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期間,在家看了一部老劇——《暗算》。
這是一部2006年上映的片子,講的是三個和密碼有關的故事。十幾年後再看,正值最近各種負面消息不斷爆出,感悟頗為不同。
《暗算》的主角是我最喜歡的中國男演員柳雲龍,或許很多人並不知曉。柳雲龍,山東濟南人,與我同鄉。
他比70後都老,但我覺得他異常有魅力——男子的魅力。據說他當年去考北京電影學院,外型分給了滿分。這樣面容的男子,如今屏幕上難得一見了。
《暗算》根據麥加的小說改編。
其中第一部《聽風》,講得是解放初期,情報部門701的安在天,發現了聽力有稟賦的阿炳(王寶強飾),尋找臺灣敵臺的故事;
第二部分《看風》,說的是中蘇斷交時期,安在天和數學天才黃依依(陳數飾),破解臺灣聯絡密碼的故事;
而第三部《捕風》,則回憶的是解放戰爭時期,安在天的父親錢之江,深入國民黨諜報部門內部,以死傳遞情報的壯舉。
這不是一部普通的主旋律劇。
它很特殊,特殊在除了演繹英雄們的天才和犧牲,還書寫了了英雄們的脆弱和毀滅。
這樣的訴說是飽含人性的,他讓昔日那些為國家,為人民做出真正犧牲的人,看起來更像個人。
當我為那個年代的信仰,被那些為國家、為組織做出犧牲的人感動的時候,對比當下正在發生的,種種關於同一個「組織」,以同一種名義所行之事的時候,我感覺到了強烈的荒誕性。
因為這是同一個名字的組織,奉行的也同一種所謂的」主義」。然而那完全是,截然相反的時期。這種割裂感,讓人難以接受。
這一段時間,我終於稍稍理清了思緒。試圖為這樣的匪夷所思,做一番理解。
我認為,連結這」兩種人」的關鍵,在於「人的異化「。
為組織異化的人
記得《捕風》的開場,就是一場血腥的捕殺大戲。
大雨磅礴,一群地下黨在漁船上開會被特務全滅。最後兩位同志,一男一女,四目相對,對著自己的太陽穴,扣下扳機。
那是一個白色恐怖在上海掀起腥風血雨的年代。在那樣的非常時期,想要救國,必須有一個鋼鐵般的組織。
這個組織必須堅硬無情,它要求你抹殺所有個人的需要和情感,全身心的為信仰而服務。這個信仰是救國,是建立一個新的國家,是讓所有的人不再被壓迫。
為了這樣的信仰,錢之江可以將自我的感情交給一串佛珠,然後隱沒愛恨,隱身於敵人深處,最後不惜用自己的屍體,送出最後一份情報。
為了這樣的信仰,他的妻子可以拋棄兒子,和另一名國民黨官員結婚。感化他,同化他,讓敵人變成同志,然後一起犧牲。
也是為了這樣的信仰,一對男女可以結為夫妻,只為工作之便。並且相約,如果一方死了,另一個人要接著完成任務。
這些為了信仰的人,是偉大,也悲壯的。
然而無論理由為何,他們實質上是放棄了人性,放棄了身為「人」的價值。甘願化身為組織的一顆子彈,一枚螺絲釘,甚至甘願成為組織的棄子。
這種」異化「是無私的,無奈的,也是必須的。
因為在整個國家,整個民族的苦難面前,個人,的確是微不足道的。如果沒有那一代人的異化,沒有那些血肉甘願化成泥土,戰爭就不會結束,人民就不會有生的希望。
人的異化,是組織的要求,更是時代的要求。
然而時代,卻也一直在變。
被組織異化的人
故事的主角安在天,也即是錢之江的兒子,十歲喪父,十二歲母親改嫁。他只得作為孤兒,被組織送到蘇聯學習,長大後成了一名諜報人員,走了和父母一樣的路。
這樣的身世,雖然同樣給了他堅毅的性格。但他和父親錢之江的感覺不一樣。
錢之江實則是個感情豐富的人,這從他的言談舉止可窺看一二。
錢之江深諳探戈的奧妙。他對唐一娜說:「探戈是絕望裡噴發出的奔放,男人和女人風度翩翩,上身保持距離,腳下卻是無比激烈的欲望…… 在刀尖上的舞蹈最殘酷,也最浪漫。「
錢之江又喜歡詩文歌賦,典籍信手拈來,他對軍統頭子代主任說:
「全世界的黑暗,都不足以影響一枝蠟燭的光輝。我不言敗,因為大幕還未落下;而你過早地叫喊勝利,卻可能孤獨面對舞臺,座下無人喝彩。」
他甚至是一個了悟佛理,看破生死之人:
「生者必死,聚者必散。此乃萬物恆長之理。人生無常,就象秋天的雲一樣短暫,誰都不知道死亡是在這一站,還是下一站等著自己。所以才會痛苦,迷茫,害怕,慌亂。你只要掌握了自己的死亡時間和方式,你就會變得無所畏懼。利用生命來為死亡未雨綢繆,平靜地去接近結局。」
這是一個選擇自己的信仰,也有著個體生命厚度之人。但出於潛伏的目的,他不能釋放生命的光輝,做他的性情中人。
而他的兒子安在天就不一樣了。
安在天,是一個從小就被組織化的人。
生養他的父母為組織而犧牲,而他也被組織養大,被組織培養。可以說,組織才是他精神上的父母。
他是完全融於組織的人,個人感情被擠壓到幾乎見不到的角落。
黃依依看不到這點。她的愛情天真浪漫,甚至說有些幼稚。
她認為自己是火,就能融化冰,豈不知她遇見的是一塊鐵。一塊從小就被熔掉、提煉,重鑄而成的鐵。
安在天的情感,並不是沒有被黃依依碰觸過。
但是他不能背叛。背叛什麼呢?
從心理學的角度,他的父母拋棄他,選擇為革命而死。所以他身為一個孩子,要想接受這件事情,只能有一個選擇,那就是接受「組織的利益,比個人情感更重要。」
這是心理唯一可能的防禦機制。只有這樣去合理化,他心理的自我,才能自洽,才能存活下來。
所以他不能背棄的是這種認知—— 即比起組織的需要,個人的情感是微不足道的,是可以犧牲和漠視的。
正是基於這樣的心理模式,他忍耐著,把自己無辜的妻子拉入組織的任務之中;並最後為了完成組織的使命,犧牲妻子小雨的生命。
這樣一來,他又背負了另一份負擔:那就是對妻子的愧疚。
他為了組織的使命,一年才能見妻子一次,讓自己的兒女處於沒有父親的境地。也是為了組織的使命,才造成了妻子的亡故。
所以他不可能為「愛情」所動搖。因為為個人感情所動,就等於否認了他幾十年賴以為活的理由,等於放棄了妻子死去的合理原因。
所以即便他碰觸到了人最本然,最純粹的感情。他,也-不-敢-認。
安在天,無非是一個才能卓著,卻被組織異化,失去自我的人。從《暗算》中可以看到,那個年代,充斥著這樣的人。
比如阿炳的妻子林小芳,之所以嫁給又瞎,心智還不健全的阿炳,只是因為他因為天賦異稟,意外成了701的「英雄」。她甘願為了組織,把自己作為一個「獎勵」給他。
而和阿炳妻子私通的藥房老李,可以不用任何手續,直接半夜拋到路邊,永遠流放。
比如和黃依依發生關係的汪林,可以憑藉一張紙就葬送前程,被發配到農場放羊。
還有希望把女兒嫁給阿炳而未果的老漢,條件是安在天給自己的兒子在組織裡「安排個工作「。因為他明白的很,過去嫁女兒要嫁地主,嫁高官,如今嫁給」組織的人「才有前途。
還有希望來701工作的數學家,為考察他的安在天唯唯諾諾,曲意逢迎。安在天看不上他,他又怎麼會想到對方家裡餓死四口人(饑荒期間),如果安在天不是來自特殊單位,掌握著救命的大權。一個科學家豈會如此察言觀色。
701作為一個特殊單位,權力的體現可謂淋漓盡致。
在鬧饑荒,人們吃不飽的年代。他竟然有這個權力買來一大塊豬肉,這簡直是對特權的炫耀。看看人們盯著豬肉看的眼神。
一個人的工作、婚姻、前程,社會地位,完全取決於「組織「。面對這個無其形狀,卻有至高特權的抽象之物,人們不得不拜服於其下。
人們記得過去組織的偉大,然而忘卻了一點。組織的目的到底為何?犧牲的理由又是什麼?
如果一開始是為了拯救人民,那麼人民今朝的利益又到底是什麼?
在片中無比重要,讓黃依依情感破碎,幾乎丟掉姓名的「光密一號「,早在破譯之初,破譯處長陳二胡就曾指出其本質:」現在中蘇斷交,臺灣的特務又開始蠢蠢欲動。但這只不過是一時的政治浪潮。等我們破譯出光密,情況早就變了!「
也就是說,不惜代價,可以犧牲所有人的「光密一號「,只是一個出於政治形勢考慮的需要,它甚至可能是沒有實際意義的。
透過阿炳、黃依依這些天才的光芒,我們需要看一看任務的背景。
在701的鐵院長看來至少一年半載才能尋找的電臺,上方下了「死命令」,要求兩個月內必須完成。
在破譯專家看來,至少要一年才能破譯的「光密一號」,上面的命令也是「必須三個月內完成。」
那麼這些「必須」,到底是怎樣制定出的?合理性有多少?為何專業的人員都一再說」不可能「,上面依舊要執著的去下這樣的政治命令,而且不惜一切代價?
那麼對專業性的信任和尊重在哪裡?難道只是因為情況緊急,就可以忽略專業,憑藉個人的期望來「人定勝天「嗎?
現實中是沒有這麼多天才存在的,也不存在奇蹟。
想想那些要在多少年內趕超英美的神話,想想那些必須畝產多少斤的命令,想想那些為了某些數字達到期望,不惜的「一起代價「。
如果說阿炳、黃依依創造了某種奇蹟。那麼我認為,他們唯一創造的奇蹟就是,在特殊的歷史時期,在某種特殊能力成為組織必須「資源「的時候,他們短暫的,獲得了和組織本身對抗的能力。
阿炳是個傻子,他要組織像個媽媽一樣哄著幹活;黃依依是個另類,她不在乎在組織內的前途,她甚至可以要挾組織遷就她的個人情感。
但這必然是暫時的,是特殊的。
我爸看劇的時候說得明白,「黃依依這種人,幸虧死在76年之前。否則,有她好受的。「
組織要求人異化
透過時代的變遷,即使從一部劇中,我們也能看清楚組織對於人「異化「的強迫性。
無論戰爭,還是和平時期,這個組織一直要求的,就是絕對的忠誠和服從。
這種強制要求,脫胎於理想誕生之初,成熟於意識形態之慣性,到今日演化成為加入組織的「好處「,其」異化人「的本質始終都在。
今時今日,我們看到在「組織「的要求下,種種匪夷所思,脫離了人的情感和良知的行為,和種種為這些行徑辯護之堂而皇之的說辭。從異化強制性的角度來看,就不難理解了。
我這裡說的「組織「並非特指,而是一切有著一定特徵的組織,都是如此行事的。
這種特徵就是,不是以人本身為目的,而是以人為代價,要求每個人為一個抽象的目的獻祭自己。
當「異化「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組織中的人對待一個個具體的人就是麻木的,因為他只能選擇依附於組織。
可悲的是,被這種麻木傷害的人,反而也會訴諸於麻木來保護自己,認可組織的絕對權威。這是更隱性的,組織之外的異化悲劇。
那麼人,如何不被異化呢?
這個問題太複雜,哲學、宗教、藝術、文化、心理學,各有各的答案。
我無力展開,只用王陽明的心學,做蜻蜓點水之用。
所謂心無外物。孟子曰「盡其心則知其性,知其性則知天「,每個人作為人存在,都有良知和情感。
心是生命情感的居所,裡面有惻隱、羞惡、辭讓、是非;頭腦是理智的居所,裡面活動的是概念、判斷、推理。反異化,或許只有少數頭腦明白,但大多數人的心,一定是瞭然的。
喚起這份生命本真的情感,就是為人,亦是為仁。
今日的反異化,正是每個作為人的尊嚴,和革命。
向昔日的英雄們致敬。
像昔日真正的革命者一樣,去奮鬥,去改變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