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例新冠肺炎逝者遺體解剖報告:病變仍聚焦肺部 其他臟器損有待研究
2020年2月28日,在首例新冠肺炎逝者遺體解剖完成12天後,相關解剖報告公布。《報告》結果提示:新冠肺炎主要引起深部氣道和肺泡損傷為特徵的炎性反應,肺部纖維化及實變沒有SARS導致的病變嚴重,而滲出性反應較SARS明顯,對於心肌及心外膜、腎臟、脾臟、消化道器官、腦部是否存在與病毒感染相關的損害表現有待進一步研究。對於新冠肺炎逝者遺體的解剖報告,可以說,研究人員和臨床醫生已經等待已久。
劉良:鍾南山院士給我打過電話,他說我們前線醫生就等你這個結果了,否則的話我們都不知道治療效果怎麼評估。
記者:您聽鍾院士這個電話的時候,您心裡怎麼想?
劉良:著急,要趕快把結果拿出來。
劉良,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法醫病理學教授。截至目前,我國累計對12具新冠肺炎逝者的遺體進行了病理檢驗方向的解剖工作,其中9例由劉良和他的團隊完成。
劉良:實際上1月22日,我在朋友圈裡開始呼籲要做屍檢、屍體解剖。
記者:目的是什麼?
劉良:目的是要搞清楚病毒到底傷害了我們什麼地方,我們叫靶器官、靶組織;第二我們要針對這個地方給藥,還有它到底通過什麼機制讓肺受到損傷,是引起了肺泡的哪一個上皮受到損害?如果找準這個就可以針對性採取保護性措施。
劉良:世界級大災面前 如果不起點作用心裡羞愧
1月24日,劉良代表團隊向湖北省政府提交了緊急報告,強調了屍檢的重要性和可行性。而此時,他的團隊中很多人都已離開武漢。
劉良:世界級大災面前,我們不幸也有幸地遇到這麼一段經歷,如果我們不在裡面起點作用,真是羞愧這種心理,所以一定要往回走。
憑藉法醫通行證,劉良和離開武漢的團隊其他成員先後回到武漢。湖北省衛健委同意劉良和他的團隊對新冠肺炎逝者進行屍檢,但是,病理解剖所需的場地很難落實。能滿足烈性傳染病解剖條件的負壓解剖室全國只有兩個,一個在北京,一個在廣州。
為了確保病理解剖的安全,醫院的手術室是相對穩妥的選擇。但當時武漢的醫療資源嚴重不足,一旦醫院接受這個任務,還需要承擔徵求病人家屬捐獻遺體的工作。因此,尋找醫院的進展並不順利。焦急等待中的劉良不斷地通過媒體發聲,呼籲儘早開展新冠肺炎逝者遺體解剖工作。
記者:您在等待期待的過程中,心態是什麼樣的?
劉良:很著急,因為不斷有人死去。很茫然,如果早一天知道它的病變,對臨床治療非常有價值。
2月15日,武漢金銀潭醫院的張定宇院長同意安排一間負壓手術室用作遺體解剖,劉良團隊接手後將手術室裡用不到的設備全部清走。由於之前有預感,劉良團隊此前採購的防護服都派上了用場。
2月15日晚上9點左右,金銀潭醫院一位新冠肺炎逝者家屬同意將遺體捐獻出來,供劉良團隊解剖使用。16日凌晨1點左右,在做好層層防護後,劉良率領團隊進入手術室。
記者:是遺體先進去的還是您先進去的?
劉良:遺體後進去。
記者:第一步怎麼走?
劉良:我們就進去給他鞠躬。
記者:為什麼?
劉良:很不容易,他能把自己遺體捐出來,能做家屬工作,他的貢獻實際上很大,所以我們對他鞠躬時間特別長,非常感謝這些人,他們實際上就是大愛,也是為了我們人類健康付出了這些東西,也是為子孫後代造福,所以也提倡、呼籲大家能夠作這樣的貢獻,為人類未來作貢獻。
劉良:解剖新冠肺炎逝者遺體 不恐懼是假的
在醫學史上,這是全世界第一例新冠肺炎逝者的遺體解剖。呼吸道傳染病人的搶救中,僅僅是氣管切割都會導致大量病毒噴出,而屍檢需要打開的面積和部位比氣管切割要多出很多,勢必會讓操作者暴露在高濃度的病毒之中。
記者:您恐懼嗎?
劉良:還是恐懼,不恐懼是假的,對自己有恐懼,原來沒有做過這樣類型的病。我以前做過SARS,也做過愛滋病,但那都是別人已經做過的情況下,或者已經知道外國人做過的。
記者:知道和不知道有什麼區別?
劉良:完全不一樣,知道做了以後隔了多少天,自己沒有什麼影響。這個做了以後14天之內什麼情況不知道,你都不知道空氣、氣溶膠到底有沒有病毒,所以這是很冒險的事情。
正因為是冒險,劉良臨時調整了進入手術室的人員。在事先的計劃中,劉良的團隊曾按照年齡分成了兩個小組,並決定讓年輕人組成的小組先進手術室。
劉良:因為新型冠狀病毒肺炎開始大部分是老年人去世,年輕人沒事,我們覺得我們是易感人群了,易感人群往後退一點。
記者:是怕還是保護?
劉良:還是保護。怕倒沒有那個,但是真正到上場了,派一個人上場的時候全改變了。
記者:不保護了?
劉良:不保護了,因為那個時候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把年輕人放裡面去,沒人在裡面指揮他們那可能亂套了。
解剖進行兩個多小時 直到堅持不住
當天的解剖團隊共九人,每次有四到五人進入手術室,各人有分工,有主刀,有助手,有做記錄的,也有隨時清理痕跡以防汙染的。59歲的劉良是遺體解剖的主刀。因為時間越久暴露的危險就越大,所以手術不能持續太長時間。
記者:您在解剖的時候,要在有限的時間內趕緊去看,病毒到底侵害了哪兒,是馬上就要看?
劉良:對,重要的臟器馬上看。
記者:先用肉眼看?
劉良:對,先用肉眼看,比如說肺是我們馬上要看的,而且要拍照,拍完照以後再放福馬林。快速地把腹腔裡面的血擦乾淨,就開始要縫合,因為不能繼續讓它暴露出來,都是要很快。
從2月16日凌晨一點半開始,遺體解剖持續了兩個多小時,直至凌晨三點五十分結束。
記者:您平時做一例解剖大概多久?
劉良:平時一個小時左右,快一點40分鐘就完了。
記者:這次時間長的原因是什麼?
劉良:時間長的原因第一是第一例,要謹慎小心一點。第二個確實很難受在裡面。
記者:怎麼個難受?
劉良:年齡大了還是不行,就像高原反應一樣缺氧,像我們平常做的很那個的動作,就是縫合皮膚,拿個針往上縫是很平常的事情,但是在那個情況下,縫一針就大喘氣,搞一下,再停一會兒,腰也不舒服。實際上我到後來受不了了,等到再處理後面的事情,我喊助手王博士,我說自已不行了,我已經開始就像低血糖那種,我說對不起你來做吧。
新冠肺炎逝者的肺切面上有黏稠的分泌物
繼2月16日凌晨三點多做完第1例新冠肺炎逝者遺體解剖工作之後,當天下午18點45分,第2例解剖工作也在金銀潭醫院順利完成。從2月16日至2月22日,一周的時間,劉良和他的團隊先後解剖了九例新冠肺炎逝者遺體。
劉良:我可以看見整個肺的顏色,可以摸質地,還可以擠一擠肺裡面有沒有東西出來。正常的肺摸上感覺像海綿,含氣,但是這個肺摸上去不是這樣的感覺,像一個肝臟,我們叫韌。
記者:您的這種感受有多重要?
劉良:新冠肺炎逝者的肺切面上是那種很黏稠,像糨糊一樣的東西。這可能反映出這個人在早期的時候分泌物是黏稠的,不像平常的感冒、病毒感染,是流清鼻涕,有水。在深部的氣道裡面出現黏液,這種成分如果我們在治療上不去針對性做處理的話,可能起到反作用。應該去把黏稠的成分化掉、溶解掉,不管用中藥還是西藥,要趕快把它化掉,讓它引流出來。這樣的話肺泡有一部分裡面沒有堵塞,再給他氧氣的話,這一部分好的是可以帶上的。
劉良:法醫要把死者語言翻譯給人聽
臨床急需病理解剖給出更多有關病毒致病的信息。劉良深知這一點,因為在成為法醫之前,他在大學學習的其實是臨床醫學。儘管父母都希望劉良能做醫生,但畢業後,他堅持成為了一名法醫。30年從業中,他親自檢案數千次,其中不乏疑難、典型、和重案要案,帶出的學生更是分布在全國各省市的公安局。
記者:您覺得您做這件事情,您的價值體現在什麼地方?做法醫。
劉良:法醫我覺得開始是一種刺激,到後來慢慢變成應該是一種責任。
記者:什麼責任?
劉良:因為死者他死了以後他可能有冤,也可能沒有冤,但是你得把這件事情告訴別人,你得讓他的親人讓他周圍人知道他怎麼回事,我覺得這個東西還是蠻神聖的,因為一般人不願意做這個事兒。
劉良說,法醫其實就是翻譯。遺體不會說話,法醫要做的就是把死者的語言翻譯給不懂的人聽。出乎劉良意料的是,這些天,幾乎每天都會有新冠肺炎逝者本人和家屬志願捐獻遺體,這讓劉良非常感動。
劉良:要感謝他們,非常感謝他們,到了真正有難的時候武漢人還是願意奉獻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