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在城裡的想逃出來,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對婚姻也罷,職業也罷,人生的願望大都如此。」楊絳先生的這句話大概是對錢鍾書先生《圍城》的最好概括了。寥寥數字,回味無窮,恰如《圍城》本身。它講述的本是一個極其平凡而無用的好人——方鴻漸的前半生,卻引起了無數人的共鳴與深思。
說實話,一開始讀《圍城》的時候我只覺得有趣,常常看了兩頁便哈哈大笑起來。錢先生的幽默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無論翻到《圍城》中的哪一頁,字裡行間都充溢著令人歡快的因素。「我發現拍馬屁跟戀愛一樣,不容許有第三者冷眼旁觀。」「早晨方醒,聽見窗外樹上鳥叫,無理由地高興,無目的地期待,心似乎減輕重量,直升上去。可是這歡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氣球,上去不到幾尺,便爆裂變為烏有,只留下忽忽若失的無名悵惘。」種種經典,不勝枚舉。閱讀過程中,我一方面為錢先生的才思折服,一方面又感到莫名的惋惜:如此絕妙的文筆本應該配上一個更為有趣,或者說更為波瀾壯闊、扣人心弦的故事,而不是浪費在一個過於平凡的方鴻漸身上。
後來我又斷斷續續將《圍城》讀了兩三遍,再加上對錢鍾書先生其人有了更深的了解,便也漸漸明白方鴻漸——這個圍城內的平凡之人的角色意義所在了。
要說方鴻漸,不如先談一談範懿。《圍城》裡的這位範小姐有著一個看似可笑卻又被普羅大眾所接受的婚姻觀:悲劇裡的戀愛大多數是崇高的浪漫,她也覺得結婚以前,非有偉大的心靈波折不可。範小姐在與趙辛楣見面前,還在苦苦糾結自己到底是要扮作一個有過豐富戀愛經歷的魅力女性,還是一個「一顆心還是純潔童真的女人」。其實在此之前,她與趙辛楣不過是打過幾次照面的點頭之交罷了。
而在與趙辛楣見過一面之後,範小姐身上的姿態意味也愈發濃重。至於假說著名劇作家給她送書、吃飯時做作地故作矜持、故意在趙辛楣的屋子裡大笑種種舉動,都讓人忍俊不禁,可笑可嘆。
然而,範小姐看似可笑,我們每個人身上卻或多或少都有些範小姐的影子。而這一點可笑,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理想與現實相牴觸的無奈和無情的嘲諷。不可否認的是,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戲劇傾向的自我中心意識。這種意識的產生大多來自於後天的薰陶。張愛玲曾在《童言無忌》中提到 「像我們這樣生長在都市文化的人,總是先看見海的圖畫,後看見海;先讀到愛情小說,後知道愛;我們對於生活的體驗往往是第二輪的,藉助於人為的戲劇,因此在生活與生活的戲劇化之間很難劃界。」 而生活的戲劇化往往是不健康的,它總會讓人莫名其妙地自我感動與自怨自艾,也在無形中賦予了作者輕易地構建讀者的世界觀的特權。
再加上現代社會人文主義的不斷發展,社會對個體的重視程度是逐步提高的,人們也愈發陷入了一種苦惱之中:理想中豐富的人生與單薄而平凡的現實的差異。並且,無論是在當時還是現在,在範小姐那一類自詡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中,真正學會做學問與做學問的精神之人可能是鳳毛麟角,但自命清高與文人相輕的那一套卻是容易精通的。因此,正如錢鍾書先生所說的那樣,這些有文化的人,在某種程度上受到了印刷品的欺騙。
如果說範懿是在悲劇愛情的感召下想要拉著趙辛楣一起走進婚姻的圍城,那麼方鴻漸的婚姻甚至連這麼一點具有欺騙性的浪漫也不曾擁有。我們幾乎可以認為方鴻漸的愛情給了唐曉芙,而他與孫柔嘉的婚姻則是在孫柔嘉的「苦心經營」下,借著一點陰差陽錯而勉強實現的。而不是像作家葉德浴在《<圍城>婚變篇》中提到的「方鴻漸、孫柔嘉二人的戀愛是一出有情人終成眷屬皆大歡喜的喜劇。」但是這二人的結果卻是相同的:範小姐在趙辛楣離開三閭大學後為了避免成為眾人的笑柄而對他多加詆毀;方鴻漸與孫柔嘉的婚姻破裂後兩人惡語相向,直至分居兩地。他們都以自己的方式狼狽地逃脫出了婚姻的圍城。
所以方鴻漸的平凡,既可以說是必然,也可以說是作者有意為之。他的形象,可以說是那一個時代的知識分子的縮影。不僅是婚姻,對於當時的政治、大學裡的明爭暗鬥以及文人的虛假嘴臉等等現象,《圍城》中都有揭露與討論。有的人遊刃有餘、左右逢源,如汪處厚、蘇文紈、高松年;有的人則在迷惘與仿徨,如方鴻漸、董斜川。他們也因此有了境遇上的不同:蘇文紈做起了走私生意,過得滋潤但庸俗;方鴻漸的玩世不恭在現實面前顯得那麼無用,以至於導致了他與孫柔嘉婚姻的破裂;趙辛楣與汪太太的一段異樣感情直接促使他棄學從政。但無論處境如何,他們每個人也都會遭遇自身的圍城:蘇文紈的自視清高與和望得到異性的愛慕;方鴻漸的新思想與舊環境的衝突;趙辛楣對於伴侶的期望和對現實的遷就。《圍城》中多的是這樣不痛不癢的人生悲劇,在此便不再贅述。
由此看來,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即《圍城》的主旨應該不僅囿於對婚姻與愛情的討論,而是將其當作一個拋磚引玉的例子。每個人都是一座圍城,城內是熾熱的、理想的內心世界,城外是冰冷的、現實的社會生活,人生的願望大概是永遠不能單獨在城外或城內得到滿足的。而同時,人與人、人與環境、人與社會也是如此。在一個人看似平凡並且一成不變的一生中,其實充斥著他與他人、與環境、與社會的鬥爭。
一個平凡人的悲歡,背後隱藏的是莫大的無奈,儘管這種無奈被人世間的種種情感與紛擾掩蓋著,本人與他人都難以覺察。但每一個平凡人的故事,都是波瀾壯闊的,也是扣人心弦的。
有人曾說,《圍城》若是想要寫得更加諷刺一些,則應當將漂亮完美的唐小姐嫁給方鴻漸。先讓他們享受一番為愛情而結婚的歡樂,再讓他們二人經歷一番吵架鬧翻,直至分道揚鑣。這樣也許更能體現出人生如圍城的主題。但是錢先生還是對唐曉芙有著一定的偏愛,她在書中最後一次出現時的形象還是在蘇文紈婚禮上美麗而遙遠的捧花少女,因此也可以算得上是唯一一個獲得了美滿結局的圍城中人了。
但小說畢竟是小說,它只是人生的剪切、拼湊,是經過藝術加工的現實,而遠不及我們生活的現實那樣親切與熟悉。若是一味地沉溺於小說中的文學世界,並且硬要在現實生活中找出使之存在合理的證據,甚至按照小說中的人物來安排自己的人生軌跡,那麼就恰似《圍城》中的範小姐一樣了:受了印刷品的欺騙,囿於戲劇的圍城之內,卻不明白在洞悉並且甘於忍受生活的平庸之後依舊熱愛生活,本就是一種任何小說傳奇也比不上的英雄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