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夏圭《雪堂客話圖》,28.2cm x 29.5cm,絹本設色,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一
元豐二年(公元 1079),蘇軾離開江南湖州的魚米之鄉,前往湖北的黃州(今黃岡)任職,這一次,他因「烏臺詩案」而仕途遭遇重大打擊,朝廷給他黃州「團練副使」這諷刺可笑的芝麻綠豆官,遠遠地把他打發了。蘇軾還曾下獄,在御史臺獄中被關了四個月,對文人清高如他者,莫不是深深的羞辱。他身心悉皆疲憊不堪,託著一家老小二十來口,來到了這偏僻的鄉下地方。前途茫茫,一切未卜。
幾經輾轉,多番周折,他一度流離失所。且由於俸祿的驟減,他的日常飲食起居變得份外拮据,每日一家人開銷不過百十錢。他起初寓居在定惠院內,和僧人們一道同吃同住,布衣蔬食,晨鐘暮鼓,倒也樂得清淨,這在他自述「某寓一僧舍,隨僧蔬食,甚自幸也」可見。無奈僧院房舍有限,哪容得他一家上下,於是,在友人的幫助下,他移居至黃州江邊的臨皋亭,「已遷居江上臨皋亭,甚清曠。風晨月夕,杖履野步,酌江水飲之,皆公恩庇之餘波, 想味風義,以慰孤寂。」臨皋亭相對寬敞了些許,但西曬卻很嚴重,到了夏日暑熱難當。
出於臨近江水的便利,蘇軾時常一個人跑到江邊,望著江水痴痴地發呆,或乘著一葉輕舟任自流,跟著江水的起伏隨船飄蕩,漂到哪就是哪。他當時的心情,或許就像這悠悠江水, 空茫一片,煙波泛起,似乎走到窮途而不知歸路。想那晉代阮籍每每駕車駛到渺無人煙之末路,便要下車放聲哭號,而蘇軾當時人生低谷的境況,也差不多如斯。「全家佔江驛,絕境天為破。飢貧相乘除,未見可吊賀」,「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裡。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他的心境狀態,可謂一度低迷不振。
二
在黃州過了度日如年的兩歲,他的生活方迎來了些許轉機。熱心腸的友人馬正卿幫他向都郡求情,總算求得原是軍營廢地的幾十畝荒地,可供他重新開墾耕種,以資一家大小之口糧。蘇軾躬耕其中,拿起鋤頭,成了一名每日汗滴禾下土的農夫。
在古代社會,「士農工商」各司其職,每一個人都處在自己所屬的階層內,安分守己, 樂天知命。而原本作為士人階層的蘇軾及其父兄,世代都是出則為官為仕的讀書人,他和弟弟蘇轍同年進士及第,是當時轟動京城的美談,弟弟蘇轍後來更官至宰相,加上父親蘇洵, 一門「三蘇」皆位列唐宋八大家。而蘇軾正值壯年,此刻卻耕種於黃州田地裡。而他對這一切,卻似乎處之泰然。在《東坡八首》中,「種稻清明前,樂事我能數。毛空暗春澤,針水聞好語。分秧及初夏,漸喜風葉舉」,可見,他對於耕種之事的熟稔,身體上的辛勞卻使他的內心更加踏實安穩。除了為餬口所迫的清貧、對古人陶淵明耕於柴桑東籬的田園生活之嚮往,更出於他天然對世情的洞察與接納,使得他逐漸從失落的困局中走出來,過起了「我在東坡下,躬耕三畝園」的生活,從這時起,他徹底以「東坡」自嘲兼自居了。
也是在這一年後的一月雪天,東坡先生在自家田地的一片高崗上,手把手建起了他的「雪堂」。
東坡先生在《雪堂記》中,這樣寫道:「蘇子得廢圃於東坡之脅,築而垣之,作堂焉, 號其正曰雪堂。堂以大雪中為之,因繪雪於四壁之間,無容隙也。起居偃仰,環顧睥睨,無非雪者。蘇子居之,真得其所居者也。」
雪堂,建於鵝毛大雪紛飛之時,在一眾鄰裡和上下親友同心協力下,茅草為頂後方覆瓦, 刈草為席,草屋五間,勉強可容膝屈伸,作一固定居室。適逢冬日寒天凍地,雪天蓋屋的艱辛可見一斑,但在詩人的眼中,卻讓飄飄大雪中的房舍有了份外殊勝、清涼的高潔。於是, 作為後世文人畫創立者的蘇軾,趁著快雪紛飛,在牆上奮筆疾書,不一會兒,在滿室四壁之間,竟畫出了雪的模樣,也許是寥寥數筆,以形寫神,也許藉助墨色與留白的相間,那不可捉捕的白雪,竟然在他的小小穹廬裡片片綻放……恰好又得蘇軾的好友,亦是當時篆書名家的李元直手書「雪堂」二字,置於堂前,這風雅無比卻又清簡至極的草房,至此完工了。 東坡先生還在雪堂前後遍植樹木花果,前有細柳,後有梅花,周圍栽滿墨竹,自鑿一浚井,西側還有一泓微泉。堂之下,則種有向山寺中大冶長老所乞得的桃花茶樹(蘇軾作有《問大冶長老乞桃花茶栽東坡》,並寫下「他年雪堂品,空記桃花裔」的句子),委託友人巢谷從老家帶回的元修菜,以及遊定惠院過何家而乞得的叢橘,四周還環繞著稻麥、桑樹、池塘, 好一派生氣勃勃的田園景象。
三
在自敘《雪堂記》中,東坡先生以「蘇子」和「客」二人的自問自答,巧妙地展開了他心中曾有的、關於天地宇宙和個人出入世的無限困頓與思索。
「客」率先發問:「子世之散人耶,拘人耶?散人也而天機淺,拘人也而嗜欲深。」散人,江湖散誕之人,前有唐代陸龜蒙「以舟載茶灶、筆床、釣具,往來江湖,號江湖散人」, 拘人則更次,一般世俗拘泥於瑣事和困於日常、且甘於此者,可謂拘人。散人與拘人,前者放浪形骸,不被接納,自願逃遁於世俗行為規範之外,又或將一切得失毀譽、功名及自我都不放眼中,物我兩忘,更接近於老莊的清靜無為;而後者則困於人慾而不得超脫。
「客」試問蘇子,你是否是想要成為散人,卻惶惶而不可得呢?也許是因為還沒有掌握到成為散人的關鍵方法。但蘇子卻以寥寥一句反駁之:「予之於此,自以為藩外久矣,子又將安之乎?」
「客」則更進一步表示,蘇子還沒有真正從這世俗藩籬內解脫。所謂的「藩籬」,不是功名利祿的誘人,不是人倫道德的束縛,也不是這一間雪堂所營造的安居,「特智也爾」, 真正束縛人們的,是這狹小身軀之內、一顆心靈所能擁有的智慧,智慧的多寡,決定了人們是否能超越藩籬,不假外力,不依貧富,唯有智慧才決定人的高下。而這「雪堂」的固有居所,也許反而約束蘇子靈性的滋長。恰如疾風過處,凹者陷而凸者去,凹凸之勢乃天地之大勢,豈非一己人力所能改變?蘇子強於此高崗上建「雪堂」,也不過是苟延殘喘,這空空洞洞、家徒四壁的陋室,也不過是徒增他人口中的笑柄。①
至此,蘇子才終於將自己的心聲發表,反被動為主動,其曰:「予之所為,適然而已, 豈有心哉,殆也,奈何!」
四
蘇子以古之黃帝北遊赤水,登崑崙而南望以寄情而適意為喻,表明「雪堂」之所在,擺脫了那些虛無縹緲的幻想,舍遠而得近,使四海八荒的樂趣都能在蘇子的眼底和心中泛起; 又能使詩人免於漂泊遊蕩、風餐露宿之疾苦,使他得以「適然」,適然者,沒有身體髮膚上的饑寒痛楚,也沒有心靈上的煎熬與苦思冥想,既免於遭受當權局勢下豪強的逼迫,又免於人在其位時,整日憂國憂民、居安思危、誠惶誠恐的飲冰憂心之苦。雪堂的功勞可謂大矣。
也正是在雪堂之上,東坡先生的一心得以釋然。他接受了自己變成赤腳農人的身份,接受了遭朝廷貶斥的辱沒,更重要的,是他接受了心中遠大理想和貧瘠現實的巨大差距,在出世入世之間、在老莊的逍遙和世俗拘人的庸碌之間,他找到了「中道」。厭膏粱者,不棄糟糠,衣文繡者,不愧布衣,凡事總是難在二者間尺度的把握。崇高的理想主義和完美的概念世界,是他的心靈歸依處,而耕種於東坡之上,寓居於雪堂之側,則是他身體的安歇處,也是他藉以抵達仿若柏拉圖「原形」世界的階梯。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到最後,也就像東坡先生對於「雪堂」的寄望, 惟有一心適然而已,而心安之處,便是吾鄉。正如蘇子最後在《雪堂記》中所作之歌,歌聲唱和曰:「吾非取雪之勢,而取雪之意。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機。」唯有在精神上,忘卻世事機鋒的複雜,無限趨近於高潔純淨的雪花,紛紛然飄落於紅塵之世,卻能生出一顆如同蓮花出淤泥而不染的真心。
註:
①蘇軾《雪堂記》:「人之為患以有身,身之為患以有心。是圃之構堂,將以佚子之身也……子見雪之白乎?則恍然而目眩,子見雪之寒乎,則竦然而毛起。五官之為害,惟目為甚。故聖人不為。雪乎,雪乎,吾見子知為目也。子其殆矣……此凹也,此凸也。方雪之雜下也,均矣。厲風過焉,則凹者留而凸者散,天豈私於凹而厭於凸哉,勢使然也……」
②《雪堂記》:「我以子為師,子以我為資,猶人之於衣食,缺一不可。」
參考資料:
宋·蘇軾《東坡八首》、《與李康叔書》、《次韻孔毅甫久旱已而甚雨三首》、《問大冶長老乞桃花茶栽東坡》、《雪堂記》;宋·王宗稷《東坡先生年譜》;唐·陸龜蒙《江湖散人歌》,《書言故事·漁釣類·江湖散人》;《莊子·人間世》:「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王兆、陳朝鮮(武漢大學文學院)《論蘇軾躬耕東坡的原因和意義》,齊魯學刊,2019 年第 2 期。
關於作者:
鄧穎秋,現工作生活於上海,上海音樂學院藝術管理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