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中後期,由於考據學的興盛,藏家輩出,著述豐富。若論詳實生動,少有能出《清儀閣所藏古器物文》(下稱《古器物文》)右者。該書作者為嘉道年間嘉興著名金石收藏家張廷濟,他在書內以拓本加題跋的形式,集拓古器物數百件,開列十冊。最具特色之處,在於詳細記錄了收藏過程,包括人物、地點、時間、價值等稀缺信息,這在嘉道年間金石著作之中極為少見。反映了張廷濟橫越數十年的購藏曆程和取向,對今人了解嘉道年間金石市場有莫大助益。
張廷濟其人其文
清代畫家蔡升初所繪的張廷濟畫像
張廷濟(1768—1848),清代嘉興縣新篁人,字號中以叔未、竹田以及晚年的眉壽老人較為多見。嘉慶三年得中鄉試解元後再未獲一第,遂用功於金石收藏。他筆墨留存頗豐,有《桂馨堂集》《清儀閣所藏古器物文》《清儀閣日記》等,另編輯、摹寫、考訂多種古籍善本。張廷濟同阮元、翁方綱、陳介祺等大家均有往來,雖然不似他們享有盛名,但在收藏上也受到多方肯定。
支偉成在《清代樸學大師列傳》中如此評價他:「鑑賞精審,每一器一碑入手,即能知其真偽,別其源流。所拓商周秦漢古彝鼎銘文千種,有現今及藏家所未著錄者……藏器中鐘鼎尊彝六十餘事,絕無偽造……餘如漢晉古磚、秦漢古瓦、漢魏至宋元古官私印、周秦以來錢幣,亦均不讓古收藏家。」著有《金石學錄》的李遇孫稱其「鑑賞精博,一古金石入手即能知其真偽,別其源流」。
他的收藏範圍廣泛,所藏青銅器中不乏鍾敦重器以及稀有精奇者,如《虢叔鍾》《諸女方爵》,古幣和泉範也所藏頗富,《日利五銖泉範》《寶六貨》《大富千萬泉範》等皆為上品。其他如秦漢銅鐵器、銅鏡、磚瓦、碑刻殘石、印章、墨硯竹刻等皆有涉獵,可在《古器物文》中一覽。
對集薈張廷濟所藏所感的《古器物文》,褚德彝曾言:「叔未先生一生好古,精力畢萃於是,洵石苑中之鴻寶也。」以《仲鳧父彝》這一器物相關內容為例,可以領略該書的與眾不同之處。
《清儀閣所藏古器物文》中收錄的《仲鳧父彝》全形拓並褚德彝題名
首先,該器的全形拓以及銘文拓本合二為一,次頁右有銘文拓本及嘉慶十八年(1813)九月廿三日、道光二年(1822)二月廿一日跋文共兩條,張廷濟於後一跋重新回憶了該器的購入過程,信息更為完備,跋文如下:
「嘉慶七年壬戌三月廿九日,餘由虎坊橋館寓車至順城門內崇福寺街謁陳伯恭太史。歸於護國寺之東寧遠齋見此彝,碧如翠羽、赤如丹砂、白如水銀,文字刻露精銳,洵商周彝器中之無上神品。問其價曰二十四金,許以八兩,不果。四月九日,邀同趙潤甫孝廉秉淳再過其齋,益以二金,仍不諧。十七日,邀同宋芝山學博葆淳又過其齋,以文銀十兩零四錢,又元銀六錢,作大錢十千文得之。翁宜泉秋部是科分校禮闈,芝山雲宜泉思買此久已,今肆中尚有尚官漢鼎,不可盡奪其好也……」
購入該物的時間、地點、人物、價格等信息在跋文中均有明確記錄。此外還從側面展現了金石收藏圈裡的各樣角色與關係——藏家與店鋪主人的博弈、「作緣」人的複雜交際、金石同好就藏品的爭取、友人間反覆考釋等等。
而且在這段記述中,張廷濟給出了吳東發及自己關於銘文「仲」下一字的考釋,並肯定了自己的觀點,這在嘉慶十八年一跋中是沒有的。可以想見張廷濟在收藏的過程中學識日益增進,他作為一個收藏者的成長可為我們感知。
另外,跋文中出現了多種銀錢的名稱,金、兩、紋銀、元銀、大錢等,是研究當時藝術市場交易的珍貴材料,具有豐富的史料價值。當時文人都有「恥於言利」的風骨,這在清朝豐富的金石著作中絕少記有價格信息的事實中可見一斑。而張廷濟不但記了,而且記載得十分詳盡,所以容庚在《商周彝器通考》第八章探討青銅器價格時,稱為「他書所無而此章之絕好材料也」。
家藏淵源與個人收藏圈的形成
張廷濟是有家族收藏淵源的,從其先祖起即有收藏喜好,並且有傳代概念。《古器物文》第十冊有一方瓜硯,張廷濟九歲時從父親處得到這方硯,在兩次重大考試中皆用該硯取得好名次,後來傳給兒子邦榮,期望他同自己一樣能夠學有所成、光耀門楣。這方僅值七百錢的硯在一個愛好收藏的家族能夠流傳三代,可見傳承意義已經超越其他價值。《古器物文》第九冊有一枚玉印,張廷濟如此記錄:「十年前海鹽查氏歸餘白子兒玉長方牌,堅溫可愛,既已貽梁,此玉印當以貽榮。」第十冊中兩方斧硯、兩方高麗墨也分付二人。此外,張家舊藏還有印章以及竹刻等物,子侄輩也多有購藏考據活動,家族收藏氛圍濃厚。
但張廷濟村居新篁,所能接觸的藏品資源並不豐富,幸得阮元領路,收藏漸入佳境。他在《清儀閣古印偶存》中言:「餘少嗜集古人銅印,村居僻,足跡亦不廣,父兄之所貽,親串之所贈,不及三十名也。方壯,侍金相國儀徵阮夫子,受經之餘,講求古鐘鼎彝文字。」至後來,張廷濟已經有能力購入《虢叔鍾》《諸女方爵》《史頌敦》《子璋鍾》這樣的優質藏品。
《清儀閣所藏古器物文》中收錄的《諸女方爵》拓本並張廷濟題跋
其中張廷濟看待《諸女方爵》尤為特別,一來因其形制奇特,文字精多;二來得良友相助,肆中人以為奇貨可居,友人為其再三輾轉始購得。張廷濟與李遇孫第一次在鐘錶鋪見該爵,詢價曰三元,還價至二元有半,後來肆中人詭言寄售,坐地起價至十三元,張廷濟當下拒絕。後來託友人孫均代為購買,孫均又轉託王振初前往,欲周旋一番以六餅購入。但張氏怕為人捷足先登,遂詒書於孫,促其速買,幸而未落他人之手。張廷濟欲以十元酬孫均,但後者僅留一錯金漢印以抵。後來得知購入此物花費九元。
可以看出此時的張廷濟不但藏品日漸豐富,而且形成了自己的收藏圈。在他購入藏品的過程中起到作用的圈內友人為數不少,更有遠道而來攜售上門者。從收藏資源貧瘠到聲名遠播,張廷濟的收藏淵源於家學,啟蒙於阮元,當然更成就於個人。
重「緣」輕「利」的藏購態度
《古器物文》第一冊中提到:「此清儀閣自藏之冊,故於得器之人、地、時、值備細詳載,偶然披閱,如履舊遊,如尋舊夢,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這既是張廷濟作《古器物文》記述詳盡的原因,也是其購藏態度的寫照。
作為一個收藏家,藏品自然以稀缺精好為追求,張廷濟也不例外,他尤其喜好帶有銘文的器物,這是時風所致。但在《古器物文》中,他更於文物價值之外,賦予器物情感價值,這點可以通過一方「金石奇緣」朱文印得見。通覽全書 400 多件器物拓本及跋文所鈐蓋的印章,該印只於 13 件器物的相關內容上鈐蓋了 20 次,包括五件青銅器、二件泉範、三方銅鏡、二面碑拓以及一方硯。在陳其榮所輯《清儀閣金石題識》中,提到張廷濟著有《金石奇緣》一書,惜未得見。不過從《古器物文》第二冊所附數封友人信札中可知,「金石奇緣」作為張廷濟的一個收藏符號,已經為其友人所熟知。
這 13 件器物入藏時間從乾隆六十年(1795)起至嘉慶二十五(1820)年,購入價格從 250 文錢到白銀數十兩不等。在鈐蓋品類與購藏價格上出現相當大的跨度,皆因一個「緣」字。
《清儀閣所藏古器物文》中收錄的《日利五銖泉範》拓本並張廷濟題跋
張廷濟對入《古器物文》的器物品格有著清楚的認知,但稀缺昂貴如《虢叔鍾》也未加蓋此印,反而是數件見證了張廷濟與友人收藏的深情厚誼,以及得來頗為曲折離奇的器物使他另眼相看。如《日利五銖泉範》,是範背後有「日利」二字,鈐蓋「金石奇緣」兩方。陳珠泉為乾隆舉人,於楚地做官數十年。張廷濟從翁樹培處得此範拓本,知陳有此物,惜道路修遠不得見。嘉慶二十一年(1816)陳珠泉歸澉水,二人書信往來訂忘年交,二十二年畢琴甫作緣,張廷濟以二十餅銀元購得此範。此範亦是陳翁心愛之物,舟車攜帶二十餘年。後陳珠泉歿於冷署,其遺物四散。張氏既嘆吉金遇合有緣,又嘆昔日不復。
人與人之間、人與器物之間的遇合才是張廷濟收藏的樂趣所在。這點也可以從他的購藏渠道發見,除了正常的錢貨交易、友人之間的互贈與置換外,他常常以極偶然的方式收錄藏品。如於磨鏡擔以 250 文錢購入的《見日之光天下大明鏡》,令他喜不自勝;在海鹽觀海時於塘畔拾取一塊宋磚,後來還請人琢為硯,視若珍品。他自然知道這些器物價值不高,但收藏過程帶來的喜悅是獨一無二的。
雖然「無百年不敗之藏家」,但收藏家的價值並不一定隨器物流失而湮滅。張廷濟能夠在具有高度鑑賞水平的同時,「不恥言利」,樂於記載別人所不屑記載的資料,珍視附加在藏品之上的傳承意義與情感價值,為研究嘉道年間金石市場提供莫大助益,已經立於收藏之外的「不敗」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