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4-5日,有一位老人在北京人民大會堂接連辦了兩場音樂會。辦這樣的音樂會是多年來他的夢想,卻始終未能成行,這許多年來不僅他創作的那些膾炙人口的音樂幾乎收不到版權費,就連辦音樂會都拉不到投資商。最終不得不在微博上呼籲大家為他的音樂會眾籌,沒想到本已十分悽慘的境地突然觸動到了眾多網友內心的情懷,大家慷慨解囊,終於湊齊了辦好一場音樂會的資金。
《西遊記》主題音樂會現場。饒是如此,老人本來也沒有太抱希望,畢竟很多年過去了,音樂會會有多少人感興趣都是未知數,更何況要專程跑去北京人民大會堂呢?誰想到12月4日晚上,音樂會座無虛席、掌聲雷動,在耳熟能詳的開場曲和人人會唱的片尾曲中,在場的幾乎都流下了眼淚,老人更是在5日的音樂會上自述回到賓館後他嚎啕大哭。
他沒有想到,時隔數十年,還有這麼多觀眾會因為他創作的曲子而感動。
到了這時,投資商出現了,在5日的音樂會上他透露終於有投資商有意資助他辦巡迴演奏會,因為這兩天的盛況讓投資商不得不感嘆,這是一個奇蹟。
這是一個奇蹟,這是一個永恆的奇蹟。或者說,與它相關的一切,都是一個奇蹟。老人叫許鏡清,而這個「它」則是一部現在被統稱為1986年版《西遊記》的電視劇。
這部電視劇自打播出以來,就創下至今都難以逾越的近90%的收視率(這在現如今根本是一個天文數字),重播次數也申請到了吉尼斯紀錄。
但其實,這部電視劇並非是1986年首播的。
一、踏上徵程1978年,日本投拍了一部《西遊記》電視劇,這部電視劇引起了軒然大波,雖然有很大反響卻引起不少讀者的不滿,因為在這裡面唐僧是女的、沙僧是河童、如來是女的、金角銀角是夫妻……
於是時任央視副臺長洪民生在1981年11月的文藝部會議上,他分別和兩個人部署了兩部電視劇的開拍計劃。其一是王扶林,這位中國第一部長篇電視劇《敵營十八年》的導演,要求他開始籌拍《紅樓夢》。
另一位便是楊潔,要求她擔任《西遊記》的總導演。楊潔當時是很驚訝的,因為她一直擔任的是戲曲導演。但驚訝的同時她依然非常開心,因為這也是她一直以來的夢想。不過開心歸開心,究竟應該怎麼拍,她心裡一點都沒底。
因為這是《西遊記》,是四大名著裡最為人所知的一部,老少鹹宜,即便沒讀過書,民間也早流傳了師徒四人的故事,尤其是孫悟空那更是家喻戶曉。但大家過去看到的往往都是戲臺上的故事,就連經典的動畫《大鬧天宮》裡的人物面譜也是戲曲式的;另一方面《西遊記》原著內容非常多,如何進行刪減取精還能讓觀眾滿意,也是一個很耗神的功夫。
於是楊潔和兩位戲曲編劇戴英錄、鄒憶青商量了很久之後決定,必須忠於原著、慎於翻新,同時人、神、妖都不選用戲曲裡的那樣化妝,而是直接採用塑形,保證在電視上看到的人物形象是活靈活現的真「妖怪」。
因此我們知道,這部劇雖然看起來和戲曲差了很多,骨子裡卻依然有著很多戲曲方面的神韻。
而這位塑形化妝師,找的就是王希鍾先生。最終確定,所有角色都需要造型,而且要求不但各有特點,還要儘量美化。因為《西遊記》裡連孫悟空、豬悟能、沙悟淨三位的形象都是十分駭人的,如果原封不動還原,那麼觀眾不見得能夠接受。
在基本方針確定後,接下來的重頭戲就是選角了。而選角裡的重中之重,就是孫悟空的人選。我們大家都知道,孫悟空的角色最後與「六小齡童」融為了一體,但在當時楊潔最初看上的並非六小齡童。她先後找了李小春、董志華、葉少蘭等戲曲演員,但都因種種原因而未能合作。直到那一天遇到了六小齡童。
有關六小齡童的故事要追溯到元末明初了,朱元璋滅了元朝後,將留在南方的蒙古人貶為「墮民」,嚴令他們不得參加科舉、不得與平民通婚,於是社會地位低下的他們只能在街頭巷尾吹拉彈唱謀求生計,而「戲子」自然也成為他們選擇的職業之一。
到了六小齡童曾祖父章廷椿,紹興章家猴戲便開始慢慢打響了名聲,身為農民的他,打下「活猴章」的名號。
從這以後,章家四代猴王,從戲曲走到大屏幕,每位猴王都花畢生功力,打小就練基本功,人才輩出,創下「章家猴戲」累累盛名。六小齡童的祖父,「賽活猴」章益生,將紹劇開拓到上海,生根發芽至今。六小齡童的伯伯,「七齡童」章宗信,除了飾演猴王外,還在戲曲片《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中飾豬八戒,人謂其「形神兼備,笨扮巧演,諧而不俗,妙趣橫生」。而六小齡童的父親,「六齡童」章宗義,六歲登臺,是名符其實的南派猴王。
1957年,周恩來觀看了六齡童的《孫悟空大鬧天宮》,大加讚賞,同時發現了一個六齡童的二兒子,稱那是猴戲的新希望,非常有潛力。這是一個悟性極高又十分勤奮的天才兒童,三歲便開始登臺,無論是眼神還是肢體,都活脫脫像極了一隻猴子。
很多年以後,當正籌拍《西遊記》劇組的楊潔觀看了由七齡童、六齡童及這位小天才合拍的電影《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後,立刻認定這就是她要找的孫悟空,於是立刻跑到六齡童的家裡,詢問起小天才的下落。
據楊潔導演回憶,當時六齡童嘆了口氣說,他去世了,是白血病。十分惋惜的楊潔自然只能無奈地離開,這時六齡童向她推薦了自己的小兒子,章金萊。
章金萊最初的藝術啟蒙並非父親六齡童,而是自己的二哥哥,然而命運弄人,白血病過早地奪去了天才兒童的性命,好在因為他,他最小的弟弟才決定走完他未竟的旅程:一定要演一次孫悟空。
記住小天才的名字吧,小六齡童章金星,雖然很多人不知道這段軼事,但這個名字值得我們去記住。而章金萊的藝名則是人盡皆知:六小齡童。
在確定了孫悟空的選角後,楊潔馬不停蹄定下了豬八戒和沙和尚的扮演者馬德華與閆懷禮。而不為人知的是,這部僅僅二十五集的《西遊記》裡,居然有三個不同的唐僧。
二、「九九八十一難」第一個唐僧叫做汪粵,由於大家誰都不知道怎麼演唐僧,劇組特地安排他到北京法源寺生活了一段時間。這段時間裡汪粵一直跟和尚們同吃同住,整個人也變得「高僧」樣了許多,臨走時老和尚給他一句贈言:
「務實——言行相應,不懷自大。有恆——有所為作,而不中舍。」
這話是對汪粵說的,也是對唐僧說的。
回到劇組的唐僧很快成長了起來,試集《除妖烏雞國》裡面他還很青澀,到接下來的《禍起觀音院》、《偷吃人參果》中便愈發成熟起來,《三打白骨精》則是他最後一次扮演唐僧,在這一集最後,他憤怒地趕走了孫悟空、眼神中卻又流露出了不舍與無奈,這樣的表演是很到位的。
這裡有一個小插曲,之所以試拍集選擇《除妖烏雞國》,是因為這一集有高山深谷的戲、有水中龍宮的戲、有仙境天宮的戲、有陰曹地府的戲,劇組想全部試一遍看看會是什麼效果。
然而在拍完這一集之後,汪粵提出了要離開劇組,他想去拍電影了。不知這時他是否想到了老和尚送他的那句話,總之楊潔現在要去找新的唐僧了。值得一提的是,汪粵的這部電影至今都未能上映。
於是徐少華登場了。相比於汪粵,徐少華白白胖胖,也更柔弱一些,清秀的模樣顯得很有靈氣,留下來的他接連拍了《困囚五行山》、《猴王保唐僧》、《計收豬八戒》、《坎途逢三難》、《智激美猴王》、《大戰紅孩兒》、《奪寶蓮花洞》、《鬥法降三怪》等劇集。
可惜的是,就在拍攝《智激美猴王》的時候,徐少華考上了山東藝術學院,必須去上大學,幾番交涉無果,唐僧又得換人了。
正所謂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主動找來的兩位「唐僧」最後都半途而廢,最後一位無意中發現的唐僧卻一直跟到了故事結束,是他走完了這條路。
遲重瑞。
幾年以後在一臺《西遊記》相關晚會上,許鏡清和閻肅特地為他寫了一首歌《唐僧抒懷》,歌裡面是這樣唱的:
「為求真經不怕難,多少回面臨生死險,面臨生死險,戰兢兢,口念彌陀置之度外心也安。」
有趣的是,戲裡嚮往自由的孫悟空、動輒分家的豬八戒和任勞任怨的沙和尚都沒有動搖過,偏偏是最為堅定的唐三藏,在戲外換了兩次,給劇組造成了不必要的麻煩。
眾所周知,《西遊記》原著共計一百回本,而在這部《西遊記》拍攝十多年後,楊潔導演又拍了一部電視劇《西遊記·續集》,將原先只有二十五集的《西遊記》故事全部補完,那麼為何當年的《西遊記》僅拍了二十五集就告終了呢?
正如上文所說,這部電視劇並非是1986年首播的。其實早在1982年,這部電視劇就開始逐漸與觀眾見面了。那是那年的國慶節,剛拍完還熱乎著的試拍集《除妖烏雞國》在中央電視臺悄然播出,雖然事先沒有宣傳,卻依然引起很大反響,臺裡的領導遂要求劇組每年春節都交幾部劇來播出。
可惜的是,由於試拍集較為粗陋,1986年劇組決定重拍,在保留原先部分畫面的同時,唐僧、王后、妖道等角色全部換人,因此我們現如今見到的《除妖烏雞國》這一集裡面包括了1982年和1986年兩年的畫面,而自從1982年的母帶不幸丟失後,這部《西遊記》最早的試拍集已不再存於人世,十分令人遺憾。
1983年春節播出的是《偷吃人參果》,1984年春節播出的是《禍起觀音院》與《三打白骨精》,1985年春節播出的是《計收豬八戒》。但由於《三打白骨精》最後唐僧趕跑了孫悟空,引起很多觀眾的憤懣,當時的電視劇製作中心主任要求迅速播出《智激美猴王》(第十一集)。趁著這個機會,楊潔導演想不如在1986年春節將已拍攝的前十一集按照順序一塊播出,也好讓觀眾過個癮。
但雖然演員已經完成了拍攝任務,後期工作卻還沒有完成,剪輯、配音尤其是特效問題需要長時間的打磨,無奈之下楊潔導演去找了當時的中央電視臺臺長王楓,王楓聽說情況後發了火:
「都沒做完就往外拿?你急什麼!緊著趕出來的東西就搞不好,自己毀了自己!」
發火歸發火,最終臺裡還是派了技術部的工作人員加班加點幫劇組進行前十一集的特效處理,終於在1986年春節前,前十一集的劇集基本完成。
但這次爭吵不由讓我們想到現如今的影視公司,為了早點拍完電影、電視劇,寧可特效低質低劣、配音千篇一律,也要搶著去市場上撈一筆,相比之下當年確實是裡裡外外都希望《西遊記》能夠拍好。
由於是1986年春節首播的前十一集,因而這部劇後來被稱之為「86版《西遊記》」,但事實上它並非在1986年首播,也非在1986年播完。
現在回到上面的問題,這部《西遊記》為什麼僅拍了二十五集就告終了呢?
1986年元宵節,前十一集播出完畢,收視空前,然而第二天台裡召集主創人員開會時卻宣布了一個噩耗:
「十五集拍完了的話,那就拍個結局就結束了吧。」
這是楊潔導演所不能接受的,因為前十五集《西遊記》劇組整整拍了三百萬,嚴重超支,臺裡最終決定放棄《西遊記》的拍攝。但這部劇畢竟是劇組全體人員的心血,突然被砍掉誰都不忍心,幾經周折,終於製片副主任李鴻昌老師找到了錢,他從鐵道部十一工程局處獲取了三百萬的資金資助。
因此我們在片尾的「聯合錄製」裡,會發現「鐵道部第十一工程局」也被列入了名單中。
但由於三百萬資金畢竟有限,楊潔不得不忍痛將《險渡通天河》、《真假美猴王》、《受阻獅駝嶺》、《收伏青牛怪》和《救難小兒城》這些精彩故事砍掉,眼尖的觀眾自然能發現在多年以後的續集中楊潔才再度開拍這幾集,但那時早已物是人非,也沒能取得預期的效果。
三、終成正果三十年以後,這部《西遊記》已成為中國電視史上殿堂級的存在,變成了永恆的奇蹟。但自打步入網絡時代,隨著網絡時代自帶的對一切質疑、打破一切權威的屬性,1986年版《西遊記》也免不了被質疑、被批評,多年來這部劇被冠上如下幾宗罪:
一、這版《西遊記》的人物造型不符合原著。比如原著裡對孫悟空的描述是這樣的:「行者身軀鄙猥,面容羸瘦,不滿四尺,原來是這般一個骷髏的病鬼。」如果按照這樣的形象,1986年版《西遊記》裡的美猴王是斷然不符的,而《西遊·降魔篇》裡的孫悟空才是最貼近原著的。甚至不僅是孫悟空的造型不符合原著,就連豬八戒、沙和尚也不相符。豬八戒其實是一頭野豬,孫悟空就說過他「嘴臉象一個野豬模樣」,沙和尚則是「一頭紅焰發蓬鬆,兩隻圓睛亮似燈。不黑不青藍靛臉,如雷如鼓老龍聲」。
二、這版《西遊記》的人物形象不符合原著。在原著裡,唐僧是一個哭哭啼啼的老和尚,孫悟空曾變作美女吃人,豬八戒生下來之後便咬死老母,沙和尚則掛著骷髏頭項鍊,全都和劇裡面的人物設定不符。同時對於孫悟空、豬八戒的戰鬥力也提出了較大質疑。
三、這版《西遊記》的精神內核不符合原著。雖然二十五集《西遊記》與後來的續集將《西遊記》原著的主要故事全部拍攝了出來,但很多人指出,原著《西遊記》的主題並未被這版《西遊記》所繼承,這一部電視劇充其量不過是傳奇精彩故事的再現罷了。而《西遊·降魔篇》等則較好地反映了原著主題。
以上種種,皆在指出這版《西遊記》的不足,那麼是否正確呢?我們通過分析1986年版《西遊記》來一一辨析。
第一、1986年版《西遊記》與原著的關係。
早在開拍前,楊潔導演就曾找當時佛教界的資深人士趙樸初先生題片名「西遊記」,但趙樸初先生說唐僧在佛教的地位是至高無上的,便連袈裟上的格子都是最多的,而《西遊記》裡唐僧哭哭啼啼的形象則歪曲了歷史真相,因而不願與之有過多瓜葛。同時希望劇組能夠還原唐僧的堅定形象。
劇組後來找了陳叔亮先生為片頭題字,陳叔亮先生在題字的同時說了四個字:「脫形取神。」
正是趙樸初的要求和陳叔亮的告誡,讓劇組決定不必完全拘泥於原著,對人物要在充分的了解下進行高度概括。
那麼是怎麼一個概括法呢?
要知,《西遊記》並非是憑空誕生的,它是經過多重加工的。
最原始的版本自然是歷史故事,唐貞觀年間,一位法號「玄奘」的和尚發現現在的佛經大都是經過了多次翻譯而來,與原意相去甚遠,於是下定決心偷渡出關、遠赴印度那爛陀寺,其間翻山越嶺,多次遇險,耗費整整十九年時間終於馱回了原始經文,目前我們所能讀到的《心經》、《大般若經》等,都出自這位高僧之手。因而玄奘在佛教的地位無比尊崇,而他的故事也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的人。
到了宋代,這個故事便被改編成了話本《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在這個故事裡已經出現了猴行者(應當是孫悟空原型)。在這裡猴行者自稱是花果山紫雲洞八萬四千銅頭鐵額獼猴王,奉命來護送唐三藏取經,卻沒有出現豬八戒與沙和尚,而故事中也出現了女人國等情節。總體來說人物形象頗為單一。
而在元代則出現了楊景賢創作的《西遊記雜劇》,這個故事裡孫悟空的背景已經變成了被迫取經,同時出現了豬八戒、沙和尚、牛魔王、鐵扇公主等人的故事。
由此可見,《西遊記》原著的故事是在歷史真實上的不斷加工,而這樣的加工必然是民間的產物,其間容納了幾百年來老百姓內心對真善美的嚮往。
而通過對《大唐三藏取經詩話》、《西遊記雜劇》及再往後《西遊記平話》、《唐三藏西遊釋厄傳》的了解可知,我們目前看到的《西遊記》原著版本裡的那些故事,基本上都已在幾百年的流傳中口口相傳了,而非一人獨創。比如《唐三藏西遊釋厄傳》裡就已經出現傳道學藝、大鬧天宮、五指山下等故事,而對於取經過程中的故事則描寫甚少。
於是到了嘉靖年間,有人開始將市面上所有的相關故事整理併合一加工出來,但由於當時的條件有限,查資料非常困難(不像現如今直接用電子檔案搜索一番即可),很多時候都是靠記憶的,就算身邊有書,翻一遍也要很久。因此有不少前後矛盾處(比如故事中的貞觀十三年與孫悟空究竟被壓了多少年等問題)在所難免,而非作者本意埋下的伏筆。同時根據目前學界討論,《西遊記》作者極有可能不是吳承恩先生,因此本文始終以「《西遊記》原著」代替。
因此孫悟空雖然在故事裡有很多形象,但他最基本的形象必然是:一隻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桀驁不馴的猴子。至於後來人說當時天庭並未用出全力,我想作者其實並無這個想法。至於很多人提及的孫悟空在取經途中法力不夠,其實看看《唐三藏西遊釋厄傳》就知曉,在原著《西遊記》被整理出來之前,孫悟空等人的事跡是分散的、並不完全在一個統一的世界觀下的,或者說某種程度上是割裂的。
所以孫悟空的形象就是「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裡埃」。
那麼為什麼大家都喜歡他這樣的形象呢?因為打破冥頑須悟空。想想那孫悟空的故事,上了天庭,這也不服那也不聽,吃喝拉撒毫不理睬旁人目光,你覺著莊嚴肅穆的,我偏要把它一一打碎。只因我不想順著你走。
李贄為什麼喜歡《西遊記》?因為他不服。我們為什麼喜歡《西遊記》?因為我們也不服。這種不服是骨子裡的,我們整個民族從骨子裡就誕生的反骨。
「時日曷喪,吾及汝偕亡。」「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不只是反上級、反領導、反皇帝,而是反對整個規則,反對高高在上的老天。
在天上,孫悟空幹了一件事。他成功地讓所有人與他為敵。他不知進退,不知見好就收,不知政治博弈。他只知道,老子就是不想被你管。你要管老子,那就是老子的敵人。他從誕生伊始就是個無父無母的潑猴,所以他缺乏融入規則的條件,他向來不理規則,但規則要來制約他了,對不起,幹。
很多年以後有一部叫做《大聖歸來》的動畫電影贏得滿堂彩,原因很簡單: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一刻的到來,天火燒尾,化而成龍。因為他是孫悟空,他是無所不能的齊天大聖。在孫悟空恢復法力的那一刻,他跳脫五百年的內心束縛,面對滿天神佛時留下不屑一顧的孤獨背影。
這潑猴不只是我們每個人的童年,也是深深植根於我們民族靈魂中的憤怒,我們敢怒不敢言,他敢。是為民族史詩。
這才是孫悟空留在我們心中的形象,不是什麼身材矮小、吃人為妖、法力不高,全都不是。所以無論是民間戲曲裡的孫悟空、周星馳《大話西遊》裡的孫悟空,甚至是鳥山明《七龍珠》裡的孫悟空,都脫胎自這一形象。
所以在1986年版《西遊記》裡,我們看到從始至終孫悟空都是這樣的形象,雖然後來他從桀驁不馴變得越來越有人情味,但他骨子裡的反抗精神永遠沒有改變。
電視劇裡有一首《大聖歌》,是這樣唱的:「強者為尊該讓我,英雄只敢爭此先。」還有一首《五百年桑田滄海》,是這樣唱的:「哪怕是野火焚燒,哪怕是冰雪覆蓋,依然是志向不改,依然是信念不衰。」
正應了陳叔亮先生的四個字:「脫形取神。」
所以說電視劇強化了這一點,很多年後電視劇觀眾看到原文裡玉帝遊刃有餘的樣子,就走向另一個極端:孫悟空沒那麼厲害。
豬八戒、沙和尚亦是如此,雖然和原著略有差距,但主創人員在原著裡人物的形象上進行了高度提煉,豬八戒好吃懶做、沙和尚任勞任怨的形象全部凸顯,師徒四人形態各異,堅定有之、桀驁有之、憊懶有之、踏實有之,相得映彰、惟妙惟肖。誰還能說不符合原著精神?
至於批評1986年版《西遊記》不符合原著主題的觀點,是可以批判性吸收的。因為我們首先要拎清楚《西遊記》原著的主題究竟是什麼?
我想《西遊記》並非是單主題的故事,而是包含著多重主題的,不過多主題是自覺還是無意需要商榷。其中包括了反抗精神、諷刺官僚、去除心魔等多重,幾個版本各有側重,在這一點上1986年版《西遊記》確實沒有全部遵循原著。
但是一來要考慮到遵循原著的話,比如真正表現出《西遊記》裡關於頓悟、證道的去除心魔情節,又會有多少人願意呢?要知王扶林導演拍《紅樓夢》時也刪減去了大量的細節只留下了其神。
二來很多朋友都沒有意識到一個誤區:遵循原著的並非就是好的,改編原著的並非就是不好的。
這就是1986年版《西遊記》創作上的第二點了:1986年版《西遊記》自身的魅力。
我們不去談拍攝六年的艱苦,事實上雖然大家確實十分辛苦,但六年時間卻有著時代的原因,當時全劇組僅一臺攝像機,而且連威亞是什麼都不知道,自然十分耗時。楊潔導演就曾說過,要是給她和日本同樣的設備,她可以在兩年內拍完。
現在我們拋開原著,就劇論劇,看看這部劇究竟好在哪裡。
第一、六小齡童的表演。雖然這部《西遊記》裡幾乎每個人都是戲劇團出來的藝術家,但某種意義上六小齡童的孫悟空確實是整部劇的靈魂,可以說這二者是互相成就的。而儘管六小齡童出身猴王世家,在剛進劇組時於猴戲表演卻只是中規中矩,並不算十分出彩。
更不為人所知的是,六小齡童還是近視眼。當電視劇裡孫悟空要戴上塑形毛髮,只能露出眼睛和嘴巴時,六小齡童還是一個近視眼,這該如何是好?
六小齡童後來自述,為了讓自己的眼睛變得有神,每當早上不拍戲時他就會早早起床看日出,死死盯住那輪紅日直到自己眼睛流淚,鍛鍊自己的聚焦能力,而後也會特地去看別人打桌球,眼睛同樣盯住那一來一回的桌球,反反覆覆,眼珠轉個不停,到了晚上就點上蠟燭,有時盯著蠟燭能看一夜。
因為這樣,我們才能看到儘管近視,六小齡童的眼睛卻非常有神,靜態的表情都能看得出來,不妨做個對比。
從左至右、從上至下分別是1986年版《西遊記》、《西遊記之三打白骨精》、2012年版《西遊記》與2010年版《西遊記》裡孫悟空的扮演者六小齡童、郭富城、吳樾與費振翔,其中吳樾版的還算可圈可點,但和為了孫悟空這個角色耗費幾代人精力的六小齡童相比,那真是小巫見大巫了,至於剩下幾位那可真是要多呆滯有多呆滯。
而六小齡童的表演還不止於此。閒暇時間他就跑去動物園看猴子,有一次他發現猴山裡有只猴子一手抓住一隻蝴蝶,卻不是立馬就吃,而是在鼻子旁嗅一嗅,放到嘴邊舔一舔,最後才吃下去。這個細節被他注意到了,然後用在了表演裡,第三集偷吃蟠桃時他就是這樣,活靈活現活脫脫是一副猴相。
再後來,他直接跟劇組商量買了一隻猴子,從此形影不離。因而我們知道,不是只要會打,就可以演好美猴王的。
而由於這部劇是每年都會播出幾集的,因此他會不斷受到父兄的批評和建議,比如他哥哥章金躍就說過,覺得六小齡童沒有把握好孫悟空人、神、猴三位一體的特性,有時偏重人情味,有時偏重猴性,難以融合。來自猴王世家的鞭策自然能夠更好地激勵六小齡童,果不其然慢慢地他就可以同時做出人、神、猴的神態了。
從那以後,六小齡童脫離了獵戶(楊潔語)和猩猩(六小齡童語)的表演,真正成為了孫悟空。
第二、戲曲編劇的簡練。要知,《西遊記》原著一百回,有時好幾回加起來才是一個完整的故事,既要保證劇情完整性,又要變得簡練,這就是編劇的功勞了。原著的對話是文白夾雜的,不僅拗口而且冗雜,老老實實一句一句說,特別彆扭。這一點從王扶林《紅樓夢》和李少華《紅樓夢》的對比就能看出來,老版《西遊記》同樣如此。
試舉一例,原文中觀音禪院那一集,孫悟空去借避火罩,原文是這樣的——
行者道:「你那裡曉得就裡。借水救之,卻燒不起來,倒相應了他;只是藉此罩,護住了唐僧無傷,其餘管他,盡他燒去。快些快些!此時恐已無及,莫誤了我下邊幹事!」那天王笑道:「這猴子還是這等起不善之心,只顧了自家,就不管別人。」行者道:「快著,快著,莫要調嘴,害了大事!」那天王不敢不借,遂將罩兒遞與行者。
而電視劇裡就寥寥幾句話——
孫悟空:借水相救就燒不起來啦,我只要避火罩護住師父,其餘不管。天王:你這猴子,只管自家不管別人哪。
另外楊潔還透露過,凌子風導演曾經想過拍一部《西遊記》電影,最終放棄,原因是認為孫悟空幫助唐僧取經以後,大都是妖怪捉住了唐僧,不是要吃,就是要成親,孫悟空去救,救不出來就找救兵,太雷同了——而這一點也給了楊潔以警醒,從而進行了許多有效的刪減與再加工,而不是全文照搬。
第三、原聲音樂的精妙。正如文章開頭所說,《西遊記》的配樂全都是由許鏡清先生完成的。那場音樂會上,當片頭曲《雲宮迅音》奏起時,全場都在飆淚;而最後的《敢問路在何方》更是引起全場大合唱。可以說許鏡清老師創作的這些曲子和電視劇是相輔相成的,二者完美地結合在了一起。
但在楊潔拍板許鏡清之前,爭議還是頗大的。因為許鏡清從一開始就堅持使用電子鼓來進行演奏,這在改革開放初期大家對音樂的認識還停留在二胡、嗩吶等基礎上時是完全離經叛道的。幸虧楊潔力排眾議堅持了下來,我們才能聽到由許鏡清作曲、閻肅作詞的許多經典原聲。
事實上早在最一開始,片頭曲是《百曲千折顯精誠》,片尾曲則並非由蔣大為演唱。因而可以說現在版本裡的這些都是大家的選擇。
正是因為這種種的緣故,1986年版《西遊記》成了藝術史上的瑰寶,它終於修成了正果,無論放在哪個時代都無愧於「經典」二字。
結語 讓我們記住這些人三十年光陰倏忽而過,不獨許鏡清為了辦音樂會要等上三十年,就拿扮演王母娘娘的萬馥香老師來說,她曾是第一位江姐的扮演者,去世時上醫院看病連個計程車都叫不起。
還有鄭榕、吳桂苓、鐵牛、左大玢、程之、林志謙、王夫棠、劉江、曹鐸、王仁、任鳳坡、李鴻昌、丘佩寧、王苓華、沈慧芬、楊鳳一、何晴、張青……
我想,除了六小齡童、馬德華、閆懷禮、汪粵、徐少華和遲重瑞,上面的這些人也值得我們去記住。
至於戲裡戲外的那些恩恩怨怨,比如《西遊記》的話語權問題、劇組裡的替身問題等,時間會說明一切。
就像時間已經證明了,1986年版《西遊記》是永恆的經典。
參考資料:楊潔《敢問路在何方 我的30年西遊路》、六小齡童《猴緣》。
【作者孔鯉,微信公眾號「書林齋」(微信號:Kongli1996),微博@孔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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