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深圳是個特殊的城市,哪怕是常住者,也許會偶被人問到:你是哪裡人?三十年的改革開放夢,讓它確實鵬雁振翅了起來。不到2000平方公裡的移民土地,這裡孕育的生命力量如此迅猛,足以在一代人老去的瞬間就改頭換面。和五十年前的「北京夢「一樣,也和一百年前的」美國夢「一樣,天南地北的人在這個南方小隅種下了年輕時代的理想,有的成功了,衣錦還鄉,有的將這裡作為暫留地,離開了這個過渡區,飛往更高的地方,也有相當多的人,它們的理想四震裂碎,千百次從風雨炎日中幡醒過來之後,卻發現自己已經紮根在了這塊土地,曾經的理想卻依然遙遙。
悶熱的下午,距港陸交界口岸不到五公裡的深圳東門商業街萬頭攢動,明晃晃的陽光像刀子,錯落無序地灑在擁擠的行人肩胛骨上,他們抖擻著渾身解數的熱勁兒,在大砍價和買一送一的商鋪中間穿行。粘黏的眼裡除了透浸的汗水,還有對這條幾乎無所不有的商業街的欣喜。
其實,哪裡又有什麼新奇,不過是人們在一個陌生城市的好奇驅使,和被商業炒起來的知名度。有別於濃縮驚奇與雄偉的世界之窗,刻錄改革開放以來騰飛史的錦繡中華,還有數十個大型全包服務的coco park購物中心,東門老街就像上海十年前的南京路,像重慶辣哄哄的解放碑商業街。但它不是地標,遠遠不夠代表深圳這個體態狹長的後起之秀,或許它不過是你成長的地方——那條每天都萬頭攢動的熱鬧集市。
深圳東門應當是深圳的始祖基點,是它的原始骨骼、發源血液。現在充斥現代高端氣息的南山、福田,都是圍繞羅湖區的「老東門舊墟」發展而來的。成千上萬的商戶依仗著這片老土地吃喝生存,臭水溝暴露在地面上,三米旁邊是吆喝新品種的農村姑娘,臭豆腐的味道用吹風扇葉呼啦呼啦揮灑到空氣中;隔鄰的冰沙芋圓店不甘示弱,掛著清涼解暑的霓虹燈在油膩的通道裡亮閃得刺眼……每隔十米就重複一次的奶茶、烤串兒、雞翅豬腳鋪子,形成了相依互存的生存鏈,無處不在的競爭讓他們爭相降價,利潤貶值的同時自己的身價也一跌萬丈。可少了一家,沒了這種重如千鈞的競爭壓力,整個小吃街的氛圍就無法形成,麻雀螳螂和蟬,一個都活不了。
東門既稱「老地標」,一個城市的「老」體現在歷史沿革的深厚性,而一個相對匱乏歷史沉澱的城市,它的「老」就是它被人們所知最初的樣子。作為改革開放後第一批商業雲集起發的地基,源源不斷的商家湧入老東門,保留商業街最傳統的模式,街鋪最大限度增加商業面積,線型排列的商鋪最大限度地增加商業面積。小吃一條街的一磚一瓦、修葺數十次卻依然隱約可見瘢跡的寫字樓、地面基層一排排鱗次梓比的小吃飲品店。
「亂」,則是東門幾條街給人又一第一印象。「亂」之有三,其一是人流量大帶來的流動性和複雜性。北至立新路,南至深南路,東到東門中路,西至新園路,總佔地十七萬平方米的東門步行街面積並不大,日流動人口卻常常不下五位數,最近的今年十月黃金周,每日人流量超過了526萬人次。
衣著靚麗的女遊客皆緊掩包袋,不時甚至聽見戕賊吶喊,總數超300萬的保安預警也身處沸騰熙攘之中難展手腳。逢年過節時的「小吃一條街」最甚,出門在外,對任何人沒有抵抗力的就是吃。不少外地遊客慕名「東門小吃街」而來,發現卻也僅僅是「種類和數量」的龐大和龐雜而已,食鋪街面雜亂不一,反倒對年輕人尤其是愛吃零食的女孩子造成一種「凌亂」的誘惑。小吃街高峰期時更加舉步難行,春節時期的北京南站也許也稍遜一籌。因為總有人停停走走,被烤魷魚攤四溢的香味兒牽引駐足,或一頭鑽進那家清涼甜品小店,消解剛剛被人群逼促著慌忙下肚的一串兒火辣魷魚。
「亂」之二在其批發為主的低價售貨。「低價」主要源於盜版和仿製,同樣質地的短袖T-Shit,有著名牌標誌的就能賣到三、四百甚至五、六百一件,而僅僅款式相仿的則100元以下不在話下。皮革批發、手機維修、配件專賣,儼然一個大焗籠,把中低消費人群的眼光吸引過去。
這些魚龍混雜,甚至被冠以「髒亂差」之名的街道和商業區就像在建城市中最大的釘子戶,坐擁一席之地,怎麼整治也還是那個吊兒郎當樣,你無法也不敢請走他們。他們又往往是對這個城市最了如指掌的人,見證著這個城市每一寸肌膚的生長,聽到花叢簇開綠化根植的聲音,而自己越來越落後於時代。縱使還是有源源不斷的人湧進來,將鈔票和汗水揮灑在自己身上,然而那些零碎的小面值鈔票,和帶著鄉土農人氣息的他鄉汗液,又無法不提醒自己已經貶值,無法挽回地老去。
深圳是個特殊的城市,哪怕是常住者,也許會偶被人問到:你是哪裡人?三十年的改革開放夢,讓它確實鵬雁振翅了起來。不到2000平方公裡的移民土地,這裡孕育的生命力量如此迅猛,足以在一代人老去的瞬間就改頭換面。和五十年前的「北京夢「一樣,也和一百年前的」美國夢「一樣,天南地北的人在這個南方小隅種下了年輕時代的理想,有的成功了,衣錦還鄉,有的將這裡作為暫留地,離開了這個過渡區,飛往更高的地方,也有相當多的人,它們的理想四震裂碎,千百次從風雨炎日中幡醒過來之後,卻發現自己已經紮根在了這塊土地,曾經的理想卻依然遙遙。東門小成本批發商家的菸頭,有一部分是這類人年輕時燒灼夢想的餘燼,愛美的姑娘在深夜收攤關門後給自己留下一張十元面膜,是她們對這個光鮮靚麗城市表達敬意的最後力氣。
對於一個異鄉人來說,深圳的老東門和貴陽的大西門或許並沒有太多不同。唯一的區別大概是: 前者的仿製外國貨,在貴陽是鮮見的,前者更容易被偷竊和詐騙,哪怕穿梭在人群中,對每一條街了如指掌,也仿佛臉上寫著「外地人」三個字。在貴陽我就沒有這樣的憂慮,因為就那麼大點兒的地方,無論什麼事,似乎總有種「出口氣兒就像呼吸一樣簡單」的感覺。而在假日東門,一次手機被盜,在公安局折騰了三天三夜,哪怕最後嫌疑人的監控正面擺在眼前,也沒有社會關係和資本讓警局願意替我處理這樁「外地學生」遇上的倒黴事兒。
每天仍有幾百萬人搶殺偷詐,人們的精力就像東門商業街不下50家的貢茶那樣,多而疲乏,一家比一家,質量卻家家下滑,盜版層出不窮,惡性競爭建立在對消費者無底線的互讓妥協之下,一眼看上去甚至讓人反胃。
會展中心、國際中心、南山科技園在建,南海的圈圈度過了它的春天,它要將視線更加無限延展,放到海外的無盡頭去。北部與香港接壤的那塊舊區,依舊坐在晃悠悠的老爺椅上,喝著廉價的茶葉渣子,吸著大葉子煙,虛著眼睥睨,以雷打不動的姿態,杵在那兒睥睨這個城市逐漸生長出來的綺麗耽溺,眼裡盛著幽暗曖昧卻又微微失落的情緒。
後起之秀南山是深圳城市現代化發展後期的產物,寬闊的街道旁別墅區、高檔小區零星分散,高交會館和科技園……新興工業區和金融區順勢掩蓋商業區的光環,中心區的大型商場被人稱作「本地人的後花園」。
可是,縱使建起無數個「後花園」,老商業區的便宜小吃,就是對年輕人有著永不消減的吸引力,無論是不是城鄉結合部的短暫旅者,渾身沾黏的工農業澀味兒,和五香辛辣的小吃混在一起,讓人刺鼻甚至反胃;可也有白領罔顧其之,在緊繃高壓的城市生活一日之餘,能夠完全放鬆下來的,大概也只有那種鑽進人群裡,不用擔心形象、憂慮物價的隨意感。
入秋後,下午的陽光不再那麼猛烈地烘燃。工作日的東門町,一份十元三串兒的雞柳下肚,再邀好友買上一杯奶蓋茶,走出擁擠人潮,對面鏽跡斑斑卻依然聳立的深投大廈俯視著商業街黑壓壓的人潮,像老人看著不知疲憊的小孩,在夕陽沉染的東南天空下,努力裂開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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