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大多數的男人是礦場和粉碎廠裡體力勞動者以外的工作人員,女人有兩類:他們的妻子和在這裡上班的女人們,比如秘書、科技員以及家政管理員,光用眼睛也看不出她們之間的區別。她們頭上有一樣的華麗捲髮,就像在南斯拉夫各個地方都能看出錢的光彩,女人們也如同在維也納一樣裹著頭巾,衣服穿得謹慎而豔麗。許多人都很漂亮。其中有一個白俄羅斯人讓人難忘,那是一名辦公室職員,臉龐輪廓清晰,面色冷靜而溫柔,身形籠罩著優美,舉止流動著比一般動作更為恣意的高雅。
有一個來自黑山的女孩,英雄般地俊美,仿佛與生俱來就適於生活在白雪覆頂的黑山下,雄鷹翱翔的藍天下。有一位英國婦女,帶著花園的氣息。但是即便是這些高度個性化的女人,也像她們旁邊坐的男人一樣,被共同目標帶來的壓力打磨圓滑了,與其說她們單調,不如說是統一。礦場將他們塑了形。他們為了維繫自己和族群的利益而工作,像農民一樣,只不過現代工業是他們的媒介而已。他們經受教育的才華上,蒙著一層農民般神聖的嚴峻,環境無法使其消退。當然,南斯拉夫或許可以領受西方的禮物,不必擔心自己會被毒害;或許可以學得走向繁榮的良方,讓自己充分開發經濟資源,而不危害人力資源。
傍晚斜照的陽光用明亮的光線和暗色的陰影勾畫了我們上方棒棒糖狀的尖峰,以及峰頂上如魚骨般細緻的廢墟。牛群在熾熱的灌木叢中閒逛,像神獸在土地上接受賞賜而變身。遠遠可見,紫色的、白色的花在茂盛的草地裡盛開。我旁邊站著麥克先生。他和我丈夫剛到,全身發熱,一臉滿足——他們剛結束在粉碎廠的奇蹟之旅。「我見你仔細地在看我們的城堡,」他說,「我想你知道那是史蒂芬·杜尚絞死他父親史蒂芬·德錢斯基的地方。」我驚呼:「可我以為發生在茨維查恩,而不是特浦加。」他回答:「但那裡不是特浦加,特浦加是山谷源頭,礦場所處的地方,我們下到這裡,就是茨維查恩了。」我說:「我希望我能上去看看。」但我旁邊的女人反對:「現在那裡沒什麼可看的,只有些殘垣斷壁。而且你不能穿這樣的鞋子上去,上面有蛇。」茨維查恩的城堡裡有蛇是最為合適的。從那錐形物裡傳下來的事件還不緊湊,還拖著致命的冗長在遊走。多年來史蒂芬·德錢斯基和他的父親米盧廷互相憎恨。
兒子像一頭被獵獲的野獸,偽裝得像石頭一樣沉靜,以免被擊打致死。本來史蒂芬·德錢斯基可以隨著性子活些年頭,卻在米盧廷死之後,因為得罪兒子,重複了自己早先的禍患。德錢斯基的兒子定然是種族裡最危險的角色。他又一次模仿石頭般的沉靜,並不是為了逃脫毀滅的命運。在這銅色的山巔,他靜靜地躺著,成為橫掃天下的利劍下註定的厄運象徵。揮劍的行刑者,正是髮膚受之於他、聽他教誨的人。所謂命運,是人類半心半意卻執著不變地追尋死亡的代名詞。各民族一次又一次地擁有機會活著,並展示,如果人生源源不斷地得到幸福的滋潤,將會發生什麼。
人們更喜歡炸開運河,抗擊旱災。他們聽了灰鷹的罪惡建議;他們像黑羊一樣讓人割喉。神秘的科索沃在這座山的後面,在我們所有人生活的後面。真相在這個社會的後面。去設想礦場的人們為南方斯拉夫人提供創造未來福祉的良方,是幼稚的。這並不是說充分認可並讚賞他們,以及他們對周圍環境的影響就幼稚了。我猜想,沒有人有個當公爵的爹或是百萬財富的繼承者。他們出生的家庭應該有舒適和高雅的傳承,但必須代代工作,否則便沒有機會享受這些。
所以,較之於在他們之上的人,他們更明白一個人應該凡事有度,應該嚴謹細緻,應該尊重他人的本性,就如同靠每天的表現領取報酬的運動員,比業餘運動員更明白,決不能用酒精或是不健康的食物損傷自己的體力。但是,決定英國命運的人卻沒學到這一課,我們仍然受制於我們龐大的居所。奢侈的房子並無意義,除非是歐洲歷史上各方力量聯合起來剔除的小皇廷,或是有慈善熱情要為所有來者提供食宿的熱心人之家。然而,佔據這些居所的人們,心中的驕傲卻是數量意義上的。他們欣喜於房間的數量和面積,花園、玻璃房、馬廄的規模,僕人、馬夫和園丁的隊伍。讓他們高興的並不是家的和諧比例,這實際上暗藏著對他們的真正摧毀。因為他們失掉了自己的品位,在19世紀的時候。
除了那些被某種阻礙——比如天賦異稟、身體弱勢、同性戀——隔絕於他們自己階層之外的人,餘下的很少能恢復自己的品位。證據寫在牆上的家族肖像畫裡。在他們的霍爾拜因、凡·戴克、庚斯博羅、雷諾茲、勞倫斯旁邊,懸掛著迪科塞爾、米萊、赫爾科默、薩金特、拉斯洛和伯利的畫像。他們的眼睛失去了銳氣,因為整個機體的幸福不再取決於視力或其他感官。這些人會吃得很好,哪怕他們又盲又聾又啞,因為曾經的工業革命和殖民擴張聯合起來將食物投入他們的嘴裡。他們失掉品位,也就失掉了靈魂。
他們不能夠將標準基於質量上,就只能在數量上保持驕傲。但是財產的數量,以他們學會享受的規模而言,只是過去成就的集結,而與如今的成就毫無關聯。所以這些人背離了生活。他們中最好的逃進了對某種技藝知識的專注追求,比如馬術、射擊和垂釣,這些沒有給他們帶來從事技藝追求後一般會有的良好感覺,因為他們帶著非理性的自得情感,相對於那些因為才智上的偏見,或經濟上的匱乏,而不願將所有其他利益用以交換技藝實踐的人,他們會有優越感。
如果進行冷靜的審視,就不能設想一個保守社會,將狩獵視為與宗教活動同等神聖,能夠讓它的成員免於成為生活的傻子。保持足夠精神活力投身於公共生活的人,正坐在議會的席位上,帶著我們歷史上某一階段的威嚴。他們與現今時代的接觸方式,就是閱讀專家準備的備忘錄,但他們又不太信任專家,因為社會起源不同。他們刻板地忠於某些原則。他們保護往昔努力帶來的積累,否定現今的要求。
他們不會為保衛麥克先生和他的職員們費一丁點兒力。他們不會理解他們在特浦加工作的美好和精妙,因為它不是狩獵和射擊,它是現代的東西。他們會把它視作紅利的來源而略感激動,但他們會通過國際政治,來對礦場的維護進行災難性的指導,因為他們仍然處於19世紀,不能夠相信英國的權威在全世界已不那麼絕對,英國的資產也不再不可侵犯。這樣的統治階級對英國來說意味著死亡,儘管分散在各處的英國人一生都在努力為國家服務。所以,英國對南斯拉夫不能形成救贖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