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的一天,天津街頭,烈日炎炎。
15歲的馬三立,第一次跟著師哥高桂清「撂地」,所謂「撂地」相當於現在的「擺地攤兒」。馬三立和高桂清說了一段《三字經》。
高桂清:「說相聲得有一定的學問,您這學問就不錯。」
馬三立:「我上學那會兒,老師最喜歡我,沒挨過罵,也沒挨過打,沒招老師生過氣。」
高桂清一臉認真地看著馬三立,說道:「好學生啊!」
馬三立:「您看我這意思,像個好學生不像?」
馬三立和高桂清兩個人就這樣一逗一捧,很快引來了一群密密麻麻的看客。
提及上學,馬三立一股委屈湧上心頭,他很想放聲大哭。
他腦子裡都是打籃球,給同學們講段子的畫面,想想此刻同學們都還在學校上課,而自己卻已經開始「撂地」賣藝了。
人越聚越多,馬三立丟下委屈,用一個個包袱,逗得看客笑聲不斷,擊掌叫好。
這就是馬三立,一個從困苦生活裡,長出來的「段子手」。
馬三立上中學那年,學校要求穿校服。
可憐他家,真的是窮得叮噹響。他所有衣服都是用舊大褂改成的小褂,根本沒錢買新校服。但學校的規定,又不得違反。
當馬三立告訴父親,必須穿校服才能上學時。父親將手伸進大褂兜裡,摸了又摸,終究只能嘆了口氣。
馬三立的後媽丁氏撅著嘴奚落他:就你賺那幾個錢,吃了上頓沒下頓,還想給少爺置辦校服?嘁……
父親眼瞅著丁氏離開,再次將手伸進大褂兜裡。掏出幾個錢,低聲對馬三立的哥哥說:「這幾塊錢,本來打算買煤球的,先給三立買身校服吧。」
一直沒吭聲的馬三立忽然對父親說:「爸爸,讓我去買吧!」
父親看了看馬三立,心想:這孩子,買個校服有什麼好爭的?
見馬三立堅持,父親便囑咐了一句:「記住,量好尺寸,買合適了!」
馬三立興奮不已,連聲答應。
第二天,父親早早地就起來了。他對馬三立說:「三立呀,把校服穿上,看看!」
馬三立一隻胳膊伸進袖子裡時,父親已經開始皺眉,當兩隻胳膊都伸進袖子裡,依然沒看到小手露出來時,父親被氣到無法呼吸。
馬三立的手在肥大的校服裡,一直伸不出來,因為這件校服的尺碼至少大了3個號。
父親氣得說話都不利索了:「你,你……不是囑咐你,要買合適的嗎?」
馬三立將兩隻躲在衣袖裡的胳膊使勁兒揚了揚,那架勢有點像唱戲人的抖袖動作。
當他好不容易將兩隻手露出來時,怯怯地對父親說道:「我想,冬天套棉襖,明年我……還能穿……」
過了好大一會兒,父親才接話:「唉,鬧了半天,他的『包袱』使在這兒啦!」
說相聲,最講究使「包袱」,經過嚴絲合縫的鋪墊,最後不著痕跡地將「包袱」抖露出來,讓觀眾恍然大悟,樂到回味無窮,才算成功。
這是馬三立有生以來說的第一個「段子」。
在他一生說過的千百個「段子」裡,這是唯一一個讓人笑不出來的段子。
此後的馬三立,一生都在逗人笑。
學生時代的馬三立很喜歡打籃球,因為個子高,他兩隻胳膊向上輕輕一抬,籃球就乖乖地落到籃筐裡去了。
按理說,又高又瘦的他,佔有絕對的優勢,打個前鋒或後衛都不是問題。但是,他真的太瘦了,跑起路來,晃晃悠悠的。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好像隨時會倒下去。
後來同學們打比賽時,都不敢讓他上場。生怕一個不留神,把他撞倒,折胳膊折腿兒,那後果,不敢想像。
馬三立淪為了讓人看不起的「陪練」。
一天外面下起了瓢潑大雨,戶外體育課,改為了室內課。
體育老師一進教室就說:「今天下雨,不能練操,改在屋裡上課。嗯,講個故事吧……」
他一邊說,一邊在教室裡尋找會講故事的同學。
當他的目光看向馬三立時,忽然一拍腦門:「咦,你們家不是說相聲的嗎?你爸爸馬德祿和「萬人迷」李德鍚搭夥,這幾年很紅嘛。你哥哥馬桂元對吧?我聽過他好幾段相聲,年紀輕輕的,咬文嚼字,很有些味道……」
老師回憶完馬三立的父親和哥哥,隨即對馬三立說:「你是門裡出身,今天給大家說一段,怎麼樣?」
馬三立自打上學以來,一直是個毫不起眼的學生。連打個籃球,也只能是陪練的角色。
眼下,老師竟然給了他一個嶄露頭角的機會。他在同學們熱情的掌聲中,一臉茫然地走上講臺。
當他在講臺上站穩,看著臺下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龐,忽然渾身的血液都沸騰了!
他馬上調整好狀態,清了清嗓子:「我,說段《怯跟班》吧!」
《怯跟班》講的是一個有口音的鄉下人,給闊老爺當跟班的故事。因為很多規矩都不懂,做事又毛手毛腳,鬧了不少笑話。
馬三立一人分飾兩角,不僅把闊老爺和跟班的口音模仿得惟妙惟肖,連神情都超級相像。
全班同學被他逗得人仰馬翻,連老師也拍著大腿連連喊道:「受不了,真受不了……終究是藝人子弟,有根基啊!」
接下來,老師和同學們一致決定:以後每個星期四,只要颳風下雨,都由馬三立給大家說相聲。
不久,馬三立聲名大噪,更是學校文藝晚會上的風雲人物。
同學們熱情的掌聲和歡呼聲,為馬三立清苦的中學生活增添了不少樂趣。只不過,此時的他,並不知道,在學校說相聲和艱難地以此謀生,那完全是兩碼事。
一轉眼,馬三立中學畢業了,但家裡實在拿不出錢供他繼續上學。
馬三立無奈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加入了吃「開口飯」行當,成了一名職業「相聲人」。
他每天忙著早出晚歸「撂地」趕場,哥哥馬桂元不知道什麼原因,開始抽大煙。哥哥賺來的錢都化作一團團的煙霧,沒錢上交給家裡,還跟嫂子一直在家裡吃飯。
後媽丁氏整天摔鍋摔碗,婆媳吵架是常有的事兒。
父親管不了成年的兒子、兒媳,也管不住丁氏。只能自己生悶氣,日子一長,積鬱成疾,身體「一天不如一天」。
看著這個早已「散架」的家,馬三立暗自考量:父親在世一天,這個家還尚且叫家。父親不在了,恐怕自己的婚事都沒著落了吧?
興許是上天憐他,就在他默默地打著「小算盤」時。父親的賭友給他找到了一個姑娘,會做活、做飯。最關鍵的是,對男方家的條件沒有特殊要求。
就這樣,馬三立父親借了60塊錢高利貸,給他娶了個媳婦。
1935年,給兒子辦完婚事,了無遺憾的父親撒手西去。
父親一走,這個家全靠馬三立那單薄的肩膀撐著了。
為了多掙點錢,馬三立可謂是豁出命了。
他早上吃一點乾糧就出去撂地,或趕書場茶社。他上午說,下午說,晚上說,為了多掙兩毛錢,還要趕在青樓關燈前,再說一段。
風裡來,雨裡去,人越來越瘦了,飯量卻是越來越大,但現實根本不給他吃飽飯的機會。
大過年的,家裡連包餃子的麵粉都沒有。
他那段讓觀眾們捧腹的《吃餃子》,就來源於他的真實經歷。
過年時,看別人家都包餃子,馬三立的兒子也嘴饞了。
馬三立說:「包餃子吧,咱也包。」
他哪裡知道,家裡不僅沒肉做餡料,連最基本的麵粉都沒有。
最後,他尋思著去賒幾斤面,但掌柜的死活不給他賒帳。他在人家門口說了好幾段相聲,掌柜的依然不答應賒面給他。
馬三立被逼無奈,威脅掌柜的:「你要是再不給我賒面,我就給你念喪歌了,什麼倒黴念什麼。」
掌柜的才給他賒了一點麵粉。
馬三立後來在回憶錄裡寫道:當家家戶戶都在忙年守歲,我家卻一點都沒有過年的樣子。
所有破爛東西當賣一空,才勉強換來幾個饅頭。我們早早地熄燈睡覺,我在黑暗中,流著眼淚,熬過了除夕夜。
飢餓不僅讓馬三立的身體越來越瘦,連尊嚴都丟了。
在他18歲那年,去青樓說相聲經常被人奚落,他與劉寶瑞倆人決定去「跑碼頭」。
有一次,在營口到煙臺的船上,一連兩天沒吃東西的劉寶瑞餓暈過去了。馬三立顧不得孔夫子「非禮勿動」的遺訓,偷了船上的兩個鍋餅,才救了劉寶瑞一命。
馬三立感覺自己被劈成了兩個人,一個在生活的各種苦痛中煎熬,一個卻要想辦法說段子讓人笑。
對於一個靠逗樂養家的藝人來說,他沒權利讓自己悲傷。
1956年,馬三立給重要領導人演出了兩場《買猴兒》。
一時間,《買猴兒》裡那個辦事馬馬虎虎、工作極度不認真的人物形象——馬大哈,很快被全國人民熟知,馬三立的名字也終於傳遍了大江南北。
然而,猛烈的歡喜過後,是難以言說的悲痛。
1957年,創作《買猴兒》的何遲先生被打成第一批「右派」,說過《買猴兒》的馬三立註定難逃此劫。
馬三立被「帶走」了。
剎那間,所有傷人的惡語,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來。
「馬三立不老實後果自負」、「只有老老實實向人民交代才有出路」、「想找個靠山吧……」
1958年,馬三立被正式打為「右派」。
正值盛年的馬三立,被關進「牛棚」,團煤球、打掃衛生,徹底成了個雜役工。
但他沒有忘記自己的追求:我得讓觀眾們樂得岔氣,觀眾們高興壞了,我這心裡也就美了。
他創作段子,背詞兒,幾乎每天早晨都會練上一段。
直到1979年,馬三立才得以平反。
當單位要當眾傳達這則消息時,竟找不到他被打成「右派」的任何檔案。
經辦人告訴他:本來定4個,後來要求追加11個,就是湊個數,哪來什麼檔案!
20年的大好時光,全用來「湊數」了。
平反以後,馬三立在黃河戲院再次表演了《買猴兒》。表演完畢,他站在臺上,哭成了淚人兒。
此後的馬三立,在無人捧哏的情況下,編創出一系列膾炙人口的單口小段:《逗你玩》、《家傳秘方》等等。
他傾其一生,都只為反映小人物的喜怒哀樂。給觀眾帶來歡樂的同時,也留下了回味無窮的文化內涵。
馬三立不僅為相聲界貢獻了無數個段子,在生活中,同樣是個「段子手」,周圍的人都稱他為「活寶」。
馬三立有一次生病住院,本來生病就不是啥開心的事兒。來探望他的人,個個都沉默不語。
馬三立卻說:「呦,我這成室內代售鮮花的了!」
一句話,就讓探望的人們,樂了起來,氣氛也變得輕快了許多。
馬三立有次午睡醒來,發現妻子的衣服翹起來了,總是縫不好。他看了看妻子的衣服,說道:「不如,買兩個圖釘釘上吧。」妻子被逗得哈哈直樂,笑著回答:「那衣服是釘上了,肉可疼了。」
如果說舞臺上的馬三立,是「相聲泰鬥」,是喜劇大師。
那生活中的馬三立就是個普通的老爺子。他會讓自己講的每一個段子,都像是一陣陣清風,拂面而來,自然而純澈,不帶任何的藝術技巧。
2003年,這位苦了一輩子的「可憐蟲」,最會講「段子」的老爺子走了。他在遺囑中說:「我畢生只想把笑留給人民。」
馬三立這一生,不管是小小年紀就輟學賣藝,還是在成名之後被打為「右派」;甚至年過古稀還要登臺表演。
他始終抱著「要把笑留給人民」的決心,將生活的苦全都化作了舞臺上那一個個搞笑幽默的段子。
之前讀過這樣一句話:苦難是藝術最好的養料。深以為然,從馬三立老先生身上即可窺見一斑。
或許我們每個人,面對苦難,都希望不曾擁有,
可是人生實苦,終究都是要去經歷一些的,或是貧窮,或是病痛,或是離開,或是告別,不管如何,苦難總是會有的。
如何生活,好好地活下去,就成了我們的生活藝術,是悲悲戚戚地痛苦生活,還是像馬三立老先生那樣,用一個個幽默化解苦難,開心活下去,相信你,會有最好的答案。
願所有人的苦難都不僅僅只是苦難,願我們都能從苦難中,開出一朵絢麗的花來。
註:部分資料來源《馬三立別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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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林語菡】
【編輯| 丹尼爾李】
【排版 | 毛毛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