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10月8日,瑞典文學院在斯德哥爾摩宣布,將2020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美國詩人露易絲·格麗克(Louise Glück),以表彰她在文學上的成就。瑞典文學院的頒獎詞是:「她用無可辯駁的詩意嗓音,以樸實的美感使個人的存在變得普遍。」
對於202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露易絲·格麗克來說,「詩人」這個詞必須謹慎使用;它命名的是一種渴望,而不是一種職業。對她來說,作家的根本體驗是無助。在此,我們精選了格麗克的12首詩作,以饗讀者。
露易絲·格麗克的閱讀經驗,開始得早,她從很小年齡起就想對人說話。作為一個兒童,她已能意識到那偉大的人類主題:時間,它哺育了失落、欲望、世界的美。
她逐字地記得自己一生中寫下的大部分東西。比如她最早的詩作之一,大概在五六歲時,她寫下了這樣的句子:「如果貓咪喜歡煎牛骨 /而小狗把牛奶吸乾淨; /如果大象在鎮上散步 /都披著精緻的絲綢; /如果知更鳥滑行, /它們滑下,哇哇大叫, /如果這一切真的發生 /那麼人們會在何處?」
作者|露易絲·格麗克
譯者、導讀撰文|柳向陽
露易絲·格麗克
在面對格麗克詩歌的十年裡,作為譯者和一名詩歌寫作者,最深切的感受,是她的詩歌寫作有許多值得我們借鑑的地方,也有許多讓人頗費思量的地方,即閱讀的問題,這裡我們以她的 2006 年詩集《阿弗爾諾》嘗試分析。
與 1985 年詩集《阿基裡斯的勝利》和 1999 年詩集《新生》類似,這本詩集以一個希臘神話故事作全書的基礎,在格麗克眾多詩集中頗具代表性。譯者在《露易絲·格麗克的疼痛之詩》一文中引用了尼古拉斯·克裡斯託夫關於這本詩集的書評文字:
「詩集中的18 首詩豐富而和諧:以相互關聯的複雜形象、一再出現的角色、重疊的主題,形成了一個統一的集合,其中每一部分都不失於為整體而言說。」 期待讀者從整體出發,對 18 首詩作進行分類,細加琢磨,或能窺得格麗克創作的一些奧秘。
但實際閱讀恐怕遠沒有那麼容易。首先,對每首詩細細勘察,即會遇到一些難解之處。如第一首詩《夜徙》前兩節:
正是這一刻,你再次看到那棵花楸樹的紅漿果以及黑暗的天空中有鳥兒夜徙。這讓我悲傷地想到死者再看不到它們——這些事物為我們所依賴,但它們消逝。
這裡「你」與「我」、「我們」的轉換是多麼不易察覺!但細讀之下,我們不免起疑:這裡的人稱「你」、「我」和 「我們」是泛指的,還是特定的?如果是特定的,指的是誰?初讀時我們不妨假定是泛指,但這本詩集中還有一首與它內容相近的詩作《夜星》,有助於我們進一步的追索,其中寫道:
因為在我的另一種生活裡,我曾傷害過她:維納斯,這顆黃昏之星
詩集《阿弗爾諾》裡的希臘神話是珀爾塞福涅被冥王哈得斯劫持為妻這樣一個暴力的「愛情」故事,在希臘神話中,有冥後珀爾塞福涅與維納斯爭奪阿多尼斯的故事,這裡的「我」,應是珀爾塞福涅無疑。珀爾塞福涅過兩種生活:每年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待在冥界,其他時間回到母親身邊,因此,具體地說,此處的「我」應是從冥界回到大地上的珀爾塞福涅,一個大地上的少女的角色。詩中的「另一種生活」,則是她作為冥後的生活。
我們將這裡的結論帶入《夜徙》一詩,來理解其中的「你」、「我」,也是成立的,但「你」、「我」是一人還是兩人?筆者傾向於「你」、「我」對應珀爾塞福涅的兩種身份,兩個自我。
其次,如何將這本詩集作為一個整體閱讀?這本詩集裡與珀爾塞福涅神話沒有明顯關聯的詩作,多數詩篇裡的主角類似珀爾塞福涅的「大地上的少女的角色」:對愛情充滿想像,具體詩篇中往往是一雙姊妹,或者說一個少女的兩個方面,其中的「我」有時又是一個沉迷於性愛中的女人,這樣一種由一而二、由二而一的分化,正類似於珀爾塞福涅的兩種身份,而其內容,也大致是愛情或關於愛情的談論,如《稜鏡》:
如果你墜入愛情,妹妹說,那就像被閃電擊中。她正滿懷希望地說著,要引來閃電的眷顧。你長大,你被閃電擊中。當你睜開眼睛,你永遠與你的真愛縛在了一起。
直接描述珀爾塞福涅的詩作,則充滿了暴力,充滿了悽厲!頗類於閃電過後一片焦土,如第一首《漂泊者珀爾塞福涅》裡寫她正躺在冥王哈得斯的床上,說她相信「她早已是一個囚犯,自從她生為女兒」。可謂是一針見血,典型的格麗克用筆。
格麗克是一位值得多角度閱讀的詩人,包括我們很少提及的她的詩隨筆,亦是理解她的詩歌的一把鑰匙,我們且引一段她的隨筆結束本文:
吸引我的是省略,是未說出的,是暗示,是意味深長,是有意的沉默。那未說出的,對我而言,具有強大的力量:經常地,我渴望整首詩都能以這種詞彙製作而成。它類似於那看不到的;比如,廢墟的力量,已毀壞的或不完整的藝術品。這類作品必然地指向更大的背景;它們時常縈繞心頭,就因為它們不完整,雖然完整性被暗示:暗示另一個時代,暗示一個世界,讓它們置於其中就變得完整或復歸完整。
在下文中,我們精選了露易絲·格麗克的的12首詩歌,供讀者一窺她的創作風格。
01
時間
總是太多,然後又太少。
童年:病中。
在我的床邊上有一隻小鈴鐺——
鈴鐺的另一邊,媽媽。
疾病,灰雨。小狗始終在睡覺。它們睡在床上,
在床頭,我覺得對於童年
它們很明白:最好一直懵懵懂懂。
雨在窗戶上形成灰色長條。
我拿著書坐著,小鈴鐺放在旁邊。
沒聽到一點兒聲音,我讓自己模仿一個聲音。
沒看到精神的任何標誌,我執意
生活在精神之中。
雨淅淅瀝瀝又稀稀疏疏。
一月又一月,在一日之內。
事物成了夢,夢成了事物。
後來我好了;鈴鐺回到櫥櫃裡。
雨停了。小狗站在門口,
喘著氣到門外去。
我好了,後來我長大成人。
而時間繼續——就像那場雨,
那麼多,那麼多,仿佛一種無法移走的重負。
我是個孩子,半睡半醒。
我病了;我被人保護。
我活在精神的世界之中,
灰雨的世界,
失去的世界,回憶的世界。
然後,突然,太陽閃耀。
而時間繼續,甚至在一無所剩的時候。
那感受的成了記憶,
那記憶,成了感受。
02
勞累
整個冬天他睡眠。
然後他起來,他剃鬚——花了很長時間又成為一個男人,
鏡子裡他的臉上覆蓋著黑須。
此刻大地像一個女人,等待著他。
一種巨大的希望感——是它將他們結合一起,
他自己和這個女人。
如今他必得去整日工作,證明他配得上他所擁有的。
中午:他累了,他渴了。
但如果他此刻放棄,他將一無所有。
汗水布滿他的背和雙臂
像他的命從他裡面湧出
無可替代。
他幹得像頭牲口,後來
像一架機器,沒有感覺。
但那結合將永不破裂
雖然如今大地回擊,在夏日炎熱裡瘋狂——
他蹲下,讓灰塵從手指間漏下。
太陽落下,黑暗到來。
如今夏天結束,大地嚴酷,寒冷;
路邊,幾處零星的火燃著。
無物保留愛,
只有生疏和仇恨。
露易絲·格麗克
03
來自一份雜誌
一次,我有一個愛人,
兩次,我有一個愛人,
輕易地,我愛了三次。
在間歇裡
我的心修復了它自己,完美
如一隻小蟲。
我的夢想也修復了它們自己。
後來,我意識到我正過著
一種完全白痴的生活。
白痴的,浪費的——
再後來,我和你開始通信,發明
一種完全新的形式。
遙遠距離之上的深度親密!
濟慈與芬妮?布朗恩,但丁與比阿特麗斯——
一個人不可能發明
一種扮演舊角色的
新形式。我寄給你的信保持著
無瑕疵的諷刺,冷漠
但直爽。同時,我在腦子裡
寫不一樣的信,
其中一些變成了詩。
如此多的真實感覺!
如此多的關於激情渴望的
熱烈宣言!
我愛了一次,我愛了兩次。
而突然,那種形式坍塌了:我
無法保持純潔無知。
多麼悲傷:失去了你,失去了
把你作為一個真實的人,作為某個我已經變得
深深依戀的人,也許
是我從來沒有的兄弟
來真正了解,或是以後回憶的
那種可能。
多麼悲傷,一想到在一無發現之前
死去。一想到
大多數時間裡我們都是那麼無知,
看事情只從一個角度,像狙擊手。
而且有那麼多事情,
關於我自己的,我從來沒有告訴你,
這些事情也許會影響你。
那張我從未寄出的照片,拍下了
我看起來簡直是流光溢彩的一夜。
我希望你陷入愛情。但那支箭
一直擊中鏡子,又返回來。
而那些一直將我們隔離的信
沒有一半是完全的真實。
多麼悲傷地,你從來沒有想像過
這些,雖然你總是回信
那麼迅速,總是同樣難懂的信。
我愛了一次,我愛了兩次,
甚至在我們的案例裡
事情從來也沒有脫離底線:
它是曾經嘗試過的一件好事情。
如今我還保留著那些信,當然。
有時候我會花上幾年的價值
反覆讀,在花園裡,
伴著一杯加冰的茶水。
有時候,我感覺到某物的一部分
非常巨大,極其深邃而廣闊。
我愛了一次,我愛了兩次,
輕易地,我愛了三次。
04
愛之詩
總有些東西要由痛苦製作而成。
你媽媽織毛線。
她織出各種色調的紅圍巾。
它們曾作為聖誕節禮物,它們曾讓你暖和
當她一次次結婚,一直帶著你
在她身邊。這是怎麼成的,
那些年她收藏起那顆寡居的心
仿佛死者還能回來。
並不奇怪你是現在這個樣子,
害怕血,你的女人們
像一面又一面磚牆。
05
登場歌
從前,我受到傷害。
我學會了
生存,作為反應,
不接觸
這個世界:我要告訴你
我想成為——
一個傾聽的裝置。
永不遲鈍:安靜。
一塊木頭。一塊石頭。
我為什麼要分辯,論證,讓自己疲憊?
那些人正在其他床上呼吸,
幾乎無法明白,因為
像一個夢
無法控制——
透過百葉窗,我觀察
夜空裡的月亮,陰晴圓缺——
我為一種使命而生:
去見證
那些偉大的秘密。
如今我已經看到
出生和死亡,我知道
對於黑暗的自然界而言
這些是證據,不是秘密——
《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作者:(美)露易絲·格麗克,譯者:柳向陽,版本: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5月。
06
白百合
正如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在兩人間造一個花園,像
一床星鬥,在此
他們留戀著這夏天的夜晚
而夜晚漸冷,
帶著他們的恐懼:它
可能結束一切,它有能力
毀壞。一切,一切
都可能迷失,在香氣中
細長的圓柱
正徒然地升起,而遠處,
一片巨浪翻騰的罌粟之海——
噓,親愛的。我並不在乎
我活著還能回到多少個夏天:
這一個夏天我們已經進入了永恆。
我感到你的雙手
將我埋葬,釋放出它的輝煌。
07
夏天
記得我們最初的那些幸福日子吧,
那時我們多麼強壯,為激情而眩暈,
躺著,一整天,一整夜,在窄窄的床上,
吃在那兒,睡在那兒:是夏天,
似乎萬物一瞬間都已經成熟。天那麼熱,我們完全赤裸。
有時風兒吹過;一樹柳枝輕拂窗口。
但我們還是有些迷失,你不覺得嗎?
床像一張筏;我感到我們在漂流遠離
我們的本性,向著我們一無所見的地方。
先是太陽,然後是月亮,以碎片的形式,
透過那棵柳樹,閃耀。每個人都能看到的事物。
然後那些圓圈結束了。慢慢地,夜變冷;
低垂的柳葉
變黃,飄落。而在我們每個人心中
生起深深的孤獨,雖然我們從來不曾說起它,
說起遺憾的缺位。
我們又成了藝術家,我的丈夫。
我們能夠繼續旅程。
08
預兆
我會騎馬與你相會:夢
像生命之物在我四周聚集
而月亮在我右邊
跟著我,燃燒。
我騎馬回來:一切都已改變。
我戀愛的靈魂悲傷不已
而月亮在我左邊
無望地跟著我。
我們詩人放任自己
沉迷於這些無休止的印象,
在沉默中,虛構著只是事件的預兆,
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深層的需要。
09
在咖啡館
厭倦世間是自然的。
如果你已經死了這麼久,你很可能也厭倦了天堂。
在一個地方,你可以做你能做的,
但不久後,你窮盡了那個地方,
於是你渴望被營救。
我的朋友有些很輕易地陷入愛情。
差不多每年一個新的女孩——
如果她們有孩子,他也不介意;
他也會愛上孩子。
所以我們其他人都對他刻薄,而他依然故我,
富於冒險,總在進行新的探索。
但他憎恨搬家,所以那些女人必定來自這個地方,或附近。
差不多每個月,我們會一起喝咖啡。
夏天,我們會繞著草地散步,有時遠到山邊。
即使他遭罪時,他仍是興致勃勃,一身的快樂。
部分是那些女人,當然,但並非僅此而已。
他搬進她們的房子,學著喜歡她們喜歡的電影。
這不是表演——他真地去學,就像有的人去烹飪學校學烹飪一樣。
他用她們的眼睛看待一切。
他不是變成她們那樣,而是她們可能的那樣——
如果她們沒有陷在她們自己的個性裡。
對於他,他的這個新的自我是解放,因為它是被創造的——
他吸收她們的靈魂根植其中的基本需要,
他經歷這些帶來的儀式和偏好,作為他自己的——
但他和各個女人生活時,他完全地居於各個版本的
自我之中,因為它是不為通常的羞恥和焦慮所傷害的。
當他離開時,女人們被摧毀。
最終她們遇到一個滿足她們所有需求的男人——
沒有什麼事她們不能跟他講。
如今她們再遇見他時,他是一個密碼——
她們過去知道的那個人不復存在。
她們遇到他時,他進入存在,
當一切結束,當他離開,他就消失了。
幾年後,她們消除了他的影響。
她們告訴新男友,那是多麼令人驚嘆,
就像與另一個女人生活一樣,但沒有惡毒,沒有嫉妒,
而是有一個男人的力量,一個男人頭腦的清晰。
男人們原諒這些,他們甚至微笑。
他們撫弄著女人們的頭髮——他們知道這個男人並不存在;
他們難以感覺到競爭。
雖然要成為一個更好的朋友,一個更敏銳的
觀察者,但你不能發問。當我們交談,他是坦率而敞開的,
他一直保留著我們所有人年輕時都有的那種強烈。
他公開談到恐懼,談到他憎惡自己身上的品質。
而他是寬宏大量的——他知道我只是旁觀。
如果我沮喪或生氣,他會傾聽幾個小時,
不是因為他強迫自己,而是因為他感興趣。
我猜這就是他與女人們相處的方式。
除了他從未離開的朋友們——
跟他們,他一直嘗試站在他的生活之外,把它看清楚——
今天他想坐下;有很多話要說,
對於草地來說太多了。他要面對面,
跟某個他一直熟悉的人談一談。
如今他在一種新生活的邊上。
他眼睛發亮,對咖啡不感興趣。
儘管是日落時分,對他
太陽又在升起,田野裡流溢著晨曦的光亮,
玫瑰色,遲疑不定。
這些時刻他是他自己,不是他睡過的女人們的片斷。他進入她們的生活正如你進入一個夢,沒有意志,而他活在那裡正如你活在一個夢裡,無論它持續多久。早晨,你根本絲毫都不記得那個夢,絲毫都不記得。
《月光的合金》,作者:(美)露易絲·格麗克,譯者:柳向陽,版本: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5月。
10
在集市
有兩個星期他一直注視著那個女孩,
他在集市上看到的女孩。她二十歲,也許,
正喝著咖啡,在下午,暗色的小腦袋
俯在一本雜誌上。
他從集市對面注視她,假裝
正在買什麼東西,香菸,也許一束花。
因為她不知道這些,
此刻她魔力非凡,融合於他的想像力的需要。
他是她的囚徒。她用他想像的口音
說著他給她的詞語,低調而輕柔,
一種南方口音,既然那暗色頭髮必定來自南方。
很快她將認出他,然後開始期待他。
也許以後她的頭髮每天都將洗得鮮亮,
然後他們將成為戀人。
但他希望這些不要馬上發生
因為無論她現在對他的身體、他的情感施以何種魔力,
一旦她託付終身,她將再無魔力——
她將縮回到戀愛中的女人都會進入的
那個私人情感世界。而生活那裡,她將變得
像一個失去影子的人,一個不在這世界上的人;
如果那樣,對他幾無用處,
她活著或死去,幾乎無關緊要。
11
通道
那兒有一扇敞開的門,你能看到廚房——
總有美妙的味道從那裡飄來,
但使他癱軟的,是那個地方的溫暖,
中間的火爐散發著熱——
有些生活就像那樣。
熱在中心,如此持續不斷,沒人對它略加端詳。
但他抓著的鑰匙打開了一扇不同的門,
而在另一邊,溫暖並沒有等待著他。
他自己創造溫暖——他和酒。
第一杯是正在回家的自己。
他能嗅到燉牛肉,紅葡萄酒和橙皮混合著牛肉的味道。
妻子在臥室裡唱歌,哄孩子們睡覺。
他緩緩地飲,等妻子打開門,手指在唇邊,
等她急切地向他衝過來,抱著他。
然後將是燉牛肉。
但隨後的數杯讓她消失了。
她隨身帶走了孩子們;公寓萎縮,回到從前的樣子。
他已發現另外某個人——準確說不是另一個人
而是一個鄙視親密關係的自我,似乎婚姻的隱私
是一扇門,把兩人關在一起,
沒有一個能單獨出去,妻子不能,丈夫也不能,
所以悶熱攻陷那裡,直到他們窒息,
仿佛他們活在一個電話亭裡——
那時酒盡。他洗臉,在公寓附近遊蕩。
正是夏天——生命在炎熱裡腐爛。
有些夜晚,他仍聽見一個女人在對孩子們唱歌;
其他夜晚,臥室門的後面,她赤裸的身體並不存在。
12
愛洛斯
我已經把椅子拉到旅館窗前,看雨。
宛如在夢中或恍惚中——
在愛中,但仍然
我一無所求。
似乎沒必要再接觸你,見到你。
我只想要這些:
房間,椅子,雨飄落的聲音,
許多個小時,在春夜的溫暖中。
我不再需要別的;我是全然地滿足。
我的心已變小;它只要一丁點兒填充自己。
我看著雨水瓢潑而下,在變得黑暗的城市之上——
你不再被牽掛;我能放你
過你需要過的生活。
黎明,雨漸漸稀疏。我做些
人們在晨光裡做的事,我宣判自己無罪,
但我走動像一個夢遊人。
這已足夠,這不再與你有關。
一座陌生城市裡的一些日子。
一次談話,一隻手的觸摸。
再後來,我摘下了結婚戒指。
那是我想要的:無牽無掛。
本文為獨家內容,整理自詩集《月光合金》《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經出版方文景授權刊發。原作者: 露易絲·格麗克;譯者:柳向陽;編輯:董牧孜;走走。未經出版方或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