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馬黎
6000多年前,他來這裡種水稻,種得好好的,海水來了,稻田被淹。
過了很久很久,她也來種水稻,結果又被淹了。
5000年前,又來了一個他,繼續種水稻,結果,海水又來了,水稻田再次被淹。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2020年12月的一天,一位住在浙江寧波餘姚的考古學家爸爸對兒子說。
這是一個循環了2000年的悲劇嗎?兒子說。
懂的有點多啊。爸爸看著他,「但你可以換個角度想,這塊地方,為什麼被人類一次次選中,你的祖輩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即便一次次流離失所,人也好,土地也好,依然生生不息,繁衍至今。」
那現在怎麼樣了?兒子問。
「現在……」爸爸笑,「現在,這塊堅忍不拔的地方,被我們發現了啊。所以故事,就不止是故事了。」
一片沉睡了6000多年的古水稻田,考古學家叫它施岙遺址古稻田,這當然跟它所在的地方有關——寧波餘姚市三七市鎮相岙村施岙自然村西側,隱於一片幽靜山谷之中,而且,離我們熟悉的河姆渡文化遺址——田螺山遺址,最近的地方,只有400米。
說這個數據的意思是,這片古稻田和河姆渡人的生活有什麼關係?
河姆渡人還來不及回答,良渚人搶答了。
水稻田裡另一個更重磅的發現,讓考古學家——尤其是良渚考古人有點興奮,繼2009年杭州餘杭茅山良渚水稻田之後,今年,再次發現了良渚時期的水稻田,而且是大面積的,自帶道路設施和灌溉設施,呈「井」字形的,跟我們現在的水稻田已經很像了。
更重要的是,這片良渚時期的水稻田,在餘姚發現了。
什麼意思?
目前,全國已經發現良渚文化遺址1000多處,核心區,當然是以良渚古城遺址為中心,面積約3.65萬平方公裡的環太湖地區,光是杭嘉湖地區就有700多處。而餘姚所在的寧紹地區,屬於良渚文化的外圍區,離良渚國王比較遠一點。
難道,這裡才是良渚王國的「國營農場」?
別急著回答。腦洞,當然可以開大一點,但是,所有的猜想,需要回到考古學家的田野裡,在黑乎乎的泥土裡,找到實證。
(一)
一種灰褐色的淤泥。
看到這坨淤泥的時候,王永磊心裡已經有底了,這是植物的殘骸。
考古考古,往往考的是土、泥、泥炭層、洪水淤積層——這些我們普通人不care的東西,才是考古人最珍視的寶貝,它們是會說話的。
這種顏色的淤泥,含有很多腐殖物,說白了,就是植物的殘骸。
大家圍著看,像的,像水田。
為了配合相岙村地塊土地出讓建設,2020年1月開始,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對此地做了先期勘探,此前,王永磊在隔壁田螺山遺址做調查勘探,鑽探出來的土,也是這種樣子,應該就是水稻田堆積。
出讓地塊的面積是32萬平方米,而考古隊員勘探發現,史前古稻田堆積分布面積有8萬平方米,面積大的超過想像。
鄭雲飛取了一些土樣做浮選,放到顯微鏡下一看,出現了一幅好看的畫面,像剪紙,而在科學家眼中,這是關鍵證據——水稻的穎殼(稻穀殼)、伴生雜草(水田裡陪伴水稻生長的小夥伴),以及小穗軸(判斷栽培稻和野生稻最為可靠的依據)。
這些,都是稻穀的遺存。
良渚文化時期水田土壤篩選出的水稻穎殼、小穗軸和雜草種子
最後,鄭雲飛又拿出了硬核證據——做植矽體檢測。結果,稻田堆積中水稻植矽體密度在1-2萬粒/克,而我們一般確定水稻田的標準數據是5000粒/克。
遠高於標準。
這是一個板上釘釘的事實:我,是一塊水稻田。
以往,考古學家對寧紹地區史前稻田的認識,是基于田螺山遺址古稻田的小規模發掘獲得的,並不充分。這片水稻田的發現,顯然是一個新材料。但是,它保存得好嗎?能否讓我們看到史前人類的水稻田究竟什麼模樣?
2020年9月起,在先期勘探基礎上,經國家文物局批准,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聯合寧波市文化遺產管理研究院、餘姚市河姆渡遺址博物館進行了考古發掘。
結果,有些意外,發掘揭露了史前三個時期的大面積的規整塊狀稻田。
什麼意思?
河姆渡人的先頭部隊先來種地了——第一期稻田,屬於河姆渡文化早期(約公元前4300年以前),發現了疑似田埂的凸起。
然後呢,過了1000多年,最後一代河姆渡人也來這裡種地了——第二期稻田屬於河姆渡文化晚期(相當於崧澤文化階段,公元前3700-3300年),發現了人工田埂和自然原生土埂。
TG2河姆渡文化四期水稻田
又過了400多年,這片水稻田最後的輝煌,最後的開發者來了,是良渚人——第三期稻田屬於良渚文化時期(公元前2900-2500年)。
在同一個遺址內發現三個時期的水稻田,從距今7000年一直延續到4500年左右,持續了2000多年,而且結構完善,面積如此大,這在目前為止中國乃至世界發現的早期稻田遺址中,是唯一的,也是面積最大的一處。
(二)
我們來說讓考古人比較激動的良渚時期的水稻田。
小時候寫作文,尤其是描述田園風光,經常會用到一個詞: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這八個字,蠻好用,但有點虛,有時候只是為了表達一種閒暇的鄉村生活。
良渚人又要傲嬌了,5000年前,我們就已經阡陌了好嗎。
是的,這八個字的實體版,如今在餘姚的的這片山谷裡,悠然可見。
我請一位種水稻的良渚人來給大家講講吧——
剛才,這位考古學家爸爸講了一個我的祖祖輩輩堅忍不拔在此種水稻的故事。這個秘密,終於被你們在剖面上發現了。我也是聽爺爺說起的。
當年,海水來了,沒法耕種,人們只好走了。海水退下,又形成溼地環境,祖輩們又看中了這裡,種植水稻,前前後後起碼有三次,在整個歷史長河中,這裡的環境變化對我們的生活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如果不是因為受到海平面的波動影響,這裡是一個很穩定的生態系統,非常適宜人類居住和耕種。
上一輩人「崧澤人」離開了之後,我們來到了這片山水環繞之地,這裡實在是太適合生活和種水稻了。
我們重新平整土地,把田劃分為長方形或者正方形的一個個田塊,縱橫交錯,類似於井字形,跟你們現在的稻田很相似。而且,田塊的面積非常大,最大的一塊有1900平方米,最小的也有700多平方米。
更重要的是,為了方便日常農事操作,我們開發了你們說的阡陌——農田裡的道路系統,凸起的田埂,南北東西向縱橫交錯,組成「井」字形結構,明確的田埂(局部區域鋪墊木頭)有22條,寬約1-4米,間距在15-40米之間。
TG3良渚文化時期木構路22
除了阡陌,我們還貼心設計了灌溉系統。
你們是不是發現,從一塊田埂到另一塊田埂,不能相連,中間有小缺口。是的,這是我們留下的小心機——灌排水口。灌溉的時候,把田埂弄個豁口,水就可以從一塊田流到另外一塊田裡去,用於堵水、灌水、排水,現在水稻田的灌溉也是這樣。
而你們之前在餘杭發現的茅山水稻田,缺少了東西向的田埂,只發現了南北向的田埂,還畫不了井字,我們可以哦。而且年代比茅山還要早。
TG2良渚文化時期路19
那麼,水稻田是什麼時候被廢棄的呢?
考古隊員在稻田上面,發現了泥炭層,茅山水田也有。
什麼叫泥炭層?
王永磊正在做考古發掘的村子裡,也種水田,水田邊上有一片樹林,樹葉落下,地上的草爛了。春天長,冬天枯,時間久了,會形成一種泥炭層。
而在施岙水稻田的泥炭層上面,就是一層洪水淤積層,和茅山水田也一樣。測年顯示,這層泥炭層距今4500年~4300年。
這便是它的廢棄時間,使命終結。
(三)
聽完了這位良渚人的自述,你是不是對餘姚這塊水稻田有了一個直觀的感受,良渚人設計了一套比較完善的稻田系統。
良渚人的主食,就是稻米。這是良渚文明區別於中國及世界其它文明的重要特徵之一。稻作農業,是良渚文化發展的根基,是國之根本。用世遺委員會的表述,良渚是「一個新石器晚期以稻作農業為經濟支撐、存在社會分化和統一信仰體系的早期區域性國家形態」。此前,我們的證據主要有兩個,一是茅山遺址的水稻田,二是古城裡的發現的糧倉。
鄭雲飛說,現在有了茅山遺址和施岙遺址兩個良渚時期的水稻田,更加可以說明,農業生產在良渚整個社會經濟發展中佔有重要的地位。餘姚並不是良渚文化的中心區域,還有這樣大的水稻田,說明寧紹地區在良渚時期的稻作農業也相當發達。這也為我們認識中國水田農業發展的歷史,增加了新材料。
上海博物館副館長陳杰說,中國最早的稻田考古工作始於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馬家浜時期的草鞋山遺址,田塊面積較小,到了崧澤時期有所擴大,仍然不過是一百平方米的小塊水田。但是從施岙遺址來看,至少在崧澤時期就已經是大田塊管理了。這樣的三層水田對於了解早期的水田耕作技術是一個非常好的樣本,也反映了時代的變化。
TG9俯拍(灰色地方為道路)
當然,此地還不止這一處水稻田,這處定義為「目前發現世界最大和最早的史前水稻田」,並非特殊現象,而是普遍存在。
考古隊員初步鑽探發現,附近的古稻田總面積約90萬平方米左右。根據姚江河谷調查勘探和寧波地區考古發掘成果來看,這一區域,在山前平原地帶,普遍存在古稻田層。
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副教授秦嶺說,這處水稻田發現的意義,恰恰不在於多特殊,而在於一窺全豹的普遍意義。
「這個發現,可以幫助我們了解寧紹地區的水田結構特點,進一步討論整個長江下遊早期稻作農業的不同形態,及其同社會發展的關係。」
我們知道,良渚古城內外還沒有發現明確的水田遺蹟,考古學家還在努力尋找。居住在城內的良渚人,很可能不耕種水稻,「城裡人」並不從事農業生產。那麼,城裡如此巨大儲備量的水稻從哪兒來?
在餘姚這處水稻田發現之前,NO.1是茅山遺址,人們認為,它可能是良渚王國的國營農場。但現在情況發生了改變。
餘姚發現了這處大面積的水稻田,比茅山水田還要大,年代也早一點,是不是直接供應給城裡人?
這只是一種猜想。
秦嶺認為,寧紹地區整體在良渚階段的社會發展,獲得玉器(權力)等社會資源的能力,跟環太湖地區目前看無法並論。因此對施岙良渚水田的認識,需要在本身綜合研究的基礎上,同茅山水田至少在各方面比較和分析以後,才會更有底。
王永磊說,目前對良渚文化時期稻田的結構已了解得比較清楚,接下來會繼續對河姆渡文化晚期和早期的稻田進一步發掘,了解這兩個時期稻田的格局。在一塊區域,較完整地揭露一片河姆渡文化早期、晚期和良渚文化的稻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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