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劍無鋒
中國歷史上,真正大一統的承平年代並不多。只要人在這片土地上活得足夠長,有生之年,必定會經歷一次戰爭。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只是分分合合,箇中慘澹酷烈,只有那一句,「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可窺一二。年輕人荷爾蒙上頭,推愛霍去病少年豪氣的「雖遠必誅」,但隨著年歲漸長,也會漸漸明白,能為而不可為,勇為而不能為的種種可意不可說。——只是明白了,也是一個中年遲暮的遺老,要被打倒在森森歷史的一行行裡。
寫一首木蘭,當然是長久以來的心願。既是因為木蘭是中國女性的精神圖騰,也是因為,已有的歌詞,都不太好——至少沒有寫出我心裡想要的木蘭,也沒有寫出木蘭的精神。
現今寫詩詞,隨隨便便就能找到押韻助手之類的東西,幫助填補句尾,使整個句子朗朗上口。見多之後,實在覺得,如今的歌詩寫作,實在是被押韻給妨了,寫出來的東西,前言不搭後語,油膩不堪,前一句傷,後一句想,再來個夜長,左哀嘆一個迷惘,右可憐一生滄桑,但看韻腳,就能猜住個大概。與其如此,不如盡撇個乾淨,來得輕快。李白的酣暢有李白的快意,全是疏抵這些強拼硬湊的濁物。
我向來希望新手寫歌詞,不要從韻腳開始——儘管韻腳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但一定不是最重要的部分。
中文歌詞有中文歌詞擅長之處,譬如說意象,譬如說鋪陳,但從客物出發,是很冷漠的視角,期待於物的選取排列中尋求旨趣。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等等等等。某類古風歌詞,可以說把這種功能用了個十成十,最後越來越堆砌,越來越不知道在講什麼。
我很喜歡迪士尼《冰雪奇緣1》,反反覆覆看了很多很多遍,也常常在想,中文歌詞能夠從中學到什麼。後來再看了一些資料,原來現代歌曲的源頭來自於古希臘戲劇,主歌原是主角的獨唱,要背詞的僅是一人,就可以寫得複雜一些,到了副歌,則是眾人的合唱,講求共鳴與直白,是直抒的段落。
《 let it go 》 也是這樣的套路,主歌從比興(The snow glows white on the mountain tonight/白雪皚皚山中夜)開始,到 let it go ,越直白簡單越有力,也就越上頭。
中文歌詞還有點點不一樣,即是對「我」這個第一人稱,是消隱的。我之前寫的歌詞也是一樣,極少使用「我」這個字,在作詞時盡力避免。於是就導致,很多人會比喻會鋪陳,唯獨再也不會抒情。
直擊、熱烈、癲狂、痛楚的,一切一切衝擊,都要很委婉地去暗示。倘若一切都要遵從這種克制和暗示,是不是反而是詩歌的退化?在遠古之時,星河燦爛,女子在山野之間求愛的歌詩,直白大膽也自有其重量。我想回歸歌的本質。
黃河流水鳴濺
要論整首《木蘭辭》你覺得最有戲劇張力的是什麼時刻?
我覺得是木蘭在黃河邊的那個時刻。
「 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 」
木蘭這個時候在想念家人,這是個人性的時刻,有戲劇張力。
戰爭來了,家家戶戶都要出一個壯丁上前線打仗,木蘭沒有哥哥,父親又是老病,戰爭機器無情地從命運上碾過,碾出一地無人收的白骨、榨成一條條鮮血蜿蜒的河流。要說木蘭不怕嗎?會怕的。但勇敢不是不怕,而是就算怕,也要往前走。
原詩裡,從家到黃河,從黃河到燕山,黃河恰恰在中點。在這個中點,一邊是家,一邊是戰場,木蘭可以在這個中點退後,回到家,但是她依然堅持,選擇去了戰場。這個抉擇的時刻,就是這首歌的起點。
再用了劍的意象,這個靈感來自於電影中的一個片段,木蘭拔劍割斷長發,換了裝束,劍光倒映的面容一變,變成一個英武的戰士。這個經典畫面成了木蘭的海報,電影版的海報也用了這個意象。我喜歡這凝練的一刻,於是描摹成了歌詞。
看了些傳統戲劇中,京劇/崑曲中花木蘭的唱詞,提煉一些詞彙,向上繼承致敬。
「不忍我父埋骨的心願」,是我最糾結的一句,想不到更好的。一方面,我想要在這句裡出現一個「我」字,讓聽者有代入感,另一方面,我想點出木蘭這個故事。只有出現了這樣的一句,這首歌才是木蘭的,而不是其他人。
到了副歌部分,則是更加禿頭。「殘月別歸期/幾回生死血洗/昔日共戰而今餘幾」這幾句是當著閨蜜的面落筆即成、揮手寫就的,本來不想當作副歌,結果作曲把這段擇了出來,當作副歌,後面沿著旋律,空了幾句,demo 裡全是「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的留空音節。作曲後來活兒排滿了,忙禿頭,也沒時間再改。我對著demo 觀想了一個月,毫無所得。
一次洗澡中,我忽然想到,這首歌,其實還沒觸及到現代女性的精神內核。她們的矛盾和吶喊是什麼?她們想從這首歌裡,得到什麼力量?
電影裡,老父親對木蘭說,只要你嫁人,就是給家族帶來榮光。女孩子的一生,難道就是為了嫁人這個動作嗎?
當時就寫下了這三句,可惜合不上 demo ,填不進去,剩下的就是在保留原意的同時,也要合轍合律。
反覆修改之後,寫成了
「嫁比鄰」出處是杜甫的《兵車行》「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亂世之中,普通人家想的是生女兒好,生女兒還能看到嫁去同村,而生了男兒,就埋沒在荒草裡了,杜甫緊接著道出,「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這樣的悲劇,已經上演了上千上百年了。
這一句,是隱隱對戰爭的反說。木蘭是慷慨赴戎機,但是,若非活著回來,便是埋沒隨百草的結局,也是無人收的白骨。如果只看到慷慨與熱血廝殺,笑談中豪情壯志,是淺薄的。這也是我在第一版裡會加上白骨這個意象,「白骨凋零於荒草之間/鬼哭響徹古戰場陰天」。作曲自己節選了一部分,將歌詞做減法,這是他的風格,也是我需要同他磨合的地方。雖然有失望,沒有做成自己想要的燃燥 style,但是世間沒有十全十美也沒有兩全其美,慢慢磨合吧。
這首在我看來,非常樸拙,幾乎沒用什麼修辭,近於直白。沒有以前「多少田壟夢著那山川」,也沒有以前意象一排一排湧上來,幾乎全部放棄了修辭。一眼看過去,沒什麼出奇之處。雖然花了很多心思,但是重重拿起,再輕輕放下。一直想寫這篇創作小記,一直擱筆。今日忽然想到,「重劍無鋒,大巧不工」,我覺得這句拿來形容,倒是合適。
錄音棚小插曲
第二版和第三版的最主要區別,就是最後高潮的兩個句尾, demo 之中,作曲收尾唱的是「啊」音,於是我傾向於使用開口音,並且想要弱化一些這個音和韻腳衝突的地方,於是把最後一個聲音也處理成了「啊」音。最後成篇,一個句尾是「風沙」,另一個是「翻覆啊」。
還沒開錄的時候,作曲指出了這一點,說唱是能唱,但是女歌手更適合唱閉口音,更有穿透力,男歌手更適合唱開口音,並建議我改個韻腳,跟紅妝一任辭去的「去」字押韻。於是便在錄音棚現場改詞。人生第一次,還有點小激動——千鈞一刻之際,任誰都有會有點英雄氣概。
緊張的小腦暴中,歌手到棚了,在開嗓,和作曲在沙發上聊天。她昨天凌晨三點才睡,今天一早彩排,到下午的三點,才吃了個飯,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五點多了,一面呵欠連天。我坐在監聽室的轉椅上瘋狂動腦,選擇韻腳。
有些字比其他字更能寫出感覺,比如「續」,比如「繼」,寫好了可以非常出彩。但續之前配的是哪個詞呢?總歸是個大的意象,關山還是山河?山河還是山海?哪個聲音更好聽?
只有兩個字的話,那該怎麼填呢?如果是不懼,這樣寫會不會太爛俗而且空泛?不懼,這個否定句式,會不會沒什麼力氣?
最後,還是選擇了「不懼」,搭配「山海續」。
完成!歌手進棚錄製。雖然歌手人很疲倦,但進錄音棚對著話筒,聲音絲毫聽不出種種睏倦疲乏,這大概就是專業能力?我們一邊錄製,一邊吐槽作曲寫了什麼高難度的動作,並相約出棚之後暴打作曲。
錄到高潮,最後的部分,發覺「不懼」不好唱,我立刻發現了問題,作曲也同意,於是決定改詞,讓歌手從錄音棚裡出來,先中場休息。
這次改詞壓力更大。
去、不、懼,三個字同韻啊啊啊啊,而且全都是短促音,聽上去聲音非常濁。要改的話,要麼就把不懼改掉,換其他字來押韻,要麼就是把「不」破掉,時間緊張,我只想到了「誰懼」「何懼」,但是之前用了「何羨嫁比鄰」,兩個何字就衝了,要是用「誰」這個虛詞的話,又顯得空虛沒有指向。
最後還是討了個巧,把「何羨嫁比鄰」和「不懼」和句首換了下,改成「不羨嫁比鄰」和「何懼」,這樣既不衝,而且也破了三個字同韻。
考驗了一下應急能力 23333
最後圓滿錄製完成,撒花~那幾天天天花痴,對著小視頻裡面的錄棚花絮反覆看,待到未修音版出現,更是失眠了兩天。敦促作曲修混,也更敦促自己早日補完創作小記。
重劍無鋒,大巧不工。我倒是不懼怕樸拙,我只懼怕寫出的東西,有朝一日,連自己都無顏見。把歌詞寫成戲劇,把戲劇寫成歌詞,二者本來也是殊途同歸。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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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蘭·戎機
詞:凋寒
曲:張淼
霜月壓長川
一照疏林暗淡
但聞黃河流水鳴濺
此去遠邊關
篝火星夜下拔出長劍
看劍刃上改換的容顏
倒映的眉眼依稀得見
不忍我父埋骨的心願
殘月別歸期
幾回生死血洗
昔日共戰而今餘幾
不羨嫁比鄰
慷慨赴戎機
紅妝一任辭去
風沙西
篝火星夜下拔出長劍
磨洗刀刃重現我容顏
狹路又相逢 霹靂驚弦
白骨烽煙 生死在一念
殘月別歸期
幾回生死血洗
昔日共戰而今餘幾
不羨嫁比鄰
慷慨赴戎機
紅妝一任辭去
何懼
殘月別歸期
幾回生死血洗
昔日共戰而今餘幾
不羨嫁比鄰
慷慨赴戎機
紅妝一任辭去
山海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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