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湟水,從西往東或從東往西走,這裡是一種跨越地理概念也跨越人文風景的旅行。不論是南方,還是北方,樹,水、土地、風和建築物,當然還有陽光、河畔的鮮花、樹木,甚至人們臉上的神態都是如此不同。
「邊門才八月,落木早驚秋。白草連天遠,黃河出塞流。原荒蹲健鶻,山暝下毛牛。已覺徵衣冷,前途更上頭。」「誰叱黿鼉運石樑,雙橋直接彩虹長。一川水泛高低影,兩鏡人搖上下光。月空波心舟似畫,夜沉澗底樹分行。未知題柱成何事,驢背行吟空自芳。」說起這種不同,只有當你站在她的一端遙想另一端時,才會強烈地感受到。
在行程中,那些微小的轉換你幾乎難以察覺。這如同季節、地域的演變,總是在人們的不知不覺中悄悄完成。
所謂「紅肥綠瘦」只是一種情緒化的臆想罷了,使人百無聊賴,自己也不曾去細看。試問,同為春雨杏花,誰能說出它在河湟谷地村莊裡的姿態有什麼不同?
但是若站遠了看,河湟谷地各村落的風景還是各有神貌的。
河湟谷地畢竟是高原,她不同於南方,那高山積雪、杏花春雨,映襯著靜謐悠閒的牛羊,瀰漫著詩意的草原湖泊,以及高亢在山野綢緞般的青海花兒,所有這一切都散發著河湟谷地特有的柔軟和溫麗,當然也都在不同於南方風景神貌精緻而逼仄的粗狂了。
在河湟谷地的冬天,村子外是寬闊得可以跑馬的田地和遠方又大又圓的落日;是田間地頭及公路兩旁排列得像哨兵一樣的白楊樹;是乾淨整潔的村道上,小驢車悠哉優哉的散漫情調,是冬日裡焪鍋裡那散得如同花兒似的焪洋芋的色彩和青稞酒、手抓羊肉、土豬肉的香氣;是坐在巷道陽窪裡或在整潔厚實的莊廓院裡抽黃煙(河湟地區老人們抽的一種土煙)的老農的目光。
這就是北方,這就是北方的河湟,這是北方河湟的精緻與氣概,浪漫與質樸,鳥雀啁啾與花兒悠揚,小橋流水與老鷹盤雲。
就在這精緻、浪漫、質樸中,湟水從中款款地流過。
湟水,她孕育著風景,孕育著文化,而且自己也成為風景與文化的一部分。湟水,以及那充滿秋風鐵馬色彩的日月山——「從軍遠行邁,言度日月山。地勢束全隴,邊形防群番……男兒重橫行,心敢怯險艱。側耳聽湟水,東流正潺潺。」成為河湟谷地真正的大師,他們各自不同的性格、氣質,還有色調,如此溫情脈脈又豪情萬丈地濡染了河湟的風景,又無可爭議地界定了河湟的風景。
在青藏高原,日月山將青海大地分割成遊牧區與農業區,進而形成文化、人物秉賦和自然風景的異同。在這分界線下,遊牧區的粗狂豁達和農牧區的溫溼活潑形成了明顯的對比,所謂「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這不僅僅是一個生物學命題,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哲學命題。
就在湟水東流中,日月山神奇的傳說將青海高原裁截成兩段不同色調不同的風景。這正如餘秋雨在《我的文化山河》一文中所寫——由於天地,給了我們生存基座,因此也給了我們文化基座。就在日月山這座青藏高原農耕文明與遊牧文明的「隔山對話」中,乾燥與溼潤發生了摩擦,寒冷與溫暖拔出了刀戟,馬鞭和牛鞭甩在了一起,草場和莊稼展開了拉鋸……
在河湟,人們看得最多的還是唐、蕃政治在這裡的對峙——「十五年,妻以宗女文成公主,詔江夏王道宗持節護送。弄贊率兵柏海親迎,見道宗,執婿禮恭甚。」(《唐書.吐蕃傳》)唐書「鹹亨元年,七月戊子,薛仁貴及吐蕃戰於大非川,敗績。」(《唐書.高宗本紀》)「儀鳳三年,吐蕃寇涼州。副中書令李敬玄討之,遇虜青海上,與戰,敬玄逗撓不前,而審禮卒,易從晝夜哭不止。吐蕃哀其志,乃還父屍,徒跣萬裡,扶護以歸,見者流涕。」(唐書.劉審禮列傳》)「吐蕃又請交馬於赤嶺,乃聽以赤嶺為界,表以大碑,刻約其上。」(《新唐書.吐蕃傳》)……
從大量史料來看,唐蕃攻守戰和,也都是以日月山為界的。人們往往只知道歷史上唐蕃「以山為界、刻碑和盟」,其實不管就政治地理還是文化地理而言,從來都是「劃河為界」或「劃山為界」的。河湟——日月山一線,從來就是中原與塞外既互相對峙又互相滲透的敏感區。
五年三月癸亥,出臨津關,渡黃河,至西平,陳兵講武。五月乙亥,上大獵於拔延山。甲申宴群臣於金山之上。六月癸丑,置西海、河源、鄯善、且末等四郡。九月癸末,車駕入長安。
——《隋書.煬帝記》
在中國歷史上,一個身影走下龍舟,前呼後擁地踏上了青藏高原,踏上了河湟谷地。在他的身後,宮娥豔麗的服飾映在湟水裡。夕陽下,有如晃動著滿河胭脂、滿河鮮血。斜暉脈脈,楊柳依依,色調是悽冷的,那人身後的影子因此比他的實際身量長出了許多,也扭曲了許多。
他,就這樣拖著自己的身影,義無反顧地走進了青藏高原,走進了河湟谷地。
這一幕極富於象徵意義的畫面,在後來的千百年來,人們提到這個人時,大都會聯想到這幅畫面的:隋煬帝成天花天酒地,不理朝政,貪官汙吏坑害百姓,人民生活十分貧苦,娘娘多次進諫,而隋煬帝一句也聽不進去。後來隋煬帝在一些小人的挑唆下,將正宮娘娘發配到西北的落雲山軍馬場牧馬,受盡了艱難困苦,吃的是野菜,穿的是破衣裳。再到後來,一些忠臣在隋煬帝面前經常勸說,皇帝回心轉意,打算接回娘娘。隋煬帝帶著隨從,就來到西北,娘娘聽到皇上來接的消息時,心中又氣又悲,對來人說:「他還有臉來見我?我再也不想見到害苦百姓的昏君。」說罷,縱身跳下了懸崖,等隋煬帝趕到時,娘娘已死於懸崖下,隋煬帝非常後悔自己當初的做法,想起娘娘生前對自己的關心和良言,為了永遠懷念娘娘,便厚葬了娘娘,並封為總管這一帶地方的總神。
關於這段歷史,《隋書·煬帝紀上》《隋書·食貨志》中皆有過記載。而在金山宴請群臣則在《隋書·煬帝紀上》《西寧府新志·卷四》也有記載:「金山,西去縣治七十裡,上有湫池,雨多則內有積水,能出雲雨,居民遇旱而禱之。隋煬帝大宴群臣於其上……」。
這種畫面,猶如流瀉在現代派畫家筆下濃豔而瘋狂的意象;這種畫面是一種悽婉得近乎絕望的美麗;這種畫面是一種頹廢的但極富於挑戰性的精神氣氛。
這幅畫面上的人物就是楊廣。他是隋朝的第二代帝王,死後諡號「煬帝」。「煬」是一個很生僻的詞。何謂「煬」?《說文解字》中解釋:「好內遠禮曰煬。」「去禮遠眾曰煬。」「逆天虐民曰煬。」從釋義看,正反都是不大好的名聲。
在中國歷史上,得到這一諡號的皇帝本來還有一個人,那就是陳後主陳叔寶。但覺得更有意思的是,陳叔寶的這一諡號正是楊廣追贈的,但後世只稱陳叔寶為「後主」。這樣一來,「煬帝」便成為楊廣一個人的專利了。
作為一個雄心勃勃,處處都要爭強好勝的皇帝,在很多時候,楊廣感覺南方有一種親和感,而北方呢?則是他的一種責任,一種作為一囯之君的責任。在短短的十三年裡,楊廣三次南巡,四次北巡,一次西巡。
如果說南巡是帶著某種遊樂性質的話,那麼,像青海這樣的不毛之地,又有什麼可以遊樂的呢?只要讀過中國歷史的人就知道,楊廣是中國歷史上唯一曾親巡河西的中原帝王。
「絕域蒼茫何所有,平沙莽莽黃如天。」深入到那樣的一個地方,即使是巡幸,即使貴為天子,也仍然是要吃不少辛苦,甚至要冒不少風險的。但好在楊廣親巡河西的時候,正值盛年。體魄不成問題。他喜歡把精力放在一個更廣闊的天地裡,這種生命方式至少是值得讚賞的。
因為在中國的歷史上,我們看慣了那些坐在深宮裡病懨懨的老人,口角流涎,目光渾濁。連畫個圈也要別人代筆。因此,我們透過歷史,透過文字,遠望楊廣在漫天風沙中西巡的身影,精神也會為之一振的。
「羽檄頻年出鳳臺,邊雲漠漠戰魂哀。」「朔馬心何悲?念舊中心勞。燕雀何徘徊?意欲還還故巢。」自東晉南北朝時期,青海地區常常處於軍閥割據之中。那時節,塞外的多事之秋,成了很多中原天子心中永遠的憂患。
那麼,就擺開架勢去懷柔一番吧。所謂懷柔,無非就是誇富逞強,耀武揚威,恐嚇徵服而已。對這一點,楊廣是有著足夠的自信。
於是乎,多情的楊廣,帶著詩人的氣質與懷柔的心態,於大業五年(609年)四月,從關中的扶風向西,跨過隴山,經隴西枹罕(今天的臨夏),出臨津(今甘肅省積石山縣大河家),渡過黃河,到達西平。一路上那種翠華搖搖的威儀是不必說的。據《隋書.食貨志》記載,跟隨的百官、宮妃及軍隊有10萬人(有的又說,隋煬帝來青海時,率領40萬人)。四月的河湟的風依然有點寒冷,但這裡的天空是明淨的,山川草木也帶著很抒情的成分,比之江南,比之洛陽,別有一番清靈之氣。
在這其間,湟水從中間款款流過。湟水喲,你流不盡的三百餘裡波光,三百裡風華。
一邊是黃旗紫蓋,翠攆金輪,如雲的佳麗分花拂柳,前呼後擁的臣僚進退如儀;一邊是黃泥村路,衰草牛羊,炊煙在農家莊廓茅草屋簷上嫋嫋上升,湟水歡悅的水聲潑灑著極富世俗情調的嬉鬧,那是漢、羌等各族婦女生命的一種風情。
隋煬帝進入青海後,於五月初九在拔延山(今天的化隆縣的北馬場山)舉行大圍獵,包圍圈達200裡,名義上是圍獵,實際上是進攻吐谷渾的軍事演習。五月十四日,隋煬帝從西平來到長寧谷(今大通縣長寧鄉一帶),準備從長寧谷度星嶺(大通道海北之間的山嶺)。五月十八日,隋煬帝宴群臣於金山(今大通縣娘娘山,也叫金娥山)。五月二十四日,隋煬帝一行,到達浩門川(今門源縣浩門河邊)。
從五月十八到二十四日,隋煬帝一行在大通縣境內駐了六天。這可把當時大通境內的漢、羌等族人民「骨頭磨成鈕子——給下的扎。」追其原因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隋煬帝聖駕未到之前,打前站的官員,必須到長寧谷做好接駕工作。
《隋書.食貨志》中這樣說:隋煬帝一行十萬人的「所有供需,皆有所經州、縣地方供應。田糧賦稅之外,一切其他需要,皆從當地徵收,務必要求周到完備,全然不顧老百姓的死活。地方官吏又藉口接駕,加倍徵收,進行盤剝,收斂來的財務,多半中飽私囊。」更要命的是,隋煬帝還要在金山上「大宴群臣。」據《隋書.食貨志》的說法,隋煬帝出巡中的要求是:「遠方的山珍海味,必須要上到席面上。」以此可知,這次宴會上,除了他們在拔延山得到的獵物狍鹿、黃羊等野味外,祁連的熊掌,浩門川的蘑菇等等,也是必不可少的美味。
在大宴群臣的同時,總不能叫一般宮娥彩女和出徵的將士,在一旁咽口水吧,作為皇帝的「恩典」,對他們免不了也要犒勞一番。為此,僅僅宰殺的牛羊,還不知有多少。
除此之外,為了接駕,老百姓除了準備好隋煬帝一行的食宿外,聖駕未到之前,須黃沙鋪路。皇帝駕到之時,還要穿上過年的新衣服,頭頂香案,跪在道旁接駕。這在《通鑑》中的記載也得到了佐證。隋煬帝到達河西時,「又傳旨威武、張掖士女精心打扮……衣服車馬不鮮豔者,要追究郡、縣官吏的責任。」
隋煬帝在大通期間,可能從今天的景陽川進入金娥山(娘娘山),布置了圍攻吐谷渾的軍事行動。大宴群臣後,又從今天的後子溝中出了山。當地老百姓為了「候帝」,破費了財物流盡漢,幾輩子也忘不了。因此,才有了「候帝河」「候帝溝」等地名……
春花秋月,秋水伊人,如歌行板。就這樣,湟水就在歷史的車輪裡,在河湟谷地原野中,款款有致地流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