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剛才文章是我自己刪的哈,一是排版沒排好,二是標題中發現錯字,只好刪了再發】
拿到羽戈的新書《激進之踵:戊戌變法反思錄》,我先跟這個「踵」較上勁了。
因為我第一時間只能想起兩個:「摩肩接踵」之「踵」,和「阿喀琉斯之踵」之「踵」。
這羽戈的「踵」,到底是哪個「踵」呢?
不是我較勁兒,是我的語文有問題,老懷疑自己的語文是體育老師教的,東一拳,西一棒,不是寫錯字,就是念錯音,甚至會錯意。
你說,羽戈的這個踵,到底是腳後跟,還是軟肋呢?
琢磨著中間,書就一口氣讀完嫋。痛快。好酒。
小二,再來一杯!
不——
小三,再讀一遍!
不糾纏那個「踵」,還是說書吧。
不能說長期浸淫於中國近代史研究——不好意思,太貪玩了,幾忘了自己是幹嘛的了——至少晚清民國這一段是我最感興趣的。有關這個激進,簡直是我的心病。所以我很想看看,都誰,能與我同病相憐。
之前,蕭功秦老師的相關著述——《與政治浪漫主義告別》《危機中的變革:清末政治中的激進與保守》《超越左右激進主義:走出中國轉型的困局》頗能戳中我的心事,現在,羽戈也來戳這議題了,這是又要多一個同道的節奏麼?
至少,我們對中國近代史的觀感,在某個維度,是高度重合的。正如羽戈所言:「不激進無以成事,這七個字,堪稱中國近代史的最佳註腳。當然,激進是一柄雙刃劍,有人視之為潮流,有人則視之為漩渦,在後者眼裡,中國從近代向現代轉型,所感染的一大病症即可形容為『激進之踵』」。
簡直是說我嘛,我就是後者,在我眼裡,激進與亢奮,就是近代中國兩大病毒。這感染的,從近代到現代,一波一波的,發作。
有關政治理念。羽戈說他是漸進本位,講究寧可十年不將軍,不可一日不拱卒,對於激進主義的種種路數,大刀闊斧,一蹴而就,看不入眼,嘖有煩言。
也是說我嘛。我煩死近代史上的那些激進狂了。名字就不點了,大家心裡都有數。
但是,我與羽戈也有不同的地方。
其一,是對激進人物的輕易諒解。你也可以稱之為理解之同情,同情之理解。比如康有為、譚嗣同在戊戌年間的激進與荒誕——康有為建議把西藏賣給英國,以籌措變法經費,譚嗣同不僅要賣西藏,還要賣新疆給俄羅斯,倘若錢不夠用,還可以賣內外蒙古、青海……羽戈也承認,「這等行徑,在今人眼裡,正與賣國無異,康有為、譚嗣同勢必難逃賣國賊之罵名」。但是他又提醒大家注意,「康有為、譚嗣同出賣國土,起因則在愛國,目的則在保國,舍邊陲而保中心,有如壯士斷腕。」
我咋就不服呢?
動機與目的,都是摸不著,看不見,唯心的。憑什麼就認定,有人是愛國保國,有人——我就不點名了——就是漢奸賣國?難道人家就不是舍小保大,壯士斷腕?我本無定見,我恪守的,就一個標準。也就是說,所有歷史人物,能不能一個價值坐標?一個評價系統?
其二,羽戈在書中說,他參加一場線上講座,主題是戊戌變法。主持人提問:假如穿越到一百二十年前,成為維新派,你會怎麼做?他和另外兩位嘉賓幾乎異口同聲:轉向革命。
嘖,你們三個,給我出來走兩步,我保證,不打扁你們,我就改叫端木賜刀,專門對付你羽林軍的羽,刀戈的戈,居然還轉向革命,能的不輕,年輕人。維新若維不下去,正好說明,這新太新了,而你們,居然選擇更新,那不是正如你書中所言,鯨吞,要噎死人的節奏麼?放我,維新都維不下去,只能轉向保守,比如嚴復的轉向。
羽戈的意思,「當愛國與保國陷入一種割肉式的功利主義困境,其痛苦與糾結,那些不曾在亡國滅種的歷史陰影之下徘徊、奔逃的後人,如何能夠體味?」
我的意思,所謂的亡國滅種,無非是個體焦慮,與集體焦慮的大合奏,很大程度上是渲染的、直銷的或者傳銷的,甚至是病毒感染的。正像現時的中國網絡,不時發作的,那種中產階級的矯情,都是戲精。
大清當年面臨的是什麼議題?
啥子亡國滅種了,唬誰呢?不就是,大清朝廷滅亡和大清朝廷不滅這兩個議題麼?
大清朝廷滅了,對大清朝廷自然是壞事,但它並不意味著,對小民百姓必然是好事。
這就應了魯迅所謂的,做穩了奴隸的時代,與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
什麼情況下的改朝換代,才對小民百姓意味著是好事呢?
第一,大清朝廷滅了,後面的接盤手,能馬上建立一個穩定和平的朝代。共和不共和的倒無所謂。
第二,接盤的政權,至少不比清政府更差。像太平天國那樣的就算了。
這兩個條件都具備了。才是小民百姓的福氣,或者說選項。
至於歷史的車輪,特別是激進歷史,太無情了。我做歷史研究,把自己整成了律師一般,只替我的當事人——當時的小民百姓考慮。至於後來歷史終於走出了霧霾,或者將來必出歷史三峽,則不在我考量範圍。相當於產婦生孩子,本來自然產即可,非得折騰,導致早產,然後保大人保孩子之間,人為的悲壯一把,大人被犧牲了不說,那早產兒也身心不健全、發育不優良不是?
一句話,放任何時候,我都是溫和的、改良的、漸進的。
不過,照這個節奏,跟羽戈較下勁來,我得重寫一本書。所以,下面說些正經的。
羽戈比較贊同餘英時的「史者,知人論世之學也」,所以,他的這本書,重點在知人論世,角度那叫一個新。以往研究戊戌變法,大多以事為脈絡,他呢,則別出心裁,根本不說事,只以人為線索,把人置於時代的激流漩渦之中,觀察人的抉擇如何影響時代,抑或被時代影響。
他的發現是什麼呢?「康有為的激進塑造了戊戌變法的政治氣質,戊戌變法所開啟的激進時代一路狂奔,反把始作俑者遠遠拋在身後。」他用的概念也好玩,球語,說戊戌年前,康有為是時代綠茵場上的前鋒,戊戌年後,則漸漸退回中場、後衛,以至替補席上落落寡合,蹉跎日月——這當然不是康有為一個人的命運,嚴復,以及以善變著稱的梁啓超,都是如此。
我倒覺得,不用感嘆這個。但凡上場的,總有下場的時候,這與激進復激進沒有關係,只與時代有關。時代就是時間,時間就是自然規律,再牛逼的球員,也有退役的時候。
有關知人方面,我跟羽戈還有諸多較勁的地方,比如他對康有為的認知,有一個「正-反-合」的過程。而我對康有為,只有「反-反-反」。我跟雪珥一個觀感,康有為,一個康三鹿而已。羽戈喜歡甚至崇拜譚嗣同,我則不然。需要致敬的是,羽戈並不為尊者諱,他價值坐標上的第一點——「真則是歷史學第一價值」與我完全一致,所以譚嗣同的慷慨赴死之因,除了高大上的那些,他還特別強調了兩點:一是譚有肺結核病,知道自己壽命不長了;二是,官二代不能跑,否則株連家屬,他爹譚巡撫是大清高幹。我在相關課題中論述譚嗣同的激進與慷慨時,強調的是另外兩點:一是梁啓超作《譚嗣同傳》,說他「幼喪母,為父妾所虐,備極孤孽苦。」我甚至拿袁世凱童年受寵作比較,說童年幸福的,比較厚道溫和,童年孤苦的,容易激進亢奮。二是他自己解釋「吾自少至壯,偏遭綱倫之厄,涵泳其苦,殆非生人所能任受,瀕死累矣而卒不死;由是益輕其生命,以為塊然軀殼,除利人之外,復何足惜。」所以我理解為,後娘虐待,自己也早就不想活了。就沒想到,身子有病自知活不長這一說。不過,我最近研究曹誠英與胡適的遠方的詩和近處的苟且,發現一個極有趣的醫學說法——與胡家有世交之誼的柯家驊先生,論證曹胡情事時說,他倆人當時都有肺病(曹甚至還有「甲亢」),這種病易亢奮,衝動,失控,所以才發生婚外戀。柯醫生的論證,讓我笑岔。我當時想到的是鬱達夫和林黛玉之類,現在看來,這病有倆途,發在愛情上,風情,發在政治上,激進?
說著說著,好像又不正經了。我還是駐筆吧。免得羽戈,執戈挺矛找我對陣,我這邊還沒賜刀佩劍呢。
還是那句話,看書吧,書中自有戈和劍,書中還有刀和矛。
隆重囑咐一句,看了以後,查證一下自己是哪一撥的,守舊,漸進,激進,你選哪個?然後我們組團較勁。老課題,新革命。羽戈說梁啓超乃過渡時代之人物。我們雖然不是人物,但現在還是過渡時代。至少,如羽戈所說:「中與西之爭、舊與新之爭、漸進與激進之爭、文化與制度之爭,以及在此種種衝突之中,個體何以自處,何去何從等,這些一百二十年前的老問題,怎麼困惑先人,便怎麼困惑我們。」希望羽戈的《激進之踵》能解你惑。
最後交待一句,讀了之後,別忘告我,激進之踵的踵,到底是啷個踵,我現在還是,百思不得其踵,這語文學的。
【羽戈 :《激進之踵: 戊戌変法反思錄》,山西人民出版社2019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