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進入中世紀以後,這一傳統宇宙論通過百科全書編纂家和評論家們留傳了下來。譬如,卡爾齊丟斯(鼎盛期約在公元300年)的《評蒂邁歐篇》、馬克羅比烏斯(5世紀)的《評西庇阿之夢》和波埃修(約480—524)的《哲學的安慰》等。亞里斯多德關於邏輯的著作雖然被波埃修譯成拉丁文,但他的科學著述一般都很難得到,直至12世紀和13世紀,亞里斯多德的著述才大部分被譯成拉丁文,有些還是希臘人的阿拉伯語譯文。從13世紀起,亞里斯多德的學說被阿奎那(1225—1274)加以基督教化,被公認為是哲學的權威。在16和17世紀,英國的大學仍然把亞里斯多德的著述作為科學教學的基礎。而流行的百科全書如《巴特曼論巴索勒繆》以及拉普裡莫達耶的《法蘭西學院》等也有助於這一傳統的傳播。至於託勒密的天文學著述,其傳播情況是相當曲折的。首先,阿拔斯王朝第七代哈裡發在位期間創設了智慧館,由伊斯哈克(?—910)等人把託勒密的《至大論》遺本譯為敘利亞語和阿拉伯語。阿爾—法爾加尼(9世紀)又據此寫出了通俗讀物《天文學基礎》。到了12世紀,出生於義大利克雷莫納的蓋拉爾多(?—1187)在西班牙的託萊多把大量阿拉伯語文獻譯為拉丁語,其中包括託勒密的《至大論》。英國數學家、天文學家薩克羅博斯科(?—1258)又參考了《至大論》等書,寫出了歐洲標準的天文學教科書《天球論》,在1472至1547年間,約出了六十餘版。在從中世紀到現代的過渡時期中,它在各大學和一般知識界中廣為閱讀,甚至在民間也廣為流傳。喬叟(約1340—1400)的《坎特伯雷故事集》中描寫了一個牛津的窮書生,他不講究穿著,「寧可在床頭堆起二十卷亞里斯多德的哲理書,紅的、黑的裝訂」(「總引」),而且他的床頭架子上的確陳列著「託勒密關於天文學的宏論和其他大小書本,他所用的觀象儀,計數的算盤」等等(《磨坊主的故事》)。甚至沒有受過教育的巴斯婦也口口聲聲地提到託勒密,儘管她對託勒密的書籍恐怕一無所知。譬如,她說道:「誰若不能把旁人做前車之鑑,旁人便會把他做前車之鑑了;這句話是託勒密講的,讀他的天文學論著就知道了。」她又說:「那位聰明的星象學家託勒密先生,他在書中寫著這樣的名句:他若不管誰在世上稱霸,他的學問就算是到了家。」(《巴斯婦的故事》開場語)雖然這些似乎都是牛頭不對馬嘴的話,但是卻更能說明託勒密這個名字在當時的英國幾乎是婦孺皆知了。
託勒密的生平鮮為人知。對他的了解大多來自他本人的著述,以及後來作家(有些是阿拉伯人)著述中的零章片斷。他出生在埃及的託勒梅,活到78歲高齡。他自己曾經說到他是在亞歷山大裡亞進行天文觀測的,因此人們認為他在亞歷山大裡亞居住。不過,也有人說他曾在卡諾浦斯進行過長達四十年之久的天文觀測,而卡諾浦斯距亞歷山大裡亞約十五英裡。據說他在卡諾浦斯的神廟中還豎了一塊「還願石碑」,上面刻著他的學說的基本原理。由於他在《至大論》中記載的最早觀測是在公元127年,最晚的觀測是在公元151年,可以確定,他的生活時期約在公元100至178年間,這就意味著他的一生佔了公元2世紀四分之三以上的時間,經歷了圖拉真時期(約98—117)、哈德良時期(117—138)、安敦尼時期(138—161)和奧裡略時期(161—180)。
中世紀大學人文學科的課程包括七門,簡稱「七藝」(Seven Liberal Arts)。前三科(Trivium)是文法、修辭、邏輯,學完獲學士學位;後四科(Quadrivium)是算術、幾何、音樂、天文,學完獲碩士學位;然後,再選修法學、醫學、神學三科中的任何一科,畢業後,獲博士學位,具有晉升教授的資格。到了文藝復興時期,大學教育十分重視哲學和天文學。譬如,早期劍橋大學就規定,學生在前三年須學拉丁文或英語修辭、邏輯和哲學,完成這些課程後才能獲學士學位;隨後的三年須學繪畫、天文和古希臘語言文學和哲學。 可以看到,天文學是一門重要的必修課程。值得一提的是,構成後四科的算術、幾何、音樂和天文這四門課程乍看起來似乎彼此毫無關聯,但實際上這種課程設置自有其合理的成分,因為它們相互之間有著內在的密切聯繫。首先,算術是數的科學。畢達哥拉斯派認為,數先於事物而存在,是構成事物的基本單元,因而也是萬物的原則。按照他們的觀點,數與幾何結構相對應:1是點,2是線,3是面,4是體。也就是說,由兩點產生線,由三點產生面,由四點產生金字塔形和角錐形,從而產生了第一個立體或空間的形狀,也是有形宇宙的雛形。這就表明從算術領域進入了幾何學領域。不僅如此,數也是音樂的基礎,因為不同的數的比例構成不同的音調。最後,把數與形的研究運用於星體的運行便構成了天文學。當然,文藝復興時期的天文學無疑是指託勒密天文學。
就託勒密天文學本身而言,它是一個相當錯綜複雜的龐大體系。但是,就其基本構成來說,它又是簡明易懂的。根據託勒密天文體系,宇宙被一種有秩序的、和諧的循環運動所支配,整個宇宙是完美的、有限的空間。地球處於宇宙的中心,固定不動,外圍有數重透明的天,分別包含圍著地球繞行的七顆行星和恆星,每一重天都有其自身的特殊運動。這就是有形宇宙。然而,古希臘哲學家們在這有形宇宙之外,還想像有神的存在,這又構成了概念宇宙。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的作家把古希臘哲學、神話與傳說等眾多因素揉進了宇宙論,而基督教神學家如奧古斯丁、阿奎那和司各脫(約1265—1308)等又給它增添了基督教思想,從而使亞里斯多德—託勒密宇宙論變成基督教化了的宇宙觀。基督教化的亞里斯多德 —託勒密宇宙論鮮明地突出塵世和天國之間的根本對立:塵世以生成和腐朽、流動、變化和不穩定為特徵;天國以持久、秩序和永恆為特徵。不過,亞里斯多德認為宇宙是始終存在的觀點卻與《舊約·創世記》中關於創世的描述相牴觸,因此往往遭到擯棄,而柏拉圖的創世神話則不相同。柏拉圖認為,宇宙是「永恆之神的設計」,是神創造了一個完美而永恆的「圓球形的宇宙」。這種觀點自然是可以為基督教神學家所吸收和借鑑的。神學家和基督教詩人有時還在地球的中心增添了基督教觀念中的地獄(如但丁的《神曲》)。但是,在希臘傳統和基督教傳統之間,有些矛盾之處似乎根本無法得到圓滿的解決。譬如,根據希臘傳統,在宇宙生成之前就有先存的混沌或無序的物質,而根據基督教傳統,宇宙完全是上帝從虛空中創造出來的。在這兩種傳統之間始終存在著某種張力。
畢達哥拉斯認為,天體中每一天體都發出一個音調,各個音調匯合在一起便產生了和諧的音樂,即天體音樂。柏拉圖繼承了畢達哥拉斯的這種理論,在《理想國》中描繪了坐在八個天體上的八個塞壬(sirens)的合唱。但這種理論後來受到亞里斯多德的否定,亞里斯多德在《天體論》中說道:
在有些思想家看來,如此巨大的天體在運行時不可避免地會產生一種聲音:即使地球上的物體也是這樣……對於日月以及為數眾多、體積龐大的星體來說,它們全都以驚人的速度旋轉,因此不產生超乎一切的巨大響聲是不可想像的……為了辨明我們誰都沒有注意到這種聲音的困難,那些思想家們解釋說,這種聲音是我們一生下來就與我們同在的,因而沒有一種相對的沉寂來顯示它……現在,我再說一遍,這種理論……不可能是真實的。
然而,通過馬克羅比烏斯的宣傳,這種理論卻與亞里斯多德所說的「不動的推動者」或支配每一天體的神靈融合在一起。柏拉圖的八個塞壬後來轉換為九位繆斯,最終又轉換為九級天使。因此,天使的合唱既與畢達哥拉斯和柏拉圖的天體音樂相聯繫,又與亞里斯多德 的神靈相聯繫。波埃修在《論音樂》中闡述了在天體音樂和塵世音樂之間的對應關係。他認為,天體音樂是聽不見的,但這種和諧既適用於樂器音樂,又適用於人的和諧的生活。文藝復興時期的詩人們還常用天體音樂來說明國家和社會中的等級和秩序。
作為兩種截然不同的音樂類型,天體音樂和塵世音樂之間的相互對應象徵不同層面上的宇宙,這一點有助於說明傳統宇宙論的一個極其重要的方面。塵世音樂和天體音樂的區分可以表達某種悲觀的看法,即月下世界的不完美性是不可改變的。但是,比較樂觀的看法可以強調大宇宙和人(小宇宙)之間的關係,以及各級存在之間的相互作用。因此,包含可感世界和概念世界的整個宇宙也可以想像為一系列從最低級到最高級的存在逐步上升的等級,通常稱之為存在之鏈。
作為小宇宙的人在存在之鏈上處於中心的位置。文藝復興時期義大利哲學家米蘭多拉(1463—1494)說:
真的,正如上帝之為上帝,不僅是因為他理解萬物,而且是因為他在自身裡集中並統一了萬物真正本質的全部完美性,人之為人(雖然有所不同,……否則他就不是上帝的形象,而是上帝了),也是因為他集中了世界的一切本質,並將其聯繫於他自身的完美性。對於任何其他的生物,無論是天使,還是天上的或有感覺的生物,我們都不能這樣說。上帝與人的區別是,上帝作為萬物的起源包含一切事物,而人則作為萬物的中心包含萬物。因此,萬物在上帝身上比在自身上具有更好的印記,而在人身上,較低級的東西便具有更崇高的印痕,較高級的東西則退化。
人體結構與大宇宙結構相似。人的肉體和靈魂與可感世界和概念世界對應,表明人的兩重性。他既與物質世界聯繫,又與精神世界聯繫,從而成為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的聯結環。按照亞里斯多德的觀點,人的靈魂有三重,即植物靈魂、動物靈魂和理性靈魂。「三重靈魂」說表明在人身上也體現了宇宙的存在之鏈。總之,傳統宇宙論不僅具有美學上的重要性,而且具有宗教倫理意義。人處於宇宙的中心位置是一個悖論:一方面,人是不完美的,傾向於塵世,他意識到塵世和天國之間有著兩種不同的存在,但另一方面,他也知道宇宙是為他而創造的,只要他適當地運用自己天賦的品質,他就有達到天國的希望。這種宗教道德的內涵也使人們對傳統宇宙論長期抱著堅信不疑的態度。
哥白尼(1473—1543)在1535年就宣布了他的發現,並在1543年發表了他的《天體運轉論》。在後來的七十年間,第谷(1546—1601)做出了詳細的觀察,提出了他自己的天文體系,即太陽仍舊繞著地球旋轉,而其他行星則繞著太陽旋轉。第谷的重要性在於他觀察到彗星的運動(到這時為止都被認為是月下世界的現象),並從中得出結論:亞里斯多德所認為的持久不變的天體其實和地球一樣,也是變化的,而且可以不做圓形運動。此外,第谷還否定了各個天體都朝向地球這個中心的觀點,他認為天體是在真空中旋轉的。伽利略(1564—1642)進一步證明了地界和天界之間的區分。他在具有深遠影響的《星體的信使》(1610)中記載了他如何通過新發明的望遠鏡觀察天體,並發現月亮表面並不是完美無瑕的,而是顯露出和地球表面一樣的不規則,而且宇宙間也有肉眼看不見的星星,這些星星構成了銀河,而木星還有四顆「月亮」圍繞著它旋轉。克卜勒(1571—1630)利用第谷的觀察,最終表明行星的運行並不像傳統宇宙論所說的那樣呈現為圓形,而且還有日食的現象。他假設,各行星之所以能保持在各自的軌道內,是由於磁力吸引的緣故。但是,克卜勒設想的宇宙在許多方面都是保守的。他贊同柏拉圖在《蒂邁歐篇》中提出的看法,認為宇宙的結構以幾何與音樂比例為基礎;此外,他還反駁了關於宇宙的無限性和世界多元性的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