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王元化|李天綱:反思、退省和再啟蒙

2020-12-23 澎湃新聞
今天(2020年11月30日)是王元化先生誕辰百年,《華東師範大學學報》在最新一期組織了多位學者,以筆談形式紀念王元化先生,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思想市場」欄目轉載該系列文章,略有刪減。以下是復旦大學哲學學院宗教學系李天綱教授的文章,原題為《反思、退省和再啟蒙——王元化先生的晚年之學》,原文注釋未收錄。

反思(Reflection)

王元化先生的最後二十年,每天都沉浸在思考當中,只爭朝夕地工作。他撰寫長文,接受訪談,整理舊作,出版眾多作品,精彩紛呈。如果要用一個詞來概括這些作品的氣質,我想很多人都會選擇「反思」,這也是元化先生自己的意思。元化先生把2000年編訂的文集名為《九十年代反思錄》,用了他給馮其庸先生的題辭手跡「精思所積,荒徑為開」作扉頁,就含著這個意思。元化先生精研黑格爾哲學,他在嚴格意義使用「反思」概念,是哲學家的標準。「反思」一詞,在黑格爾《邏輯學》那裡是「思想回到了思想本身」,即思想者對原有的思想做返回自身的思考,是理性精神在第三階段的再一次提升。翻開元化先生的《讀黑格爾》,開宗明義第一句話,討論的就是「反思」。「反思(Nachdenken,後思),『反思一思想本身為內容,力求思想自覺其為思想。』在宗教、法律和道德……這些領域裡思想化身為情緒、信仰或觀點,亦未嘗不在那裡活動。思想的活動,思想成果,可以說都表現在裡面,都包含在裡面。」元化先生讀黑格爾《小邏輯》,摘錄了第51頁的內容,是1956年11月寫的,是當年的筆跡影印。這段話,正可以拿來作為元化先生在20世紀80年代後的「反思」精神的寫照。退下來以後,元化先生對以前在「宗教、法律和道德」領域內的「情緒、信仰和觀點」做了全面的反省,經過黑格爾式「精神返回自身」的「否定之否定」,達成了他的「晚年之學」。

元化先生自述平生有三次大的反思,第一次反思是1940年與妻兄滿濤爭論的結果,他們從蘇聯文藝理論回到了馬克思、恩格斯原著思想;第二次反思是1956年受「批判胡風分子」的牽連,在「隔離審查」期間攻讀哲學,通過對黑格爾《小邏輯》、馬克思《資本論》和莎士比亞戲劇的研習,進一步擺脫教條主義影響;第三次反思發生在那次「大的政治風波」之後,元化先生在「痛定思痛之後要探尋為什麼'左'的思潮在中國的影響這樣源遠流長,在許多人的頭腦中這樣根深蒂固?」

元化先生的思想家氣質,註定他在社會變動的關鍵時期都會以深刻的方式作出敏銳的反應。「幡然悔悟」是不夠的,他追求的是帶著反思的大徹大悟。1986年秋冬之際,元化先生住在金山賓館接待馬悅然先生,朱維錚先生帶我,還有龐樸、紀樹立、黃萬盛等一起驅車前往,去商討《中國文化史叢書》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科學文化史》中國部分的編輯工作。那次,元化先生差不多是用誓詞般的口氣告訴大家,他退下來以後將一心做研究,做一個老知識分子,而不是「老幹部」。此後,他拒絕了兩三個出任這聯那聯主席的提議,絕不願卷在文學、藝術、社科界的各種關係中,不帶權勢,隻身一人,回到知識圈,只與學術界不多的朋友交往。我認為,像《清園近思錄》《九十年代反思錄》等帶著「思」字的書名和文章,最能反映他的晚年夙願。20世紀80年代以後,元化先生的「反思」迥出儔列。貼著時政的思考,都是在「思想和學術」的層面,做的是「反思」(Reflection)工作。

元化先生在二十多年裡以敏銳的觸角,探討中國文化的重大問題,思考強度非常大。加上他治學跨了文學、哲學和歷史領域,構成了一個大的思想體系。他不停頓地思考,20世紀80年代提出「新啟蒙」,20世紀90年代開始了「第三次反思」以後,急切地關心國內外重要思潮。從《清園近作集》中的文章和訪談可以看到,在2000年前後的「人文精神」vs「消費主義」、「保守主義」vs「激進主義」、「有學術的思想和有思想的學術」等重大議題上,元化先生都砥柱中流般地提出了鮮明主張。元化先生對外界「南王北李」、「南王北錢」等傳稱並不認可,但他團結了上海、港臺和海外的一批學者力圖超越政治和時事,對中國的社會、文化和歷史進行徹底的「反思」,則是事實。

在《學術集林》的籌辦、編輯過程中,朱維錚先生贊同元化先生提出的「有學術的思想和有思想的學術」。當海內外有議論說這是「學術出臺,思想淡化」,他在對傅傑的訪談中說:「不相信思想竟如此脆弱,會被救亡所壓倒,被學術所衝淡。」朱老師鼎力支持元化先生的主張,在和我們的聊天中說:元化先生是「思想中人」,也是「學術中人」。他在黑格爾哲學與文學批評有建樹,還有過去在黨內生活中形成的敏銳判斷,這樣既能駕馭文、史、哲多學科,又了解社會現實的學者,現在國內就沒有幾位了。朱老師還說:元化先生年齡上是兄長,思想上卻應該是我的師長。王元化先生2008年去世,朱老師2012年去世,兩先生在晚年成為莫逆,二三十年中越來越密切地交往,傳為佳話。朱老師尊元化先生為當代「思想中人」有學問者,元化先生也一直說:你們的朱老師有學問也有思想,是我在上海最談得來的人。我本人是在1986年經過朱老師的引薦,向元化先生面呈了關於《萬國公報》的碩士論文,得到了專門的指教。1998年,元化先生更是作為答辯委員會主席,主持了我的關於「中國禮儀之爭」的博士論文。二十多年裡,因為很多問題去向元化先生請教,每次談話過後,哪怕很短的時間,都會受到他的精神感召。據我所知,很多人都有著同樣的感覺。

退省(Retreat)

有一陣子,元化先生在合適的談話場合,會提到自己的基督教家庭背景。和早年脫離家族的信仰傳統,晚年仍然是一位無神論者的實際情況相對照,他對基督宗教,尤其是對於在華基督宗教影響的評價,有了很大的改變。那一時期,他對宗教和信仰表示了好感,但也並不是簡單的壞了又好了的那種。我認為宗教信仰的複雜性,也是元化先生晚年「反思」內容之一。「回到思想本身」,元化先生全面思考了他與家庭、家族、社會和人類在終極存在上的精神關係。他在第一、二次反思中,已經擺脫了第三國際意識形態關於宗教信仰、西方列強和殖民主義的觀念。第三次反思中,元化先生並沒有回到逝去的家族信仰傳統,仍然是一種堅定的人文主義者的態度。但是,元化先生在一次訪談中卻明白地說:「我祖父那一代就是基督教徒,我小時候也受過洗。」成為共產黨員以後,「自然不再信教了,但基督教精神可能還會發生潛在的影響。」

元化先生懷疑,在他一生的思想中「可能」存在基督教的「潛在的影響」。試探著解釋這個「潛在的影響」,是我們理解元化先生晚年思想的一個關鍵。

1986年在金山賓館,元化先生說要重視對教會學校、教會醫院和出版的研究,隨後就告訴大家說他曾經是基督徒。在場的人似乎都是第一次聽說,頗有些意外,那時候對此話題仍然是有點禁忌的。「我的外祖父桂美鵬是沙市的一名傳教士,他是基督教聖公會第一位由中國人擔任的會長,負責長江一帶的傳教會務。」「我中學讀的是教會學堂,讀大學時已經抗戰了,我參加了救亡運動,讀的大學不是教會學堂,而且我也沒有讀完大學。」「如果說基督教對我有什麼影響,那恐怕就是《新約》中的基督教精神吧。」後來還知道,元化先生的婚禮是基督教式的;1986年和2006年,是在衡山路國際禮拜堂為他母親桂月華和妻子張可做的追思。因為我一直在做在華基督教、天主教的研究,元化先生和我談這個話題比較多。初次交談時,他就說應該去找陳澤民院長、鄭建業主教,把他們請出來做基督教研究。元化先生曾邀請他們編輯《中國大百科全書》的"宗教"部分。後來,他還提起了武昌教會的韋卓民先生,是他欽佩和交往的神學家。有一次他留意著告訴我,武漢大學哲學系做基督教研究的車桂教授是他的親戚,要我們多聯繫。元化先生對中國基督教會及其信仰本質都非常熟悉。我曾經和朱維錚老師說,元化先生對於宗教研究很有見解。當初如果是元化先生布置上海的宗教學、宗教學會,則會更加重視理論和歷史,並"反思"到中國宗教的根本問題。

人們就此揣測,以為元化先生不懈的「反思」精神與家族信仰有關,是託爾斯泰、十二月黨人的「懺悔」意識。這當然比較符合八十年代以來的學者想像,但並不是元化先生的自我認識。懺悔(Confes- sion)是基督宗教的「七項聖禮」之一,天主教的翻譯是「告解」。中國教會至今的理解,懺悔是一種把自己託付給上帝,完全否定自我的行為。基督徒做懺悔,有神學指導,它要求全面反省信徒與上帝的關係。「懺悔」和哲學家講的「反省」,在歷史上有一些聯繫,但不是一回事。元化先生讀黑格爾哲學,有完整的近代理性主義精神,他的第三次反思並不是向某種本體的「懺悔」,而必出於自己的思考。1999年,當李輝在訪談中問:「您的反思與宗教的懺悔。反省有無關係?」元化先生回答說:「沒有你說的什麼宗教的懺悔心情。一個人反思自己的思想,有錯誤加以糾正,就像走路跌倒爬起來再想想怎麼走一樣……和宗教的懺悔有什麼關係呢?」

基督宗教的「Confession」翻譯為「懺悔」、「告解」,元化先生晚年反思(Reflection)狀態中並無這個因素。我的理解是,元化先生當然沒有回到基督徒的上帝觀(信仰本體),更沒有重拾基督教的禱告和懺悔(禮儀實踐),他仍然是一個人文主義者。那麼,他感受到的「基督教精神的潛在影響」到底是什麼呢?元化先生自己也感覺信仰精神的回歸,這又如何解釋?元化先生和做出嚴肅思考的人們,心理上都有著痛苦的經驗需要超拔。如果說這種心理經歷與某種信仰有關的話,那不是懺悔,而是一種Retreat,或者就可以譯成「退省」。Retreat,除了撤退的意思外,還指教徒從世俗生活中退下來,以安靜和獨處的方式,閉門思考自己與上帝的關係,稱之為「避靜」。我常常覺得,離開吳興大樓,常年在衡山賓館和慶餘別墅標準間生活的元化先生,生活簡單,精神豐富,過的就像是一種「避靜」生活。教會有這樣的習慣,對現實失望的時候,它建議你退一步,在一個超越的思想空間裡展開批判,獲取靈感。元化先生晚年退出了世俗生活,展開反思和批判,很像是一場退省。每次去拜訪元化先生,都會想起馬相伯在洋務變法活動失敗後息影土山灣,卻在籲喊「還我河山」的樣子。

「退省」,退而省思,留出物理空間,保持精神距離,對先前生活中形成的觀念和信仰作一深思,庶幾就是黑格爾哲學意義上的「反思」了。元化先生「談反思」,說:「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把反思所稱是出於一種憂患意識,以一個知識分子的責任感,對過去的信念加以反省,以尋求真知。這種反省之所以發生是鑑於自己曾經那麼真誠相信的信念,在歷史的實踐中已露出明顯的破綻。」今天讀這些熟悉的文字,仍然感到一種衝擊力,有著震撼。這種「退省」後的「反思」和儒家奉行的「達則兼濟,窮則獨善」也完全是兩碼事。退省(Retreat)並不是「窮則獨善」之消極、怯懦,而是具有理性力量的反思,承擔責任,開展啟蒙。我們感受的震撼,既來自元化先生話語中間包含的真誠,更有因「退省」而發生的那份神聖感。按我的理解,正是在這個複合的意義上,元化先生的精神回到了他早年的信仰狀態。

「退省」,是一種積極的生活態度;「反思」,是一種超越的思想行為,元化先生「退下來」的晚年生活是如此精彩,他給一代人樹立了榜樣,一種自覺而有意義的生命價值可以這樣建立,而不必在失去原有地位之後東奔西突,棲棲惶惶地打發餘生。

我一直覺得,元化先生的晚年生命中明明白白有著一種「超越性」(Transcendence)。他不僅要超越中西之爭,超越左右之爭,超越學術與思想之爭,這些當然都是他在「退省」以後,通過長期的"反思"而從那些世俗紛爭中獲得的「超越」,是他一生都想獲取的答案。然而,哲學和神學意義上的「超越性」不止於此,它還需要在超越世俗爭議之外更有一種神聖感,還關乎終極的最高存在。德裔美籍哈佛大學神學院宗教哲學家蒂利希(Paul Tillich,1886-1965)把精神的超越性理解為「終極關懷(Ultimate Concern)」,舉凡對上帝、真理、奧秘、元初精神,甚至仁愛等情感本體的追尋和關注,都可以定義為具有神聖意義的「超越性」。我們看到,元化先生一生,尤其是在最後的二十多年裡,對真理有著如此執著的追求,是當得起那種「終極關懷」的。

再啟蒙(Re-Enlightenment)

元化先生的晚年之學,「反思」是他從哲學中獲取的思想方法,「退省」是他從家庭環境滋養而來的信仰情懷。那麼,他在退省之後的「第三次反思」中得到的思想結論是什麼?經過「否定之否定」,元化先生想告訴我們的又是什麼?關於這一點,有不同的說法。有說元化先生改持了「保守主義」,因為他反思了革命進程中的激進主張;有說是回到了「新考據」,因為在《學術集林》的編輯方針中偏向學術、專注傳統;還有說是「人文主義」,那些年元化先生支持年輕學者中發起的「人文精神」討論,對「商品大潮」捲走了思想文化持批評態度。但是,今天我們紀念元化先生,應該想到他本人是不是願意被這樣定義?不是不可以用一種方法和價值去概括元化先生的思想,而是我們要考慮元化先生為什麼一直拒絕被貼上「主義」的標籤,而要求被作為一個完整的思想對象,做全面的、具體的理解。

元化先生最後二十年中,令人炫目地提出了一系列思想觀點和主張。有的人只是從他提出的觀點結論去理解,而較少注意到他的「反思」過程,因而就不能真正理解他的思想蘊含。比如,他曾明確地批評五四以來的「激進主義」,為此,就被有些人誤解為「保守主義」。實際上,元化先生清理的「激進主義」,是海內外很多學者都已經察覺到的中國革命中的Radicalism。元化先生從來沒有否定五四時期的「啟蒙精神」,相反他是對激進主義思潮導致的對「科學、民主」精神的背離,對這種「異化」現象加以「反思」。元化先生說:「我認為『五四』精神當然要繼承,但『五四』的一些缺陷(如意圖倫理、功利主義、激進情緒、庸俗進化觀點等)是不應該繼承的。」在這裡,元化先生反對的是沒有被五四啟蒙精神推翻,反而在思想界越來越嚴重的獨斷論言行。這種獨斷論是啟蒙精神的「異化」,以至於出現了反科學、反民主、強暴力的種種運動。元化先生和朱維錚老師離開我們的這些年裡,我們看到20世紀在中國發生的種種情況,在21世紀的美歐也會發生,這不是足以令人深思的嗎?

元化先生曾經對我們說:我生於1920年,可以說是五四的兒子,當然不會去否定五四。這段話寫下來時,他這樣說:「我嘗言,我是在『五四』的精神氛圍和思想影響下長大成人的。」同一時期,元化先生在與胡曉明的訪談中表示:「我在精神上是十九世紀之子,是喝著十九世紀作家的奶長大的。」至今想來,元化先生的話,即兩個「之子」的比較,仍然很深刻,並且準確。元化先生受19世紀古典哲學、文學精神的滋養,19世紀正是歐洲啟蒙運動產生豐碩成果的年代。元化先生18歲到上海定居,完成教育,建立社會關係。上海是近代新文化運動的發祥地,也是「西學」翻譯、出版和研習的中心,讀得到各種各樣的新作品。從元化先生的早年作品中可以看到,他在英國戲劇、散文,法國小說、藝術,德國哲學、美學等領域,都有精湛的造詣。在他和胡曉明的對話中說:「在我的著作中,談的較多的除莎士比亞、菲爾丁等外,是狄更斯、勃朗底姐妹、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託爾斯泰、契訶夫、安德萊夫、雨果、巴爾扎克、司湯達、羅曼·羅蘭等。還有一些雖然沒有在文章中談到,比如像馬克·吐溫、傑克·倫敦、王爾德以及一批詩人、戲劇家等,也都是我所喜愛的。」元化先生的啟蒙觀念除了文學之外,還源自19世紀德國哲學中的理性主義、英國思想中的經驗主義、法國政治中的博愛精神。這種歐洲近代思想成果,都應該是五四啟蒙的資源,可惜這種本應發揚的思想資源,在五四啟蒙中並不充分。眾所周知,五四啟蒙時期身在一線的啟蒙者,都是宣傳家、組織者,絕大多數不具有像元化先生這種素養。因此種種,那場啟蒙中就必然會有元化先生在不斷反思中發現的,那些必須要揚棄的種種「缺陷」。

上一次「啟蒙」最大的惡果是出現了大面積的思想專斷。1915年《青年》開始的「新文化」運動、1919年發生的五四運動,本身並不是專斷,而是反專斷。但是,幾年以後大批「啟蒙者」懷抱著確定的思想,自認為掌握了社會發展的「規律」,投身下一場運動,馬上出現了又一場專斷。若說五四前的思想專斷是以「天道」、「帝心」為測度,那此後的專斷以「規律」、「法則」為標準,更形武斷。元化先生說,1956年,在他的第二次反思中,「黑格爾哲學曾經把我從精神危機中拯救出來。那時我多少次從他所說的『人的精神的偉大力量是不可以低估和小視的』那段話裡獲取了力量」。但是在第三次反思中,他認識到思想如果被賦予了權力,冠之以「規律」之名,強制執行,則可以為害。「現在,我的看法改變了。我認為事物雖有一定的運動過程、因果關係,但如果以為一切事物都具有規律性,那就成問題了。」元化先生有一篇訪談,用「具體中的普遍性」做標題,我想也是同樣的意思。

關於「規律」,想起來和元化先生的一段交談。大約是1988年,我去給元化先生送我們幾個年輕人翻譯的《文化:歷史的投影》(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該書由朱維錚老師作序,紀樹立先生校對。我說起書中翻譯的「規律」(regularity)一詞,元化先生激動地說,以前他相信黑格爾式的「客觀規律」,認為人類可以掌握它來改造世界;現在他認為這樣的規律是不可靠的,社會運動中的一些「規則性」現象,只是相同環境、條件下的相似性,而且依賴於認識主體的主觀體驗,不可以用客觀真理的名義強制執行。經過元化先生的講解,我明白了他痛切反省的「規律」是大陸哲學強調的「natural law」(自然法則)。英美哲學講的regularity (規則性),就是元化先生講的那種和人的認識能力結合在一起的經驗性法則。元化先生破解教條主義、專斷主義的思考,深入到了本體論。我們從很多例子中看得出來,元化先生的晚年的本體論觀點是從側重於德國哲學的理性主義,轉向了英美哲學的經驗主義。

如前所述,元化先生對五四的反思,並不否定它的口號、主張和價值,而是指出在運動實踐中的做法,以及實踐者對於「德先生」、「賽先生」的獨斷論解釋。「九十年代初」以後,元化先生上海、南京、杭州各大學演講,都表達了這個意思。在《對「五四」的思考》中,元化先生又將其「要旨簡述」列為六點,大家可以參看。元化先生對五四的實踐和詮解有重要的指正,但他更加堅定的主張仍然是「啟蒙」。他明確地指出,源自清華園內著名事件,然後被陳寅恪先生詮釋出來的「『獨立的思想和自由的精神』,是『五四』文化思潮的一個重要特徵。如果從這方面去衡量『五四』時代的學人,過去慣用的文白界限和新舊界限就很不適用了。」我以為,如果要用一個詞來概括元化先生的「晚年之學」,最恰當的還是「啟蒙」這兩個字,而啟蒙的要旨,就是「獨立的思想和自由的精神」。我甚至覺得,「啟蒙」這兩個字可以概括元化先生一生的治學和功業。元化先生三次反思,就是不斷地修正認識,尋求真理,點燃自己,照亮他人。忽然記起,曾經是基督徒的元化先生一定能背誦這一段:「他不是那光,乃是要為光作見證。」(《約翰福音》1.7)

元化先生是八十年代「新啟蒙」的先驅,1983年秋,我入學復旦大學歷史系中國思想文化史研究室碩士研究生,課堂上布置閱讀周揚《關於馬克思主義的幾個理論問題的探討》,就是元化先生和王若水、顧驤一起在天津迎賓館參與了討論和起草,不久,對這篇文章中「人道主義與異化」觀點的批判發展為「清除精神汙染」運動。元化先生總是在挫折之後進入新的思考,他在1985年參與復旦大學的中國文化史研究,1986年幫助上海文化發展戰略的研討和制定,都提出了重要的想法。1988年,他更以一人之力創辦《新啟蒙》,當事人李銳、魏承思都寫了回憶文章。翻檢了當年的《新啟蒙》,封面上的翻譯是「New Enlightenment」。鑑於元化先生在20世紀90年代放棄了「新啟蒙」概念,我們今天討論他的啟蒙思想就不便再用。注意到元化先生文章中經常使用「再思考」、「再認識」,我們可以把他的「九十年代反思」定義為「再啟蒙」,用Re-Enlightenment來翻譯。這裡的「再」啟蒙,既不是「新」(new)啟蒙,更不是「反」(anti)啟蒙,而是黑格爾哲學意義上的揚棄和更新,更精準有效的啟蒙。

「晚年之學」

王元化先生早年學術成果已經非常突出,在文藝批評等領域獨樹一幟。第一次反思之後,他從蘇俄文藝理論轉向馬克思、恩格斯原著,這是他能夠擺脫當年教條主義的基點;第二次反思之後,他在思想困頓中鑽研《小邏輯》、《精神現象學》等,並把黑格爾哲學用來分析傳統文藝思想,在《文心雕龍》、莎士比亞戲劇研究中開出嶄新局面。元化先生在「文革」以前就擺脫束縛,建立了以精湛的中西哲學和思想為基礎的文藝批評理論,這是他的「早年之學」。

「文革」以後,元化先生痛定思痛,將自己在前二次反思中的心得告訴大家,有一個「新啟蒙」階段。沒有料到十多年之後中國社會又發生了重大轉折,逼迫大家重新思考,而元化先生又挺身而出,開始了他的第三次反思。在二個世紀之交時期的第三次反思中,元化先生退出世俗生活,提出「有學術的思想和有思想的學術」,回到了他早年的道路,一邊治學,一邊思考。他提出古今兼容,中西會通;既做學問,又談啟蒙,或即是以確鑿的學問啟迪智慧,推行人文精神,達成「啟蒙」。元化先生是一位對於舊世紀中國人的百年歷史展開批判,對新世紀人類未定藍圖有著關懷和憧憬的思想家。元化先生在最後二十年中留給了我們一份珍貴的「晚年之學」。

記得有一次,元化先生和我談話,他的話題有點跳躍,又一次說道:「退下來以後,我堅決不要那些榮譽性的職務……我要恢復到一個學者的身份。別人願意做『老幹部』我不管,我要一個『老知識分子』的稱號就夠了。」

元化先生以自己20世紀90年代以後的反思,以他的「晚年之學」,踐行了這一點。見過元化先生背過人來的憂鬱神情,都會覺得他的個性裡面,藏著一位學者的睿智和思想者的頑強。

其實,除了20世紀80年代初短暫的幾年之外,元化先生從來就是一位沉浸於書齋、主編刊物和主持出版社的學者。在上海和全國的學術界,乃至海外漢學界,他的學術受到肯定,他的發言得到重視。但是,當好事者提出一些說法,比如如前所述,從思想的角度比較說「南有王元化,北有李慎之」,從學術的角度比較說「南有王元化,北有錢鍾書」,元化先生都是不贊成並加以制止的。

元化先生晚年的思想和學術,並不只關注他一生面臨的困境,而是抒發開來,想到了他與中國與世界的關係,以及人類在21世紀的未來。元化先生早年受清華園文化氛圍的薰陶,具有豐富的中西學素養,後來介入到20世紀30年代至50年代的思想漩渦中,他有能力在晚年作出這樣層面的反思。這一階段的元化先生,一定是想對他的以前的學術和經歷做一個總結,要給動蕩的20世紀中國思想界一個交代。

王元化先生完成了自己的心願,以一個老知識分子、老學者的身份,離開了這個他並不滿意的世界,留下了一份只屬於他獨特的精神遺產。這份思想遺產,是王元化先生晚年經過痛苦的「退省」,認真的「反思」得到的,必定也會啟迪我們後人,在知識人群當中「再啟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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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學校外觀項目名稱:美國麻薩諸塞州比爾裡卡紀念高中設計團隊:Perkins&Will項目地點:美國,麻薩諸塞州,比爾裡卡鎮竣工日期:2020年10月▲區位示意圖▲內部結構木材的使用 全新的品牌與視覺形象,以「在展望中反思:尊重過去,面向未來」為主題。基於比爾裡卡小鎮謙遜而自豪的文化特點,設計團隊全套的標識、色彩、字體以及平面設計,能使小鎮自信地在任何環境中表達自我。
  • 網友支招火車票退票省錢攻略 先改籤再退省手續費
    【先改籤再退票,省錢?】連日來,火車退票省錢策略在微信朋友圈瘋轉,真能省嗎?昨日,東方今報記者親身體驗,原本要收取50元退票費的臥鋪車票,改籤成2天後的硬座後再退票,只收了5元錢的退票費!  連日來,「火車退票省錢+在12306選上中下臥鋪方法」在微信朋友圈瘋轉,轉發的還不乏鐵路系統的工作人員。
  • 家庭英語啟蒙的反思:閱讀海澱媽媽安栢的家教手記《上岸》
    在孩子幼年的時候,最重要的是培養孩子學英語的興趣,然後再幫助孩子樹立遠大的理想,激發孩子的內驅力,這才是順應孩子天性的培養過程。當然,要想做到這一點,首先需要搞好親子關係。其次,利用各種遊戲的方式,讓孩子在玩耍中喜歡上英語。最後,適當順應鼓勵和獎勵措施,增加孩子的成就感和自信心。
  • 什麼才是啟蒙呢
    在康德的「啟蒙」概念中,意志、權威和對理性的運用被聯繫起來,被視作個體行動的前提與準則。福柯從對康德的這些論述的評析出發,反思了啟蒙理性與現代性二者之間的關聯問題,指出我們應把現代性視作一種「態度」,視作一種堅持對我們所處時代保持批判精神的氣質,繼而把這種哲學態度轉換為多種追問的任務。
  • 親子閱讀兩年的總結和反思
    每個家庭的情況和娃的個性都不盡相同,此文是對某娃近兩年親子閱讀的階段性總結和反思,含中文和英文,自認為不雞但也不算太佛。每天讀書是我和娃的愛好和樂趣,我們現在也很享受每天的親子閱讀時光,寫下此文算是給自己留個紀念,也感謝千帆上無私分享各種經驗和資料的家長。非常普通的女娃,各方面發育只能說正常,沒有什麼特別的突出之處。
  • 小學生省下午餐雞腿回家給媽媽吃引發教育反思
    相反,大家這麼驚奇,似乎更值得思考原因  成都市青羊區新華路小學二年級二班肖淑丹吃午餐時,準備省下雞腿帶回家給媽媽吃,被班主任老師羅馨留意到了。羅老師讓她吃下自己的那個雞腿,又把班上多出的兩個雞腿送給了肖淑丹,請她帶給她媽媽吃。  這件小事經華西都市報報導後,大多數人讀出了感動,有人讀出了對教育的反思,甚至有人開始自責。
  • 懺悔法門的啟蒙:法不孤起,仗境方生,參禪學佛,永不退轉!
    懺悔法門的啟蒙文/普寂學佛之前的日子是茫、忙、盲。懺悔法門是我學佛的啟蒙。在一次大法會中唱誦〈懺悔文〉:「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瞋痴,從身語意之所生,今在佛前求懺悔」,這簡短的四句話,深深觸動我的心,一邊跟著禮拜,一邊淚流滿面,原來自己的煩惱和不如意是自找的,起心動念無不在造業,因無明與無知而感召貪瞋痴。
  • 《聲律啟蒙》正確打開方式:別再背了,它是學習拼音和文學常識的
    非常驚訝的是,在語文啟蒙教育中,不少打著國學教育的銜接班,把《聲律啟蒙》作為國學教育的課本,讓孩子進行背誦。電腦那一端,老師倒也是認真地講解,由於已經學了幾個月,上卷都已經講到了十三章的元,老師一遍遍解釋「絲絲微雨杏花村」,還要和孩子們解釋誰是王通,以及為什麼皇帝沒有接受《太平》十二策。甚至還貼出了一張圖「闕」,讓孩子了解古代皇帝的住所。
  • 作為完整體「解散OR退隊」的最後紀念
    有成員變動或直接解散的韓團不少,近年這種情況的人氣團體卻特別多:AOA主唱樸草娥退隊;一到夏天就想起的SISTAR也宣布解散;INFINITE的李浩沅退出
  • 3歲正式啟蒙,5歲自主閱讀,說說兒子的英語啟蒙路線圖(乾貨)
    因為不想寫得跟網上太大同小異,這篇文章我主要根據兒子英語啟蒙的實際操作,分成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介紹英語啟蒙的幾個誤區(錯誤做法)和自己的建議。(啟蒙開始的時間和主要原則)第二部分,我根據年齡,把兒子的英語啟蒙分成幾個階段,主要介紹每個階段我用過的各種書、工具和實際的操作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