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字節選自《北平味兒》(閒趣坊)
季劍青 編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11月刊行
水蘿蔔
金雲臻
這就到了冬天了。
北京氣候乾燥。入冬以來,寒冷多風,家家已開始生火取暖。那整齊清潔的「不灰木」特製火爐,配上方方正正的銅鐵爐架,放在屋子中央。爐上三隻「支鍋瓦」邊靠著一隻開水壺。爐火熊熊,正是一家飯後圍爐消夜之時。可是爐火太旺,總使人感到口乾舌燥,鼻喉不暢,總想吃一些清涼多水的水果。可惜,北京冬季水果難得,即使有,也不是一般平民小戶所能負擔。於是水蘿蔔就應時上市了。
提起北京的水蘿蔔,堪稱一絕。它本是蕪青的一種,但不像蕪青只宜做菜下飯,不能生吃。它的特點是水分多,且又甜又脆,最宜生吃。北京郊區到處都種,可是最出名的是豐臺所產。豐臺這個地方,近當年金代中都的南門,一向以蒔花藝果聞名全市,水蘿蔔質量最好。深秋成熟,霜降後,入窖保存。入冬上市,保存不凍,而愈存愈甜,水分保持不走。天津和北京雖只百公裡之遙,口味各異。天津吃水蘿蔔,取其辣,一點不辣,人不歡迎;而北京則要求甜脆,辣了,則沒人問津了。
水蘿蔔品種很多,有很多別名。如「蘋果青」綠皮綠心的那種;又有「心裡美」,謂皮與心顏色不同,如綠皮紅心,紅皮白心,紅皮綠心等等。有一種雖也是紅皮白心,但白心中帶有絲絲紅線,看來好像血絲一樣,水分最多最嫩,是「心裡美」中的最佳品種。賣水蘿蔔的有的挑擔,有的背筐。背筐的多是專業,都是近郊農民。筐中蘿蔔質量雖好,但外貌不揚,有的連表皮上爛泥都沒洗掉,質量則是貨真價實。挑擔子的則不然了,多是一般雜貨擔子兼營,擔子外表清潔光亮,蘿蔔也只只洗得內外乾乾淨淨。不但賣整隻,也零切零售。挑子一頭,點一盞油燈,一盆清水,紅紅綠綠的水蘿蔔,擺滿一挑。切成薄片零售的蘿蔔,一片片排列擔頭,灑滿清水,用燈光一照,色彩鮮明,水靈滋潤。觀感上比背筐出售的耐看,可是味道反而遜色。
賣水蘿蔔和西瓜、柿子一樣,都是包退包換,吆喝聲,特別強調這個包換的特色。在嚴寒的冬夜,深巷之中,萬籟俱寂,只有不時在西北風尖叫的哨音間歇之際,遠遠聽到一聲吆喝:「蘿蔔賽梨喲,辣來換啊!」其聲悠揚而寒肅,委婉而悽涼,季節的感受極深。所謂賽梨,是說它甜嫩比鴨梨美。事實上,好的蘿蔔確是水分充足,嫩甜不辣,清涼鎮齒,是冬夜解醒解燥,而又價廉的佳品,起水果的作用。賣蘿蔔小販帶著刀,一律代削皮。削皮的手法,也值得一賞。一隻蘿蔔挑好,在頭部削去一層,露出少許心子,然後從頂部直下削皮,皮寬約一寸多,不薄不厚(薄了味辣,厚了傷肉),近根處不切斷,一片片的皮筆直地連著底部。剩下淨肉心,縱橫劈成十六或十二條,條條挺立在內,外面未切斷的皮合攏來,完全把蘿蔔芯包裹嚴密,絕無汙染。拿在手中,吃時放開手,猶如一朵盛開的荷花。輕輕用手一扳,一條蘿蔔心隨手而下,入口清涼爽脆。時隔半個多世紀,不知而今,首都冬夜聽不聽到這種吆喝了。
(原載《入秋三憶》,《回憶舊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6年版)
燒羊肉
金雲臻
暌違北京多年,時常對多時不嘗的家鄉風味思念不已,其中最有回味的是每年入夏以來的羊肉床子所制的燒羊肉。
我久居上海,上海人吃羊肉作為補品看待,不到入冬不吃,而且以山羊為主;北京人吃羊肉不論季節,四季都吃。秋冬以來,當然是吃羊肉的旺季;春季茂草未生,是個吃羊肉的淡季;夏季,燒羊肉一上市,成了家家晚餐中不可多得的佳味。
清初海寧詩人查慎行鄉居時,對羊肉深惡痛絕。晚年作翰林,在北京作「官」,對羊肉一臠之嘗以後,有「相見恨晚」之感,從此竟大嚼起來。以此知北京羊肉之魅力。
北京吃羊肉一律吃綿羊,山羊不吃。羊分北口羊與西口羊,也就是蒙古產與寧夏產地之分。入夏以後草盛羊肥,絕無羶腥之味,最宜入饌。不過最引人食慾的,莫過於燒羊肉。
燒羊肉是北京每一家殺羊賣肉的「羊肉床子」都能製作的一味熟食,每年立夏日上市,秋分後停售。羊肉床子(羊肉鋪的專名,賣豬肉則稱「豬肉槓」)遍布大街小巷,凡是居民區集市附近都有,夏天都供應燒羊肉。不過口味的好壞,質量的純正,就大有差別了。北京當年最考究的燒羊肉,要算東城「白魁」家的。
白魁是人名,回族,於清乾隆四十五年(公元1780年)在東四牌樓隆福寺街開設飯館,店名「東長順」,當地人俗稱「白魁清真館」。以燒全羊出了名。到現在算來已近二百年了。後來,幾經易主,但繼續開業的人,始終保持他原有烹製燒羊肉的程序、技術,質量始終保持良好。據稱,清未亡時,每到陰曆二月初二,所謂「龍抬頭」這一天,白魁開始製售燒羊肉。清宮廷自此日起每天派人用八個捧盒(即手捧的直徑約一二市尺的朱漆彩盒),到白魁家取燒羊肉,成為慣例。
白魁所制燒羊肉所以如此享名的原因,有兩點:一是他配料考究。用以燒湯的香料,除大小茴香、桂皮等必備之品外,光是取自中藥的香料總起來有二十多種。這些香料都按不同季節配合氣候加以增減調節,加在湯內。每天陳湯加新湯用以煨肉,故肉湯愈用愈醇。到了秋天收市,把肉湯傾入大甕中,密封深埋入地,過冬保持不壞,叫做老湯。翌年開市,取出另加新料稱為新湯。新老相加,所以羊肉味道純厚,具有特別的滋味。二是他用的羊,自己餵養,而且全用閹公羊,不受外來羊只肥瘠不均的影響。
燒羊肉所以特別入味,主要是在於它的操作方法,細緻入微,程序嚴格不苟。以工序言,即有四道之多,一曰「緊」,即用蔥薑糖醬等一般佐料加水煮肉,開鍋即停,把肉收緊;二曰「煮」,就是用加香料的湯重煮,煮熟為度;三曰「煨」,這才是新湯加老湯調味之主,文火煨透;四曰「炸」,這是最後一道工序,有時聽憑客便,用羊油把熟肉過油炸透,又脆又香。這都是極端重視質量的做法。如果稍有敷衍,不從本業名譽和利益打算,就根本沒有立足之地。這正是為什麼顧客重視老店,而老店能夠持久不衰的主要原因。
一般羊肉床子的燒羊肉,當然沒有白魁家那樣考究。但是利用老湯之法,還是盡人皆知。新湯老湯貯存遞加使用,則是一致的。所以燒羊肉的味道,終比任何醬羊肉、燉羊肉、煮羊肉鮮腴肥美得多。所謂全羊,即一隻羊剝皮后里裡外外,連頭帶腳及內臟,無一不入鍋煨煮。熟後,再分部位按質出售。比如羊頭、羊頸,不零售,必須原只買去。其次如羊排(肋骨)、羊腱子(腿腱)、羊蠍子(即一條長脊椎骨,自頸下到尾骨,上粗下細,全長一米以上,肉多附在骨上,其中包括脊髓,最美,是佐酒佳味),也不零售,需按段整購。其餘肉及內臟都是零切。內臟各樣拼起來稱「雜碎」,味美而價廉。一二十個銅子兒,可買一大盤,以心肝腸肚為主,其中最美的是脾(沙肝)。而價最便宜吃起來頗有回味的羊蹄,二三個銅板可得一對,其時一元可換銅子兒四百四十枚。一斤生羊肉不過二毛,即九十幾個銅子兒。最有風味的是燒羊頭,買一隻回來,約三毛錢左右,自己切割,其中除兩頰外,有舌、腦、眼、耳等分檔切盤,都是佐酒夾燒餅最美之味。當然最腴美的是羊肉,肥瘦適中。而且顧客有權要求回鍋炸一炸,炸出來的燒羊肉,外焦裡嫩,伴燒餅而食,味美絕倫。
還有特點,買肉奉送原湯。買十到二十銅子兒的燒羊肉及雜碎都可得肉湯一小碗,多買多送。買一隻羊頭或二角以上的肉可得肉湯半鍋。湯又鮮又香,用以拌麵條,熬豆腐,是夏季實惠入時的佐餐之味。北京有些勞動大眾,一天勞動之後,走到蒸鍋鋪,下一斤麵條,借一隻碗,到對過羊肉床子買十幾個銅子的燒羊肉,討一小碗湯,用它拌麵。吃一頓燒羊肉湯拌麵,拌著幾瓣大蒜頭,一小段生黃瓜,坐在店鋪門前。一頓非常實惠而味美的晚飯就解決了。一般人口不多的家庭也用此法,方便省事,最宜夏季生活。所以北京人家提起燒羊肉湯拌麵,倍感親切。可惜,時至今日此味也只能徒供夢憶了。
(原載《回憶舊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6年版)
北平的飯館子
齊如山
北平這個城池,因為是做了六七百年的首都,一切的事業,都格外的發達,所以可以繫戀的事情及地方都很多,而最令人思念不置者,莫過於飯館子。有人說:飯館子無論在什麼地方,哪一個城池,只能做的好吃,都可繫戀,豈止北平呢?這話自然也有道理,但北平的飯館子,與別的地方不同,若只按好吃說,那可以說各處有各處的口味,不必一定北平。若按飯館子的分類及組織法說,則全國以北平為第一,我們分析著大略談一談。
第一先談談它等級的分別:
最高者為廚行,只有一個人,住宅門口,有一小木牌,上寫廚行某人。他自己所預備者,只有刀勺,其餘都是租賃。好在北平常有出租瓷器家具者,杯盤碟碗匙箸等等,以及廚房鍋盆案板等等,一概俱全。這種廚行平常無事,如有宴會,可以去找他,一桌兩桌也可,多至千八百桌,也可以承應。說好之後,他現約人,從前凡婚喪慶壽團拜等聚會,多找他們,因為他們價錢較為便宜。民國以後,官場人多是新進,不知有這麼一行,沒有人去找,於是就衰微了,然舊家庭做年菜者,還是找他們。
次等者,為飯莊子,凡此門口之匾,皆曰某堂,此種又分兩種。稍大者為冷莊子,平常不生火,有婚喪壽慶壽團拜等聚會,現規定一二桌也可以應,千八百桌也可以應。屆時現生火。他們都有坐落的地方。小者有兩三個院,二三十間房,大者七八個院落,最大者,都有戲樓,以備大規模之宴會演戲。小者為熱莊子,平常就有火,也可以零賣,可以隨時去吃,然預備的房子也不少。凡在此請客者,雖只有一桌,亦可獨佔三間,或一個院落,所以從前凡稍講究之請客,都在這種莊子之內,不會在飯館之中,以此處雅靜,彼處太喧囂也。
以上廚行、兩種飯莊子,都是宜於人多的宴會,至少也得一桌。若三數人零吃,則不合適,因為他們的菜品,多偏重燉、蒸、煨、燜等等的做法,不怕火候久,一次開幾十桌,即由鍋中盛出,或由蒸籠中取出,即妥。雖多蒸兩回,也不至大傷口味。若現炒講火候之菜品,一次開三桌以上,便不適口矣。因炒菜,一次只能炒一盤,兩盤以上,口味便差。若同時開幾十桌,那是不會好吃的。
再次為飯館子,這種種類很多,然大致可以分大中小,及特別四種。大者,如豐澤園、泰豐樓、東興樓等等。成桌之菜亦很好,但最多不過兩桌,再多口味便差。他們也應外會,幾十桌几百桌,也都能做,但是他們須外約行中廚役代做。一切的菜品,便近於飯莊子的口味,那就絕對非其所長了。倘有十來個人,需要吃,也非常合宜,因為他們的菜品,都是偏於清淡,且爆炒清蒸的菜較多,全是講火候的菜。稍一遲延,口味便減。中者如天興樓、天瑞居、鼎瑞居等等皆是,這種也可以做整桌之菜,但不會好吃,最好是七八人零吃。小者如春華樓、春明樓、思承居等等,最好是零要零吃,亦未嘗不可勉強成桌,但絕對沒有好之菜了。特別者,亦有大小之分,例如砂鍋居即其大者,正陽樓、全聚德,即其較小者,這種館子與平常普通館子不同,他沒有普通的菜品,砂鍋居只有豬肉,正陽樓只有羊肉螃蟹,全聚德只有鴨子,他們雖也很有幾種菜品,但不能出他自己的範圍。除砂鍋居外,絕對不能成桌。最好是幾個人或十餘人,隨便吃,另有風味。砂鍋居則有全豬之席,可做菜品一百餘種,但出不了豬的範圍。
最次的名曰飯鋪,這一種種類極多,然大多數都是有幾樣做現成之菜,雖也有現叫現做之菜,但口味也簡單得很,例如潤明樓、東來順、餡餅周等等,乃其大者,都一處、百景樓,以及糧食店之深、冀州之各種小館,乃其中流者,其餘如各種餃子鋪、包子鋪、鍋貼鋪、豆腦鋪等等,乃其小者。其實這種飯鋪,有的比飯館還大得多,例如潤明樓、東來順等等,就比秀華樓、恩承居大得多,但是這種都叫做飯鋪,因為從前管賣菜品者叫飯館,而專賣麵食者,則叫飯鋪。雖無明文規定,但大家心目中都是如此。而這種之基本食品,多是麵食,像餃子鋪、包子鋪,不必說了。而潤明樓、東來順等等,雖賣的炒菜種類也不少,但他們的基本食品還是餃子、麵條、餡餅、鍋貼、饅頭、烙餅、花卷、燒麥、包子、餛飩等等,而且他現炒之菜,也沒什麼好吃。從前凡到這路鋪子來吃飯的人,都是注重麵食,再要一兩冷菜佐酒而已。要現炒之菜者,則系少數。後來外行人多,到此亦大要現做之菜,未免冤枉。因為若想吃現炒之菜,不及飯館較便宜,而且適口也,然三五友人,隨便吃飯(非正式請客),則以這些飯鋪為宜。因為只要一兩樣現成之菜喝酒,其餘主要食品,則系麵食,又快又便宜,則較飯館子現做之菜,省時間多矣。所以有許多餃子鍋貼鋪等等,除麵食外,只賣預先做成之冷菜,如醬肉、蘇造肉、肝肚、松花、鴨蛋等等,不賣熱菜。一則自己省火,二則食客可以快吃快走,於客人也極方便也。
此外尚有兩種,外面不像館,而確係飯館者,一系便宜坊,即盒子鋪,外面純系賣豬肉之鋪子。所賣者,除生豬肉外,兼做燻醃等熟的肉品,有時兼賣飯座。所賣之菜品,都是他柜上現成的,有時烙餅都須外買。例如全聚德及老便宜坊等,都是由這種又發揚光大起來的。大致這種鋪子,凡匾上只寫盒子鋪者,都不掛賣飯座;如寫便宜坊者,則帶賣飯座,否則便宜坊三字,沒有著落了。如帶烤鴨烤豬者,則寫明老爐鋪,此定例也。民國以後,則不一定了。一系大酒缸,這種原來本是零賣酒的店鋪,預備的幾個座位,沒有桌案,只是幾個酒缸,上面有蓋,擺放食品。有的只預備幾樣零食,用以下酒,有的帶賣餃子餛飩包子等等,則居然小飯鋪矣。以上兩種,從前生意都相當發達,民國後,新進人物不理會,不知有此組織,去吃者甚少,於是便宜坊都歇業了,然大酒缸存在者還很多,亦因其有門面,大家容易看得見也。
北平的飯館,種類多得很,上邊不過大略談一談,各階級有各階級的特別菜品,各家又有各家的特別菜品。按階級說,飯莊子的菜品,碗中的菜,則是清蒸爐鴨、四喜丸子、米粉肉、八寶飯、燴海參、川三片、燴三鮮等等,在籠中蒸多大工夫也沒關係。幾時用,幾時取出,於味亦無大傷損。盤中的菜,則是爬海參、炒三冬、清炒蝦仁、炸肫肝、糟熘魚片等等,每一勺,可以做出幾盤來。飯館的菜品,則多講火候,可是哪一家,也有哪一家的拿手,例如東興樓的糟蒸鴨肝、糟煨茭白、燴鴨腰等,泰豐樓之賽螃蟹、醬汁魚、芙蓉雞片等,明湖春之龍井蝦仁、川雙脆,豐澤園之草把鴨子、金銀肉,瑞記飯店之青炒豌豆、燴羊肚菌、炒三泥,厚德福之瓦塊魚、封雞、鐵鍋蛋、八寶榛子醬等,春華樓之松鼠黃魚、炸鍋炸,恩承居之草菇雞片湯、蠔油牛肉等等,全聚德之燒鴨、燴鴨腰等等,都不是其他飯館可以媲美的。不但如此,還有許多不出名的飯館,也有許多特別的拿手菜,例如後門外橋頭的包灌腸,鮮魚口蒼仙居的炒肝,煤市街耳朵眼的口蘑餡的餃子,煤市橋百景樓的炸餛飩,前門大街都一處的炸三角,肉市豆腐腦鋪的白肉,烤肉宛的烤牛肉,砂鍋居的鹿尾,米市胡同老便宜坊的烤雞。從前還有些種,現在早已沒有了,如九和興(東興樓的前身)的炸元宵,炸出來雪白,如同一團棉花;東安門外迤北和興館的熘裡脊,送到口中,跟豆腐一樣。這些情形,說也說不清,想起來,都是令人饞涎欲滴的。
前邊所說,都是他大小階級的情形。現在再談談他的組織法,他的組織,可比北平以外其他各處的飯館,完備得多。大致可以說一說。(一)菜品的盤碗較小,(二)不慫恿人多要菜,(三)客人吃剩下的東西不許柜上人吃,(四)侍役人等說話有訓練。以上這四種,聽著很平常,細一按,確有他極好的道理,茲分著談一談。
(一) 菜品盤碗較小:凡到飯館中去吃飯,雖然儉省,也要多吃幾樣,比方八九個朋友,要十幾樣菜,方能解饞盡興,但是誰也不願剩下許多。無論主人客人,看見剩菜太多,人人心中不愉快,此不止專為那幾個錢,總是覺著他是無義的糟蹋。所以從前北平飯館中,盤碗都小,每人一兩樣菜,每樣每人不過一口,吃的樣多而又剩不下。這兩件事情,是人人心中舒服而高興的。別的城池中的飯館子,不懂這種情形,盤碗都很大,倘有八九個人吃飯,最多要六個菜,已經吃不完,剩得很多,如此則每人合不到一樣菜,吃得不會盡興,而又剩下,看著心中不愉快。若只是兩三人去吃飯,幾乎是要兩樣菜,便吃不清,這都是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客人心中不愉快,他便不容易再來,這於生意一定是有損處的。再者,從前飯館子的主要宗旨,不讓人吃夠嘍,除大菜外,每個菜每人不過兩口,如果不夠吃,可以再要一個;因為吃不夠,則下次還想來吃,倘吃夠嘍,則下次便不容易再來。何況剩下許多,給人留下一種不好的印象呢。這是從前北京飯館子的一種心傳。
(二) 不慫恿人多要菜:從前北平請客宴會,非極莊重的局面,不會預先預備整桌的菜,因為他不見得都合乎客人的口味也。所以大多數都是,預定兩個臨時不能做的大菜,如魚翅鴨子等等,其餘都是由各人自點,誰愛吃什麼誰就要什麼,大致是每人要一樣,連上四個涼盤,及兩個大菜,也就足夠吃了。所以大家入座之後,主人便讓大家點菜,在這種地方。北平從前飯館子的規矩,可就比現在兩樣多了。現在飯館的茶房,總是慫恿客人多要菜,每人已經要了一樣,他還極力地說,某某菜是本館的拿手,某某菜是目下正當時的菜蔬,讓個不了。大致是無論誰請客,雖然都願意客人吃飽吃好,但誰也不願意多花錢,這是一定的。客人點菜的時候主人是非讓不可的,他再幫著讓,再碰到不在行的客人,往往鬧得不可開交。非遇到一位在行的客人,極力一攔,說菜已不少,很夠吃了,不必再要了,才能把此圍解開。這都是與主人以不愉快的地方。舊式的茶房則不然,遇到客人點菜之時,他便先要報告,主人的敬菜是什麼什麼,其餘隨諸位隨便點等。到大家每人點一菜之後,主人只管讓,他就說菜不少了,先來先吃著,不夠再找補。只這兩句話,便可以算是面面都到,請客的人,焉得不高興呢。
(三) 客人吃剩下的東西,不許柜上人吃:這件事情,雖說是小事,但很有關係。其實剩下的菜,大家分著吃嘍,豈不省下不特另做嗎?但是有毛病。因為果如此,有不規則的茶房,他可以作弊,特另要一樣菜,他說是客人要的,客人出了錢,他可是不把菜端到桌上去,結果他自己吃嘍,各樣弊病,種類很多。在從前,飯館子地方寬,屋子多,這是很難稽查的。這不但於柜上有損,且於客人有傷,所以從前所有飯館子中的剩菜,都是賣給小販,回家加上白菜、粉線、豆腐、豬血等等,再把它一熬,挑到街上出賣,價極便宜,且很好吃,而飯館子中同人所吃,則特另預備。
(四) 侍役人說話有訓練:北平飯館中的茶房,最有訓練,必須得拜師學徒,教授法也真有心傳,與客人對答,是不卑不亢,自然要順著客人說,有時也要駁回。按順著客人說的話,是很容易的,駁客人的話,跡近抬槓,是容易招客人不高興的。但是他們說的話,雖然駁了客人,可是還能使客人不但愛聽,而且聽了還感覺痛快。這真是北平以外的飯館子,不但做不到,而且也想不到的。他種種的說話法,孔門中的言語一科,總算真能夠得上,《四書》中所謂灑掃應對進退,這六個字,他們可以算是真能做到了。我從前有一本書,專記載他們這種話,每遇聽到一套新鮮的,回家總要記錄出來,共總記了有三百多條,可惜這本記載,沒有帶出來,現在只把記得的寫出幾條來。請諸君看一看就知道他們說話,是有傳授有研究的了。
一次,點了菜,可是來得太慢,客人問,菜為什麼老不來,茶房說:「火候不合適,不能給您端上來,能夠來晚點挨兩句罵,不能端上來不好吃挨罵,您微微地等一等就來。」
一次,有一闊人,嫌菜不好,說:「你們這個廚子,可真糟。」茶房說:「要比您府上的大師傅(北平廚役的稱呼)那自然比不了;在外邊飯館的廚子,我們這個,也可以說是數一數二的了。」
一次,一位說:「你們這個廚子,越來越退化了。」茶房說:「不是廚子越來越退化,是您越吃越口高,所以從前吃的,現在都吃不上口了。」
一次,一人說:「菜太鹹,沒法子吃。」茶房說:「一人一個口味,這位吃著口重,那一位就許吃著口輕,這個鹹了,咱們再給您來一個,讓他口淡點,您看好不好?」客人問:「再來一個,算錢呢?」茶房說:「當然不敢算錢,不過您要吃著好吃,就是算錢,您也是高興的。」
一次,一位說:「你們這買賣,越做越回去了。」茶房說:「您們諸位老爺要是常來,就不會那個樣子,要老不來,可就真要快回去了。」
一次,一人吃一樣菜,原料不好,說:「你們怎麼買這樣壞的條貨呢?」(條貨,原料也,北平都如此說法。)茶房說:「今天沒有買到好的。」客人問:「為什麼呢?」茶房說:「一則好的少,二則也是被別人搶先給買著走了。」客人問:「誰家買去了呢?」茶房說:「聽說是您府上的大師傅。」
一次,一人說:「你們的菜,近來做得可真不好。」茶房說:「要真是那個樣子,光麼請您,您也不來。」
一次,一位說:「你們這兒的菜,可做得真好。」茶房說:「您這不是誇獎我們,您這是恭維請客的主人。我們這兒若是不好,主人也不會請您們幾位老爺到這裡來吃。」
算了,也不必多寫了,寫起來,也沒完。請看他們所說的這些話,又幽默,又輕鬆,駁了客人的話,客人不但不能惱,且聽著好玩。旁邊客人,也必大樂,並且是對闊人是一種說法,對生客、對熟客,說話亦各有不同。所說的話,寫出來,看著也真好玩。簡直是夠一部言語的教科書,連辦外交的官員們,也應該用它做一種交際參考書。孔門中的言語一科,他算夠格,這句話不算胡說吧。以上這些情形,不但在臺灣看不到,聽不到,就說在北平,到民國以後,也不容易見到聽到了。因為民國後,新到北平的人大多數不知道這些情形。比方說,到東興樓去要餃子麵條,固然沒有,有也不會好吃。到東來順,大要菜而特要菜,其實東來順,除羊肉及餃子餡餅等麵食外,所做之菜則絕對不會高明。於是或有人說東興樓之餃子,東來順之菜,都不好吃,這個不怨那兩個飯館子,而怨客人不會吃。因為有這種情形,當然就有許多人,想吃本鄉本土之菜,於是各省的飯館,都到了北平。此在前清是絕對沒有的。只有一個厚德福,號稱河南菜,其實也不盡然。各省的館子,到了北平,自然也很好,但是把北平多少年的好習慣規矩,都給破壞了。第一菜盤太大,三個人要兩個菜,就吃不清。第二茶房說話不夠程度,曾記得民國幾年,吾鄉有兩個人到北平,在前門外一飯館吃飯,要了兩個菜。茶房說,鄉下人還會要菜,真不容易。這分明是挖苦他們,他們兩個人,當然很有氣,其他別的座客,也都以為他不應該如此說法,可是他們兩人,也沒說什麼,趕吃完了飯把桌子一推,所有盤碗,都摔碎了。茶房來問,這是為什麼。他們說,你剛才不是說我們是鄉下人嗎?你去告訴你們掌柜的,說鄉下人不安分,民變了。俟掌柜的來問,各飯客都說茶房說話有不對,因此也沒有賠,白吃了一頓飯,經大家勸說,便算了事。這種實事當然不會多,但類似這樣的情形,確也不少。這當然都是茶房沒受過教育的緣故。回想從前,遇有陰天,同三五友人,到飯館中要幾碟精緻炒菜下酒,隨便談,隨便飲,有時招呼茶房來,共同談天,聽他說些輕鬆的話,真是極饒興趣,這種情形,幾十年來,是沒有的了。
(原載《齊如山隨筆》,遼寧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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