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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需要主張』
威尼斯、烏爾比諾和博洛尼亞,到佛羅倫斯和託斯卡納,由那直到地中海熱那亞,再到米蘭。今年初冬,馮驥才繞著義大利,遊覽和思考了那些推動過「文藝復興」的重要城鎮。
歐洲剛走到十四世紀,歷史出現轉變,文藝復興從基督教的黑暗時期裡破土而出,自由、平等和博愛降臨地中海沿岸,改變了近代義大利和歐洲。
「義大利非常了不起,中世紀的古城還是那樣,全是那樣,街上的一塊石頭都沒有動。」馮驥才感嘆,為記住影響過自身歷史的重要事物,義大利人願意堅持。文化不是一個毫不相干的「他者」,而是普通人內化了的習慣、觀念與對美好生活的想像。如果沒有這樣的文化自覺,就不清楚來自哪裡,以什麼樣的姿態,要前往何處。
記住文化,是在記住那些為了美好生活和尊嚴而做出的想像和努力。這同樣是文明內在的基本精神和目的。
但不同的年代,儘管存在具體的差異,卻都可能鉗制了我們的生存、思考和行動方式。「跟時代相處的時候,我們是弱者,時代是強勢的。」馮驥才以1966年為起點,在生活的細節中重逢自己的經歷和感知,那一年他和戀人剛結為連理,「是一個男人成熟了,成家了」。成了丈夫,家庭的責任落在了馮驥才的肩上,需要對生活把握和付出更多。但到來的卻是不安的十年。即便是在當下,功利和喧囂,同樣在年輕一代身上刻下了局限,而精細化的專業教育卻又限制了嚴肅而廣闊的思考能力。如何從不同的時代局限中突圍,不安也好,功利或喧囂也罷,都在拷問著人本身的內在勇氣和張力。
採寫 | 新京報記者 羅東
馮驥才
1942年出生於天津,當代著名作家、文學家、藝術家,民間藝術工作者,民間文藝家,畫家。
牆上爬著常春藤,那些暗紅的葉子,倒映在樓底的一池清水上。朔風吹來,葉子輕微地晃了晃。這座院子,迎來了它的第十一個冬天,是天津大學馮驥才文學藝術研究院的所在地,樓上的主人便是馮驥才先生了。
門衛室的師傅陪同上三樓,到了會客廳。書畫卷清香迎面撲來。
馮驥才平和地走了過來,身高一米九二,朋友們都習慣喊他「大馮」。剛放下手上的事務,但七十四歲的他仍不覺疲倦,依然精神飽滿,研究院的工作人員說他是「這棟樓裡最勤奮的人,常常是等到工作人員都下班了,才最晚離開。」他坐下來,向前傾著身體,「今年是我結婚五十周年」,回憶往年,他沉穩地談了起來,不緩亦不急,以這樣的方式重逢那些生活中的歡悅和不安、民間文化的擔憂,還有嚴肅的文明拷問。
前半個月內,馮驥才先是在義大利,觀賞了那些推動過「文藝復興」的重要城鎮,回到國內,馬不停蹄到保定出席一個村落文化保護的會議。二十年來,民間文化遺產的拯救和保護一直是他工作精力的中心。
「義大利非常了不起,中世紀的古城還是那樣,全是那樣,街上的一塊石頭都沒有動。」在馮驥才的思想裡,文化不是一個毫不相干的「他者」,而是內化了的習慣、觀念與對美好生活的民間想像,已經「流淌在人們血液裡」。如果沒有這樣的文化自覺,就不清楚來自哪裡,以什麼樣的姿態,要前往何處。城市化的高速進展,從建築、街道到住宅樓的命名,都在衝擊著民間中國的文化記憶。馮驥才希望可以記住它們。
記住的方式,不止於民間遺產的守衛。普通人的生活細節,一直是他理解這片大地上的文化的路徑,《挑山工》《泥人張》《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這些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就已經被編入中小學語文課本的精悍作品,呈現了馮驥才理解的中國民間精神和文化。
這就是生活,而生活的細節是不會欺騙人的。細節因真實而在千百年來都獲得了普通人的傳承和讚美,在民謠裡,在號子裡。即便是那些宏大變遷的歷史,同樣刻度到了普通人的生活細節上,影響著他們的生存、思考和行動的方式。倒過來而言,經由他們的生活經歷和經驗,以公允的材料做出收集和整理,不偏不倚,同樣可以看見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歷史演變。生活細節承載了普通人長久以來,所接受的文化和行事方式,相較於宏大的制度範疇,更基礎,更持久。
穿虎頭鞋,舞獅耍龍,「跟對立的東西相親近,成為保護你或你孩子的東西,是中國特有的文化。」馮驥才將中國的民間文化同歐洲做比較。歐洲人習慣了把醜惡的東西當作是醜惡的,而這樣的「包容性」是中國才特有的文化,是「可愛的一面」。馮驥才說,在四樓的「大樹畫館」收藏了他多年來所致力整理的民間口頭文學,不遺餘力地守護那些祖先或前輩們的文化記憶和行事方式。普通人的生活態度都在這裡。
馮驥才自畫簡筆畫,《苦悶》。
「歷史在我身上開始了」,2016年3月,以一句簡單的話,馮驥才結束了《無路可逃》的序言。馮驥才決定重逢自己的生活細節。跨度十年的歷史細節,滾滾而來,仍在喚起他那些日夜裡的不安和焦慮。年代或許就是這樣,看不見,摸不著,卻能恍恍惚惚地感受到一支觸不可及的強勢力量,突然在鉗制和指揮普通人的命運。
起點是在1966年,那一年他和戀人顧同昭結為連理,「是一個男人成熟了,成家了」,馮驥才說起自己結婚,將前傾的身體收了回去,向上挺了挺。年輕的馮驥才成了丈夫,家庭的責任落在了肩上,需要對生活把握和付出更多。但那一年,到來的卻是不安的年代,「正好是『文革』開始了」。和愛人的成婚的那天晚上,附近中學聞風過來的紅衛兵在樓下踱步作響,手電筒的光直射到房間,恐懼在愛人的腦海中徘徊不去,五十年過去了,仍常常在記憶中被驚醒,不得安寧。或許「內心的恐怖才是最深刻的感受」,馮驥才在文字中重遇了那十年的不安深處。
但生活還得繼續,生活的真善美、幸福和尊嚴,這些關切人的基本狀況的事物,仍然是馮驥才內心渴望與堅持。「越壓抑和束縛的時候,越渴望自由。」即便想起了那些不安,但他在說話時仍是那樣平和沉穩。
清晨窗玻璃上凍結的冰花,光亮奇異,在那十年的每個寒冬裡,這是馮驥才和愛人所最喜愛的了。自然而然地結成,簡單而又自在。馮驥才愛上了這樣的嚮往。那時候,他剛到天津的書畫社不久,但做業務員時,為書畫社帶來可觀的業務單;天天跑業務,遠離了同事間的猜忌是非,騎著自行車在街巷上,在不安的年代獲得了這樣的自由,更加彌足珍惜。
然而,現實狀況,仍衝擊著馮驥才。他嚮往自由的閱讀,只能在掩蓋下偷偷地完成願望,比如做一個《馬克思的青年時代》封皮,把「封資修」的《復活》包裝和保護了起來。同時嚮往自由的表達,只能做「秘密寫作」,目的是記住自己在不安中的那些所聞、所見和所思,為了逃避抄家,還塞進過自行車的軲轆裡。突然一天,自行車被帶到了公安部門,儘管跟秘密不關,但仍增加了不安,趕緊把紙張掏出來,藏在家裡的各種牆洞。「文革」的第十年,唐山大地震將房間變成廢墟,馮驥才像「考古」一樣地尋找那些秘密紙張。
在書畫社做業務員期間的馮驥才。
起身走出會客廳,來到了四樓的「大樹畫館」。畫館的四個字,是好友冰心女士所題的,和許多文化思想界的友人一樣,她習慣喊「馮先生」。「先生」所內化了的意義與尊重,大概是在他們這一代人身上最明了不過了。
馮驥才繼續寫下自己的生活細節,所看到的,是強勢的年代和存在局限的自己。在1974年,因美術出版社的偶然機遇,馮驥才可以寫連環畫,儘管沒有稿費,卻能署名。但那本連環畫叫《渡口》是突出和宣揚階級鬥爭的戲劇。馮驥才感受到「我走錯了」,接下來的《義和拳》同樣如此,為了安全和刊登,就要用「文革」思維構思,但這些思維不是自己的,「我被異化了。」他不迴避任何細節,以真實相遇「馮先生」。
那些不安的日夜終於離開了。「文革」結束,全國上下一片激昂。但馮驥才,希望能同時回到人本身做出嚴肅的反思,四十年來,他是那批最早做出嚴肅反思的,「我是這半個世紀的親歷者,這段歷史應該是我的個人史來見證。」
到了展覽櫃面前,馮驥才指著陳列,「這些口頭文學的工作量是非常大的,現在做了兩期,加起來有十幾億字了。」這麼多年來,他放輕了自己的文學創作,而把精力和思考都投向了民間文化遺產的拯救與保護。
經歷了不安的年代,馮驥才更加關切文化。但重要的原因還不僅在此,到了新時期,經濟佔到了主導的位置,工業化和城市化在上世紀末以來,先後作為中國經濟增長的重要引擎,衝擊了民間文化的記憶和載體。這樣一個被稱之為「功利」或「喧囂」的年代,改變了文化,也改變了普通人的境遇。
相對成熟的市場經濟,和人文精神已相容,但如果沒有回歸人本身,或許很難遠離被經濟化的可能。「到現在,也沒有把文明放在一個重要的位置。享受文明才是最高級的享受。」五十年歷史在馮驥才的生活和思考細節裡,「政治也好,經濟也好,如果不是為了人,就不是好的政治,就不是好的經濟。」不同的年代,存在不同年代的局限,不安也好,功利也罷,但為了生活的幸福和尊嚴,讓「人」獲得重要的位置仍然是文明的內在目的。
《無路可逃:1966—1976自我口述史》
作者:馮驥才
版本: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6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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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報:經歷了文革的恐懼和不安,但你的書卻不只是一個苦難史。同樣觸動人的,是那些閃現著普通人「真善美」的生活細節,這一點,在像韓美林這樣的藝術家口述史中有閃耀著。苦難的經歷與對美的追求,兩者何以可共處?
馮驥才:我跟韓美林是幾十年的朋友,他的苦難史比我更強烈。他在文革的時候,被人把腳骨打碎了,為了不讓他畫畫,把手經脈也挑了;他的腳流出很多血來,在那坐著,突然發現流出的血,像一幅畫裡雞的頭。他下意識地用腳尖把這隻雞給畫了下來。他跟我講這個細節,把我震撼住了。韓美林受了這麼多的苦難,但在他的畫裡是看不見的,他的畫全是陽光。實際上,他跟我們這些人一樣,在生活中受了這麼多的挫折,但對生活的熱愛不減。挫折越多,可能理想的東西更強烈;遇到的假惡醜越多,可能對真善美的渴望就越強。我們是搞藝術的,是真善美的信徒。
十年間馮驥才的私密閱讀書目。
新京報:儘管黑暗到來,人們無處可逃,但每個人與時代相處的方式還是可以不一樣。
馮驥才:時代太強勢了,我們是被選擇的,角色是被安排的。但是,靠善良來參與那個時代,跟靠私利和假惡來參與還是不一樣的。越是滅絕人性的時候,人性的表達就更直白。人性的美表現得微弱的時候,卻反而能感覺到它,越是覺得它很珍貴。
我寫這本書,跟我現在是不一樣的。那時候,純粹生活在底層,沒有任何社會的資源,而且站在被社會攻擊和排斥的處境。寫那時期的我,我只想用當時真實的細節對自己判斷,但不給我自己任何的結論。
新京報:文革結束的四十年間,人們做出了各種制度反思,但你追問的是更基礎的人性本身,因為直面人性或許更能看見每個普通人的命運在時代中的波折,也能看見人自身的局限性。
馮驥才:魯迅先生說「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實際上是知識分子對於人民和大地一種非常真摯的感情,他把民族性看得很深刻。我們的人民不熱愛我們的文化。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官員跟我說,如果一個民族不熱愛自己的文化,誰也沒有辦法。我們有時說熱愛自己的文化,是假熱愛,不像法國人談他們的盧梭、伏爾泰和雨果那樣。
新京報:許多文化歷史上都遭遇過風波。普通人不能根據自己的喜好選擇,要產生真實的熱愛不容易。
馮驥才:是啊。我覺得我們這代人,跟現在的年輕人有一點不同:我們對一個時代大的變遷體會更深刻。當然了,你們將來可能也會遇見。我曾經在東京,同日本非常著名的畫家平山鬱夫聊了兩個小時,他是敦煌文化的信徒,去敦煌就像是朝聖一樣。他說,「你們的文明歷史很悠久,但朝代更迭得太多,而在更迭的時候,每一位皇帝上來都把前朝推翻和否定。江山重現開始,結果你們的歷史全是被切斷的」。我們的文化缺乏一以貫之的東西。
新京報:上世紀末,你展開了民間文化遺產的搶救,至今已近二十年。
馮驥才:那時候我五十多歲,是生命裡最好的時候,如果從事文學創作,可以寫大量的小說。但我把這些放下來,為什麼呢?是文化的使命和責任。到今天,七十歲過了,已沒有精力到各個村落跑了,但我的心仍然想的是這件事。我們這代人是跟民族和國家的命運走過來的,這是生命裡的東西,自然就要把這些東西擔起來。搞藝術的可能比普通人感受更強烈。普通人也承受了,或者忍耐下來了,或者承受不下被擊垮。我們還要思考問題。國家五十年的所有變遷都在心裡,更知道國家應該怎麼樣,國家不應該怎樣。我們了解我們的國家,也更了解我們的人民,更知道人民可愛在什麼地方,可悲在什麼地方。
馮驥才的「秘密手記」。
新京報:文革結束後,人們從恐懼中走出來,而今天焦慮與功利,又成為一種時代氛圍。當代年輕人就被印刻上了這樣的局限。
馮驥才:不安的時代,思考往往還可以是廣闊的,往往跟社會和歷史相關。但當被焦慮與功利裹挾的時候,思考往往跟社會沒有關係,只跟自己有關係。按年齡講,我們這代人經歷和遭遇多,對生活的思考不一樣。人是這樣,比如我結婚前跟結婚後的想法是不一樣的,結婚前沒有更多的責任,但結婚後就有責任了。年輕的責任感,可能需要一定的歲數。人類也是這樣,人類經歷一次大的戰爭,就重新溫習一下真理。
新京報:我們目前的狀況跟西方的歷史發展還是有差別。經歷數百年的歷史,西方的市場經濟承認和接納人文精神,兩者是兼容的。
馮驥才:我們的市場化還是有問題的。我剛剛到義大利佛羅倫斯去的時候,剛好趕上在烏菲齊美術館的紀念活動,剛好也是五十年。佛羅倫斯有一條河叫阿爾諾河,在1966年發洪水水侵入城市,把博物館和圖書館裡很多重要的善本給泡了,全世界就來了很多年輕人,為一個城市清理淤泥,把博物館的藝術品搬出來,把圖書館的書拿出來晾。他們做完以後就走了。
我就想起奧地利的國家圖書館,它很講究,但上世紀八十年代著了一場大火,那時候還沒有電子郵件,卻收到了一萬多封全世界來的郵件,詢問哪些書被燒掉了。這是人們對文明的那種關切,他們也是在市場經濟的社會裡呀。
我們少了對文明的關注,在經濟發展的時候,從小學教育起就缺乏了這方面的關注。你看西方難民的政策,我們現在很多人批判默克爾接收難民的政策,但你要往深處想,只有西方的文明才有這樣的想法。我很尊敬西方人的這些想法,包括默克爾的想法。
新京報:當代年輕人面臨的是經濟生存壓力。在社會對人本身缺乏關注的情況下,他們該怎樣和時代相處?
馮驥才:你們遇見的壓力,儘管細節上可能不一樣,但我們都面臨。關鍵是,自己追求什麼特別重要。我覺得,年輕人應該擺脫庸俗的社會觀。如果沒有這樣的自覺,這些觀念很容易降伏我們,讓我們年輕的很多精力陷進去,把我們很多沒有進入社會前的一些理想滅掉了。我跟西方一些年輕學者們聊天的時候,他們不是談本專業的東西——「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他們談的往往是更廣闊的東西,談生活、人性、思想、政治和宗教,這些東西在更高的領域是互通的。思想不可能是別人給你的,最多是別人啟發你。建立自己的思想才是最關鍵的,這跟你的靈魂有關係。
本文整理自2016年12月10日《新京報·書評周刊》B01-B03版。作者:羅東;編輯:孔雪、小井。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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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0日《新京報》B01版~B1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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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B01 | 馮驥才:從時代中突圍,讓生活成為勝利者
「主題」B02 | 讓幸福與尊嚴流淌在生活的細節裡
「主題」B03 | 對話馮驥才:在人性之美表現微弱時,反而能感覺到它
「文學」B04 | 為莎朗·奧茲辯護:她用身體為生活自白
「兒童」B05 | 幻想,一場美妙的惡作劇
「非虛構」B06 | 奧蘭多·費吉斯:不想被歸入任何史學的「勞改營」
「歷史」B07 | 國士無雙:蔣廷黻的成功與缺憾
「溫故」B08-B09 | 世界因缺乏對超驗真理的信仰而備受折磨
「新媒體」B10 | 閱讀是一場流動的盛宴
「書情」B11 | 竇文濤:讀書,如同煉丹
「人物」B12 | 詹宏志:我有一個書呆子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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