥和的話。
石臼是四人用大槓從紹光表舅家抬來的。表舅舉家遷往福鼎龍安,老房子拆了,笨重的石臼運不走,就擱在荒廢的地基上。我家裡的那口石臼,底尖口大,比例失調,有一年做餈粑時被幾位後生齊用力失控掀翻過,差點把板壁砸穿。出此險情後,父親一直想重新請人打一口石臼,這次瞅準機會,找表舅要了過來。
這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打青胚就是將加鹼的蒸熟粳米舂成一大坨,然後用菜刀切成塊狀的一片片,再置入飯甑蒸熟。在我的老家,農家婦女沒一人不會制鹼的。鹼的原料為鹼柴(柃木)。一入冬,母親就吩咐我上山去砍鹼柴。鹼柴少有成片生長的,得這裡一簇那裡一簇地找尋,用柴刀砍下歸集起來挑回家。那時家家戶戶都要上山砍鹼柴,有經驗的長輩總是很快就滿載而歸,而我年齡小,不知道哪裡有鹼柴砍,總是漫無目的地滿山找鹼柴,結果別人已經捆柴挑肩了,我還沒能湊夠數,幾次都是表姨幫忙才能完成任務。
砍鹼柴的回憶只剩下樂趣,那些艱苦比起後來人生路上的坎坷,實在不值得一提。小夥伴們相邀著一起上山,常會在一座山頭互相比誰眼疾手快,也有為誰先發現鹼柴而爭得面紅耳赤的,互不禮讓的時候,也會打架,打得鼻青臉腫,又怕被父母曉得添上一頓揍,能瞞就瞞,瞞不過就騙說是不小心摔倒的。
砍鹼柴的次數多了,漸漸地,我也有了經驗。平常上山砍柴時就留意哪座山有鹼柴,並刀下留情,讓它長一春,留待入冬時按圖索驥,效率提高了不少。砍回家的鹼柴,太陽底下曬乾了,燒成灰,然後用沸水澆沃,沉澱後得到鹼水,把適量的粳米泡入鹼水中浸泡,撈出就成了誘人的米黃色。後來,我去城裡求學,不再上山砍柴。農村人的生活日漸好過,店裡有食用鹼買,上山砍鹼柴制鹼的少了,這些過往的經歷也就成了我們七零後這一代人所特有的記憶。
吃茶聊天的當兒,蒸熟的粳米倒入石臼中,舂粿正式上演。堯興翁負責翻粿,經驗豐富的表哥揮槌開舂,他厚實有力的雙手一握,槌在手裡如鉗般穩當,槌頭沾一下溫水,對準石臼中的粳米一槌下去,發出沉悶的「嘭」一聲響。槌起時,堯興翁迅速用沾溼的雙手抹一下槌頭,然後雙手落臼,從邊上拉過一團粳米到正中位置,雙手迅速抽離,槌落處,不偏不倚,正著中心。一來一往中,講究的是默契和動作的嫻熟。
舂粿這活兒最怕生手,要麼槌的位置不對,粳米不夠細膩;要麼使蠻力,高高舉起,重重落下,砸到臼沿上,「咣」一聲刺耳的脆響,讓人心驚肉跳。有的生手,一槌舂在廳堂壁上,把廳堂壁槌塌了,尷尬中引來一陣善意的爆笑。更有著急的,蠻力一提,連槌帶粿都提將起來,把一石臼粿揮到了地上,與塵土滾在一起,女主人急得就差哭了。提槌是有訣竅的,有經驗的老手落槌後,會像打太極般地順勢將槌向前推一下再拔起,揮灑自如,而生手往往不懂得這個剛柔相濟的技巧,槌落下後直接用力拔,自以為「力拔山兮力蓋世」,不曾想「時不利兮騅不逝」,急得滿臉通紅,「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真是急煞人啊。我是在吃了幾次使蠻力的虧後,才逐漸掌握要領的。「粿好吃,不好舂。」這是長輩們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粿要舂得細膩、透爛,不夾碎粒,糯滑清香,吃起來有一股糯糯的嚼勁。這是帶鹼的粿和白粿在口感上的最大區別。
記憶中,村裡的每一位後生都必須學會舂粿,會舂粿,才是一個少年變成後生並獲得族人認可的象徵。在那羅雀掘鼠的年代,孩提時的我早早地就守候在石臼邊,想吃粿想得口水直流。待舂得細膩的粿從臼中抱起,小孩們早就急不可耐地叫嚷著要先抓一塊嘗鮮了。在那個吃不飽飯的年代,小孩對食物的選擇是有什麼吃什麼,吃什麼都有限,印象中總吃不飽,也正如此,才覺得吃什麼都美味,簡直沒有比「吃」更重要的事情了。而現在的小孩,從不知飢餓是什麼滋味,我那幾個侄兒、侄女只是遠遠地躲在一邊看熱鬧,對「吃」,自然是不會有我和他(她)爸小時候的那份渴望了。
入鄉隨俗的妻子,倒也不刻意矜持,她接過堯興翁遞來的一小塊粿團,落落大方地吃了起來。看著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我舌頭裡咽了咽口水,也挺想來一小塊,但又不好意思開口,也不好意思如小孩般伸手去抓。這樣想著,倒是羨慕起妻子如貴客般的待遇來了。
正出神的當兒,堯興翁雙手捧起舂好的沉沉的粿團,喊一聲:「可以搓了。」幾人忙著準備舂粿的活兒了。
搓粿也是技術活。放置粿的竹匾得用水打溼,這樣才不會粘粿。舂好的粿掐成一小團一小團,用雙手不斷地搓揉成橄欖狀後,兩頭還得做上粿頭,這樣才算成品。如果沒粿頭,不明就裡的小孩看見了說「這粿怎麼沒有頭」,則會被視為不吉利。
這方面,我至今不合格,總是揉搓不好,揉搓出的粿又醜又短,估計跟我先天沒什麼美術細胞不無關係。笨拙的手畫不出線條美的畫,也搓不出形狀美的粿。母親說,這次做的粿要送一些給我的嶽母她的親家母,我揉搓的「醜媳婦難見公婆」,只能留著自個兒吃了。
粿要搓,才有形;話要說,才會明。鄉民們向來善於從勞動實踐中提煉精闢的語言,有一句叫「搓粿樣」,說的是那種任人擺布的人或形容一個人把人當猴耍,形象又生動。堯興翁邊搓著粿邊挑著跟粿有關的話題東一句西一句地扯著,熱氣騰騰的桌面上,有一股歡樂的氣氛隨著熱氣瀰漫開來,幾雙手來回不停地揉捏,不一會兒功夫,一坨坨揉搓好的黃粿有序地碼在米篩上,雙手拿起,沉甸甸的,如同一天天累積的年味。
堯興翁話題一轉,轉到了一則「陪暝粿」的故事上。說是過去俺村窮,下路人(斜灘、武曲、穆陽一帶)輕視上路人,說上路人小家子氣,村裡有戶人家娶的是下路姑娘,小夥子去做準姑爺時,耳邊聽到類似的風涼話,很不服氣。轉眼娶親的日子到了,依習俗,男方得送陪暝粿到女方家,給陪待嫁新娘過夜的女伴做夜宵。小夥子從倉裡用鬥量了三鬥米,做成兩大坨像小豬般肥大的陪暝粿送到女方家,女方親鄰頭一回見到這麼大的陪暝粿,驚訝得再也不敢小瞧「上路女婿」了。「窮家也有大度人。」堯興翁說出這句話時,粿也揉搓得差不多了。
歷經雙手和竹匾不斷摩擦、反覆揉搓的粿,金黃金黃的,表層沾點溫水更顯得油光發亮,看了就讓人垂涎三尺。因顏色金黃,因此有人也叫黃粿,但在家鄉講蠻陲話的語境裡,從不這麼講。壽寧話語境中,講粳米餈,也有講粳米餈粑。這是為了和糯米餈或糯米餈粑區別開來。
從年兜到正月的一段時間,粿幾乎成了家家戶戶餐桌上的必備佳餚,煎、炒、煮,怎麼做都好吃。如果制鹼使用的是油茶籽殼為原材料,那製成的就是上等的鹼水了,用這樣的鹼水做成的粿,有一股油茶的清香,讓人食慾大開,多吃上小半碗不在話下。
在我的老家,粿不只是過年時充溢著濃濃年味的佳餚,更是厚待嘉賓的一種禮儀,傳遞著親情、恩情、友情。它不只是在過年時給千家萬戶帶來果腹,還維繫著農村人與人之間往來的最簡樸的儀式。所謂禮輕情義重,一坨粿裝進走親訪友的提籃裡,對方收到的便是一份被尊重與優待的滿足感。左鄰右舍的小孩們在一碗醇鬱的粿香中,積攢著童年的味道,大人們在粿來粿往的年頭,把日子過得濃濃的。
如今,使用機械流水線生產粿,一年四季都能吃得到,至於鹼,超市裡有賣,方便得很。只是這樣生產出來的粿,怎麼吃也沒有童年的純正味道。儘管如此,我每年年後返城,都要帶幾坨老家的粿,浸泡在異鄉的清水中,水換了一茬又一茬,直至眼瞅著再不吃就真要變餿了,這才下鍋煮了。吃下的是家鄉帶來的粿,但割捨不下的是那份濃濃的鄉愁。
兩個女兒都不是特別喜歡吃粿,但我在努力培養她們對粿的喜愛。我希望通過舂粿和吃粿,讓她們認識到勞動的艱辛和生活的不易,懂得珍惜來之不易的家鄉美食。
記得《舌尖上的中國》有一句詞:「人們懂得用五味雜陳描述人生,因為懂得味道是每個人心中固守的鄉愁。」我真心希望通過吃,讓她們童年的味蕾裡,留存著家鄉的味道。
就像這一年年老去的老屋,老屋裡慢慢老去的那些舂粿的鄉親,還有那漸漸遠去的古韻嫋嫋的舂粿聲,年復一年,執拗地爬滿我記憶的山牆。
己亥年正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