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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香港的哥哥徐迎橋四處打電話找關係,甚至找到武漢市領導,也沒能幫上妹妹忙。「那個特殊的時刻,多厲害的人似乎都找不到床位。」
「生化是門枯燥的課程,更何況紅老師帶的還是英文班,同學們學習積極性不太高,所以他才會這麼努力地想要教好這門課吧。」
眾多追憶段正澄的文字裡,有一組數據常被人提起。工作六十餘年,他只帶了32名博士、6名博士後。
3月6日,在華中科技大學附屬同濟醫院中法新城院區,醫護人員護送一名新冠肺炎患者去做CT檢查。 (新華社記者 費茂華/圖)
華中科技大學機械學院6樓拐角處的辦公室,一周總有三四天,門常開著。這裡比一般的辦公室寬敞許多,陽光透進來格外明亮。牆邊立了兩個裝滿書的大書櫃,木桌上常摞著論文。
這是工程院院士段正澄的辦公室。獨自一人時,他常常伏案而書,有人拜訪時,洪亮的腔調會不時傳到隔壁的實驗室,實驗室的研究生們便知道,他又聊至盡興。2020年1月21日,湖北省常務副省長黃楚平還來過,對他作新春問候。
在研究生們看來,這位86歲的學術老人能活過「百歲」。
「有力、心安、專屬於他」,研究生這麼形容隔壁傳來的聲音,如今,這個聲音消失了。2月15日,武漢下了一場大雪,「能活過百歲」的段正澄因新冠肺炎去世。
「您這一生求實、求真、勤奮、樂觀、助人,創造了太多精彩,演繹了一個傳奇。」段正澄的學生、華科黨委書記邵新宇獲悉噩耗後,如此評價他的老師。
擁有「大學之城」名片的武漢,1500萬常住人口中就有百萬在校大學生,學者眾多。
而在剛過去的冬天裡,「傳奇」謝幕。南方周末記者不完全統計,武漢1月23日「封城」後的三十多天裡,各大高校至少有6位學者確診新冠肺炎後逝去,另有8人因病去世,有的人未及確診新冠肺炎,有的人死於特殊時期未及救治的其他疾病,還有人至今徘徊生死邊緣。
訃告一次次出現,特殊時期簡單料理後事,沒有靈堂,沒有告別儀式,哀思靜默傳遞。
中國工程院院士段正澄(1934-2020)
「封城」消息公布時,絕大多數高校學生已經離校。原以為是又一個愉快的假期,不想,到來的是一場大疫,甚至是老師病逝的消息。
公開報導中,第一位因新冠肺炎逝去的學者是54歲的紅凌,華科的生物學家。他人生的大半時間都是與各類疾病做鬥爭,研究與人體重大及稀有疾病相關的基因分子機制。
1月22日,武漢「封城」前一天。紅凌在實驗室的微信群裡提醒同學,「要注意身體。」3天後,他卻發病了。
2月5日,紅凌確診,成為當天官方通報新增的3694例新冠肺炎確診病例中的一例,住進武漢市協和醫院。
短短2天後的深夜,紅凌的妻子接到醫院通知:他已經走了,殯儀館很快就會來人,你來看看,只能遠遠看看。
「我的世界轟然倒塌。」紅凌妻子在一封信裡寫道,「殯儀館的車很忙,我在樓下等了4個小時,我抬頭望著10樓跟你說話,我知道你在附近,肯定看得見我,聽得見我。」
幾乎同一時間發病的學者有林正斌,華科同濟醫學院附屬同濟醫院器官移植科教授。
林正斌的同事、同濟醫院感染科主任宋建新在接受採訪時回憶說,年前林就開始咳嗽,大年初二入院治療,很快被確診了。病毒在其體內觸發「炎症因子風暴」,不到一周,林正斌就進入重症監護室,2月10日上午離世,享年62歲。
在同行評價中,林正斌手術一流,是器官移植領域的翹楚。死亡降臨時,這位醫生流露出從未有過的脆弱。彌留之際,他把最後的希望通過簡訊發了出去,「宋主任,我上呼吸機了,救救我。」
對華科來說,噩耗一個接著一個。87歲的劉筱嫻、41歲的柯卉兵分別於2月13日、2月19日也因病去世。
柯卉兵任職於華科社會學院,致力於中國社會福利政策研究,是非霍奇金淋巴瘤患者,從2019年7月開始一直在化療。原計劃,到1月能進行造血幹細胞移植手術,他開心地同妹妹約定:「等我病好了,我們就回鄉下老家。」
計劃突然被中斷,柯卉兵不得不停止化療。妹妹在微博上多次呼喊求助,希望能讓哥哥轉院或去外地治療。
沒有任何回復,柯卉兵與世長辭。
妹妹在微博上貼出柯卉兵生前的照片。她回憶哥哥化療時的堅強,也記錄去武大一起看櫻花的場景。字裡行間,是哥哥對生的眷念。
哥哥頭七那天,妹妹記錄道:我的哥哥回來吃飯吧,今天嫂子和媽媽做了你愛吃的飯菜,你不要害怕不要孤獨不要忘記回家的路,我們為你點亮回家的路燈。
與他們不同,有些身故的學者,直到現在,家人都沒明白他們的死因是什麼。
94歲的江漢大學中文系學者徐志雄,2月2日在家裡的床上離世。幾個月前,他獲頒發一枚「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紀念章,在漫長人生的末端,榮譽加持,兒孫滿堂,晚年祥和美滿。
整個家族卻突遭重創。
根據其家人說法,徐志雄夫婦此前長住武漢市第四醫院的離休幹部病房。疫情中,病房被徵用作隔離病房,兩位九旬老人被送回了家。「醫院說兩位老人當時也發熱、肺部疑似感染。」徐志雄的大女兒徐曉慧說,幾天後,由於只有母親一人在身邊,父親在家休克了幾回,在悲憤中離世。
徐志雄去世時並不知道,小女兒、武漢理工大學理學院教授徐曉英已先行一步,1月30日在同濟醫院中法新城院區去世。
徐曉慧回憶,徐曉英從1月24日開始發燒、咳嗽,連續四天,她獨自開車接連到五家醫院求醫,都排不上核酸檢測和床位。身在香港的哥哥徐迎橋也是江漢大學學者,他四處打電話找關係,甚至找到武漢市領導,也沒能幫上妹妹忙。「那個特殊的時刻,多厲害的人似乎都找不到床位。」徐迎橋嘆息。
到了1月28日,徐曉英求助學校領導,才總算住進了醫院,然而為時已晚。
當時同樣自我隔離的徐曉慧,說到妹妹的死因,「應該算是新冠肺炎吧。」
徐曉英後來發生了什麼,徐迎橋只能推測。他一月中旬從武漢到了香港,原本準備出國過春節,結果從1月25日開始也發熱咳嗽、頭昏無力,在香港的醫院隔離。等他意識有所恢復,才知道妹妹已經住進醫院。他猜測,一定是確診了,才能住進去。
病毒侵蝕著這個家族,徐曉慧一家在隔離中,等來了妹妹和父親的死訊。
徐曉英的女兒遠在美國,她想回國,料理母親的後事。徐迎橋勸住了外甥女,太危險,況且武漢還封著城。
電話裡,外甥女哭啞了嗓子。她說自己成宿地夢見母親,每天醒來,就是不斷在家族群裡發母親的照片。
徐迎橋在廣州的弟弟,試圖開車回武漢奔喪,半路被攔下,未能成行。
「難以言說,就像你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去,但又摸不到的感覺。」徐迎橋哽咽,「母親現在仍在醫院住著,沒有一個子女在身旁。」
徐迎橋一家已經康復,他就盼著「封城」結束,他想回家,找到尚不知何處的父親與妹妹的骨灰。妹妹生前在幫父親出版詩集,他也想接過來,完成兩人的心願。
更多的逝者,親人都不願再想起痛苦的回憶,因而婉拒了採訪。少有人知道,去世前的他們在想些什麼,是否會記起事業或學生。
(南方周末記者 杜茂林/圖)
可以確認的是,很多學生在這個異常艱難的季節,會想起這些遭遇不幸的老師們。
華科生科院本科生劉茹回憶,辦公室和實驗室是紅凌最常待的地方。辦公室在生命科學學院六樓,樓下是一大片草坪,綠油油地冒著生氣。工作繁重時,紅凌會在辦公室裡睡覺,屋外枝頭上灰喜鵲的熱鬧也打擾不了。
這一點,華科前校長李培根也印象深刻,他說,紅凌很實幹,經常就睡在辦公室裡,是踏踏實實做學問的人。
隔壁就是紅凌的實驗室,他和研究生在那裡開組會。多數時間,他都在這兩個房間度過。
紅凌給本科生開的課叫《生物化學》,課程總是安排在晚上。在學生的記憶裡,倘若18:00剛過,你在東十二的教學樓看到一位身著黃色小馬甲,搭條深色的休閒褲,左肩背著方方正正的小包,身材有些微胖的老師,那就是紅凌了。
紅凌始終早到,等待18:30開課的那段時間,他通常坐在講臺上,一邊滑滑鼠看課件,一邊啃麵包。
學生們對他上課的特殊印象是流利的英語和洪亮的嗓門,講到動情處,會微微閉眼。「生化是門枯燥的課程,更何況紅老師帶的還是英文班,同學們學習積極性不太高,所以他才會這麼努力地想要教好這門課吧。」生命科學學院本科生林語閒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紅凌2007年到華科任職,兩年後被評為楚天學者。他總說,科研很重要,但教書育人同樣很重要,一個教授不能光搞科研而不教書。
失去這些學者意味著什麼?
紅凌的一名學生舉了個例子,老師所做的抑制膀胱癌的分子機制的研究和藥物開發,可以以更高的效率治療膀胱癌,數據顯示,近年來,中國每年膀胱癌病發患者七八萬人,佔整個腫瘤病群體的2%。
這些研究成果幫助著許多人。例如段正澄主導研發的全身伽瑪刀,是世界上首臺大型放療設備,現今在全國各大醫院使用。
學術只是一部分。華科機械學院許多學生都會說,這個老頭兒身體硬朗,年逾八旬的段正澄,一米八的個頭,頭髮花白,獨自走在校園裡,從來不必讓人攙扶。他常往學校跑,總覺得不到學院來看看老師學生,就像沒盡到責任一樣。學生楊哲回憶,「段老說,在家兩天就感覺想我們。」
眾多追憶段正澄的文字裡,有一組數據常被人提起。工作六十餘年,他只帶了32名博士、6名博士後。他曾說,「我比較挑剔,每個博士研究生的論文至少看3遍,不過關就重來。」
邵新宇回憶:1997年在美國,您對我說,「回國,大有作為」;2009年您當選院士,說「這屬於學校、學院和團隊」;2019年我當選院士,您說「要看到學校和學院發展的危機」。
難以統計出他們教過多少學生,只能看到訃告的評論區裡,有人說,他們上過這些老師的課,一起吃過飯,現在學校裡的師弟師妹已經和自己相差三十多歲。
2月7日,江南芳做了一個夢。夢裡,老師劉壽祥康復了,她和其他學生圍攏在老師身旁,有說有笑。這個畫面很真實,老師還像以前一樣,躲在門後面,看自己來了,滿臉笑容地出來突然叫一聲「嘿」。
早晨醒來,江南芳以為夢預示著老師病情的好轉。然而,事情沒按她預想的發展。2月13日,凌晨5點,這位湖北美術學院教授、水彩畫的領軍人物之一因新冠肺炎在武漢去世。
江南芳打開自己的手機相冊,尋找著和老師的合影。她把每一張都調成了黑白,發到朋友圈,附上一句「就在心裡,離我們最近的地方」。
回憶這位老師,江南芳最先想起的還是他的畫。她說,老師的水彩畫裡有光,不是那種來自太陽直射的光,而是通過構圖、技法形成的某種力量,就像一個磁場吸引著你。
江南芳回憶,自己讀本科時,一旦老師演示作畫,周圍圍滿了人。有些人甚至站到桌子上。「我那會兒性格比較內向,不好意思往前擠,常常看不見。」這個遺憾在讀劉壽祥的研究生時得以彌補。
如今,江南芳已是湖南某高校的繪畫教師,做著和老師差不多的事。這幾天,心情慢慢平復了下來,老咂摸著老師掛在嘴邊的話,「好好做人,認真畫畫。」她說,自己初為人師,能做的還不多,先把老師待學生以真、以誠的精神傳承下去。
「做人」也是段正澄和學生交流時常提及的字眼。他說,抄襲是個現象,學術造假也是個現象,但不是本質。本質是做人。
有些人還在搏鬥。2月底,武漢大學資環學院退休教授趙玉華的女兒發出求救,尋找O型血康復者的血漿救治母親。更早的2月3日,同為武大學者的趙玉華丈夫何志已因新冠肺炎逝世。
3月1日,趙玉華的女兒訴南方周末記者,人都有求生的欲望,媽媽還在和病毒對峙,呼吸機還沒摘,但精神逐漸好起來,「她很堅強」。
剛過97歲生日不久的天文學家、中國天文大地測量學科開創者之一韓天芑也在病房裡。幾個月前,他也獲頒了共和國成立七十周年紀念章。
韓天芑的孫女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兩天前,爺爺發來了簡訊,「你讓他們放心,我一定積極地與病魔抗爭。」
更多身在病房裡的學者,未能一一確認。
1950年代初,同濟大學醫學院從上海遷至武漢,與武漢大學醫學院合併,定名為「中南同濟醫學院」,武漢重要的同濟、協和醫院體系,俱發端於此。新冠肺炎疫情中,這批大型醫院是武漢人的求生希望。
幾個月前,段正澄還開著一輛神龍富康,到華科機械大樓上班。皮鞋、夾克、牛仔褲,一身打扮精緻十足。沿著南一路行駛,車窗外一排排法國梧桐樹緩緩後退。這些梧桐樹中有他當初種下的小樹苗,它們已枝繁葉茂。
截至2020年3月4日,中國境內確診新冠肺炎的死亡病例為2948例,其中武漢市為2252例。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劉茹、林語閒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