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古代故事集《歡喜冤家》:關於「潘金蓮」們,和她們的三寸金蓮
常言道古代話本集都是「下九流」,的確,除了少數流傳至今的精品故事以外,大多為了討好於時代群眾的故事集早已經被淹沒到歷史的長河中,鮮少有人聽聞。
古代的話本集《歡喜冤家》就是這麼一本書,這本書說文筆,不如文人李漁;說格調,不如「三言二拍」經典篇章,可是這本故事集裡,一共24個不算深刻的「重口」小故事裡面,都全部指向了一個群體——出軌女性。
故事除了第二十四回,講的是奇俠故事;以及少數講寡婦或者是待字閨中小姐的愛情故事,其他全部是已婚婦女或主動、或被迫的出軌故事。
如果說在古代出軌婦女的經典形象是「潘金蓮」,那《歡喜冤家》可謂是一本「潘金蓮」們的眾生相。
01各種原因出軌的女人們:潘金蓮的眾生相
可能沒有一本書再像《歡喜冤家》這般,居然能寫出女人出軌這麼多千奇百怪的理由:
嫁給年長老公,逐漸覺得日子無趣,所以出軌的妻子嫁給生育能力障礙卻不自知的富商,為了生孩子分財產,鋌而走險的小妾丈夫外出,被男人躲在床下,被迫失身的婦女被丈夫家暴,於是和情郎私奔,後又不得不出賣自己養活全家的女子從娘家回自己家路上,在寺廟躲雨,被僧人囚禁的無奈婦女只認錢,不認情,最後被恩客打死的風塵女子因為生得美麗,被其他人強行蒙著頭搶走的新婚妻子……
甚至,還有一個出嫁的時候年紀還算小,放現在算是小女孩的姑娘,因為好奇,不慎失了身。
不管是主動的、被迫的、被騙的,這些女人都在這本書中走上了「出軌」的道路。她們自此以後,背負上的便是「不貞」的名號。
在古代其他的故事集中,女子視貞潔為大,不少女子在失去貞潔以後,都選擇自盡,給自己立個貞節牌坊。
在基本上屬於同時期的話本《無聲戲》裡面,作者李漁對於女性貞潔有這樣的看法:
其間也有矢志不屈,或奪刀自刎、或延頸受誅的,這是最上一乘,千中難得遇一;還有起初勉強失身,過後深思自愧、投河自縊的,也還叫做中上;又有身隨異類、心繫故鄉、寄信還家、勸夫取贖的,雖則腆顏可恥,也還心有可原,沒奈何也把她算做中下。
而在《歡喜冤家》中,不論什麼樣的女性,都選擇繼續著自己的人生。
她們或者是忍辱負重,或者是尋得真愛,或者是只求庇護,或者是無情無義。
不論是令人憐憫的,還是讓人唾棄的,她們的故事圍繞著自己的出軌,繼而展開,一步步走到屬於自己的結局——有的為此失去了性命、有的瞞著丈夫一輩子、有的選擇了原諒、有的選擇了復仇……
和其他話本不一樣,其他話本故事的女人可能千人一面;但是在《歡喜冤家》中,男人成了實打實的配角,女人不管是好人,還是惡人,都在作者的筆下生動,作者將這些女人的所思所想擺在讀者的面前,不為她們辯駁,卻也不斥責她們。
這些出軌的女人好像活生生地擺在你面前,任你點評,罵她墮落,憐她悽慘,不管你怎麼評論,總歸她是活的。
02 一雙「金蓮」:鎖住多少女人的思想
說到金蓮,大家第一反應是潘金蓮,第二就是三寸金蓮。
《歡喜冤家》中,這些「潘金蓮」們的描寫,作者卻繞不開她們的腳。
在這本書中,作者似乎對於女性的腳有著別樣的執念,若論女性有多美,非要把腳連帶著寫了,尤其是第五回的故事裡,還有用鞋喝酒的場景:
蔣青大喜:「事倘成時,你功第一。只是一件,這樣一個標緻婦人,倘然一雙大腳,可不掃興了也。」蔣青自己一個,自飲自斟,把盞兒放在鞋兒裡,吃了又看,看了又吃,直至更盡,把鞋兒放在枕邊而睡。
這則故事的背景是書生看中了他人妻子,想要找人硬搶出來,在搶之前,他專門讓下人去打探了一下,下人打探回來以後,書生第一關心的就是這個婦人的腳小不小。
這書生的話中,可以看到書生將「腳」作為一個判斷美的標準:即使面貌再美,腳大也掃興。
眾所周知,婦女的小腳一直摧殘著女性的身心,但是「小腳」卻霸佔著傳統審美許多年,女性為了符合審美,不得不纏足。
在《歡喜冤家》中,女性們的腳被反覆提及,而且「腳」的大小和她們的形象也有著關係:
腳小的女人在書中,正直聰慧忠貞,會得到好結果;腳大的女人在書中,惡毒殘忍勢力,最終食得惡果。
這些「潘金蓮」們的心,就和她們纏住的腳一樣,纏得越緊,痛得越深。
而這些故事有些女人們,如果不被這些「裹腳布」纏住,她們可能會有不一樣的故事軌跡。
在第十五回裡有這麼一個女人:丈夫父母公婆女兒都去世了,下嫁了另一個男人後,卻被男人家暴,受不了之際認識了隔壁時常照顧她的公子,二人私奔後用盡家財,公子讓她出賣自己養活家,故事到了最後,她心灰意冷,只求當尼姑。
這個故事我初次讀的時候,只覺得這個女人毀三觀;再次讀的時候,又覺得她也只能這樣了,在當時的背景下,被家暴離不了婚、沒有可以謀求的差事養活自己……她的未來似乎就是被安排好的。
古代社會這塊裹腳布,早把女性束縛死了,縱使滿腔才華,也沒有用武之地。
與被裹腳布束縛住的心相對的,是《歡喜冤家》裡大膽描寫的女人所思。
傳統很少有小說會去寫女人腦子的想法,而在《歡喜冤家》中,女性無論多瘋狂,都會把自己沒有受過教育、最真實的、最淺薄的想法暴露出來。
這種想法有忍辱負重,待時機報仇的;有開始驚訝,轉而自暴自棄認命地;有本就沒有道德貞操的,她們的想法直白又短淺,在這裡,第三回裡面有一個女性叫李月仙曾經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李月仙無緣無故,只因為丈夫離開家,耐不住寂寞,和丈夫的小弟在一起了;可當小弟想要謀害丈夫,娶李月仙為妻的時候,李月仙又變成了貞潔烈婦,為了丈夫變賣家財,誓要將丈夫救出來,還把曾經的情郎告上了官府。
看李月仙的故事,可能無法搞清楚李月仙到底為什麼會這樣,她出軌,又深愛丈夫,把情與欲望割裂。
李月仙的想法裡有正面的,有淺薄的,有沒有三觀的,但也有重情重義的,她是一個矛盾體,她的出軌經歷,不是單純的一個「蕩」能夠解釋的。
除了李月仙以外,所有的女性走向出軌道路,作者雖然不會具體寫她們的想法,可是在隻言片語的文字裡,就把她們交織的想法寫出來。
古代人很多書,包括《水滸傳》,寫壞女人的形象,都是非常直且明確的,因為一個具體的原因,所以這種女人也壞得徹底,動作具有邏輯。
可是真正的人做一件事哪有那麼多邏輯可言,混沌的想法可能更貼近真實,而《歡喜冤家》是一個別樣的切口,在古代大多數貞潔烈婦的縮影下,讓我們從少數出軌婦女中,看到不一樣的人生。
03 「潘金蓮」的結局:無奈才是人生
《歡喜冤家》是個故事集,通常來講,故事講因果報應,什麼樣的因結什麼樣的果。
但是在《歡喜冤家》中,非常有意思的就是,故事經常會走向一個令人吃驚的結局,就像是真正的人生一樣,河流不一定會匯入自己以為的那片海。
《歡喜冤家》中,主動背叛丈夫的女子沒有得到懲罰,反而瞞著丈夫繼續安穩度日;什麼都沒有做,僅僅是幫著女主人瞞了出軌的事情的小丫鬟,卻被男主人推下河去一命嗚呼……
故事似乎沒有好人有好報,惡人有惡報的邏輯,反而是故事與結局處於一個「不符合三觀,但是現實中也會有這樣的事情」的狀況。
每次讀完《歡喜冤家》,或憤懣,或嘆息,不管是哪一種無奈,卻讓人看到了社會最邊角的無奈。
其中第二十一回有一個故事,男主人公的妻子被宰相兒子搶去,自己知道不但不能說什麼,還要主動拱手相讓,甚至讓出自己的床鋪。後來他惡狠狠地報復了宰相兒子,本想是惡作劇的報復,卻導致了宰相兒子慘死。他與妻子逃離以後,妻子發現懷了宰相兒子的孩子,生下來以後,他做了一個驚人的決定:
不但不把孩子處理掉,反而養大了送回宰相家。
而另一邊,宰相收到孩子,也知道害死自己兒子的兇手人在何處,可是他選擇了放棄查找兇手。
兩家人的故事,與其說是一個關於出軌的故事;不如說是一個原諒的故事。
每個人都在原諒另一個人,沒有一個人得以圓滿。
我想,這可能就是人生某種寫照吧。
古代故事集眾多,有些故事集酣暢淋漓,因果得報,就像看了網文般爽快;有些故事集文採飛揚,構思精巧,就像看了大家之作,拍案叫絕。而《歡喜冤家》,更像是看了明朝的奇葩新聞集,荒謬、毀三觀卻又無奈。
作者之所以給這本書命名為《歡喜冤家》,是覺得:
非歡喜不成冤家,非冤家不成歡喜。
所以整本書的故事都是雙條線來寫,兩邊單寫後,匯成一股,更像是人與人的真實社會:我們的社會不正就是不同的人相遇在一起,碰撞的各種火花嗎?
故事裡寫了一對都一對的「冤家」,可是「歡喜」卻是虛的,人生實苦,歡喜的背後,正是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