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當代作家村上春樹(1949---),1979 年以處女作《且聽風吟》登上文壇,在 30 年的創作歷程中,先後完成了《尋羊冒險記》、《挪威的森林》、《發條鳥年代記》和《海邊的卡夫卡》等主要作品。如今已聲名遠播,不但出落成為日本當代文壇的領軍人物,而且超越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成為代表日本走向世界的最具影響力的作家。
1987 年,以代表作《挪威的森林》的問世為標誌,村上春樹完成了一場小說藝術的「個人革命」。村上文學被提升到「後戰後」的日本精神史的高度,受到了不同國別的讀者的廣泛關注,引發了久盛不衰的「村上現象」。村上春樹對戰後日本社會現存精神危機的藝術揭示,顯示出戰後日本、乃至整個文明人類的某種革命性的文學變革與走向。
「村上神話」是在戰後日本的純文學處於低谷的狀態下出現的。他的小說從對日本傳統文本的叛逆出發,逐漸形成了用語洗鍊、暢曉明白的特色,且語境中隱隱流淌著抒情的調子,被批評界譽為風格獨具的「美國味」小說。作品結構常常橫亙於現實與虛幻兩個世界,在撲朔迷離中完成意趣盎然的故事敘述與人物塑造。題材、體裁的駕馭遊刃自如,短篇的單一與長篇的複雜相映成趣,循環利用主題的獨特性自成一格。意象與象徵的表現手法頻繁使用,妙趣橫生之中不乏玄機與迷離,顯示了對後現代主義文學技巧的全面領悟與創新。
村上春樹是一位對美國現代文學完全認同、幾近臣服的日本作家,費茨傑拉德、卡弗的影響痕跡甚重,是村上最有價值的老師和文學同道。持續地把美國小說作為自己的文學資源,創造了以譯養文的「特別格式」,在戰後日本文學翻譯史上同樣是一個重要的存在。村上在自己創作的第二個十年回歸日本,美國因素的淡出和日本文學傳統的浮現,由是成為村上小說的重要改變。
如今已名滿天下的村上春樹,不僅是日本當代文壇的領軍人物,也是一位「世界上名聲最大的日本作家」。他的小說創作及其所引發的久盛不衰的「村上現象」,標示著戰後日本、乃至整個文明人類的某種革命性的文學變革與走向。 1949 年 1 月 12 日村上春樹出生在京都市的伏見區。
京都是日本的千年古都,最初模仿中國隋唐時代的長安和洛陽而建,是日本文化的搖籃與古代文明的象徵。伏見亦即安土桃山文化時期的桃山,曾經是日本戰國時代末期封建領主豐臣秀吉的領地。「伏見桃山城、大阪城的天守閣也繼承了這種輝煌壯麗的城郭建築模式」。這位終其一生、完成了統一日本大業的人,同時又是日本僭越亞洲、擺脫中華文化的濫觴,最終便是在伏見結束了六十餘年的戎馬生涯、長眠地下。
村上的父親村上千秋是高中國語教師、母親村上美幸是全職家庭主婦。村上作為這個家庭的長子出生後不久,舉家即移居兵庫縣西宮市夙川。「我生在關西,長在關西。父親是京都的和尚的兒子,母親是船場商家的女兒,我可以說是地地道道的關西人」。
1955 年春,6 歲的村上入西宮市立香櫨園小學就讀。「我的家庭雖然是普通的家庭,可是因為父親酷愛讀書,所以除雜誌和漫畫以外、容許我在附近的書店購買自己喜歡的書,能這樣我就已經很滿足了。託父親的福,我也算是一個讀書少年了」。
12 歲上,村上成了蘆屋市立精道中學的中學生。「我不喜歡學校,也不怎麼用功。說白了,我是一個逆反心理很強的學生。關於初中經歷的所有印象只留下挨老師的打……」。這種情形,使得村上的中學生活成為一種並不規範的模式。「當時,也就是六十年代前期,我的家裡訂了河出書房的《世界文學全集》和中央公論新社的《世界歷史》各一套,每個月書店都會寄過來,我在一本一本的閱 讀的同時,度過了少年時代。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我的讀書範圍直到今天始終是外國文學,說這是三歲看老也好,最初的因緣也好,環境影響也好,人的喜好大體上也就這樣被決定了」。
在兵庫縣神戶高中,村上送走了 15 歲至 18 歲的時光。此間,日本正值以1964 年東京奧運會為標誌,實現經濟的持續、高速和穩定增長的發端,社會面貌和國民生活發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和許多戰後出生的年輕人一樣,村上開始沉湎於物質享受,幾乎整日玩麻將,交女友,或者在爵士樂酒吧和電影院裡消磨時光。同時染上了抽菸,翹課,上課時讀小說等習氣。在前面等待他的,自然是高考落榜的重創。
「我特別喜歡讀書,只要一有時間我就會閱讀文學類書籍。就這樣我根本不怎麼用心學習,可是語文成績一直不錯。關於英語,進入高中開始我便沒有接受過任何指導,一直是自己選擇讀一些廉價的英文讀物。在接觸這些簡單的讀本時,我對自己的英文還是很有自信的;可是一到具體的語言知識和語法時,我便越過去了,所以英語成績並不是很好,儘管如此在我的記憶中也應該是中等偏上的。我現在從事翻譯工作,並且出版了大量的作品,那時教我的英語老師如果知道這件事,一定會感到不可思議的」。
為了報考國立大學,以滿足父母的望子成龍的心願,村上不得不回讀一年,在蘆屋的圖書館裡飽受煎熬。1968 年,村上考入早稻田大學文學部戲劇專業,住在目白元細川藩邸的民營宿舍「和敬寮」。「經營者是臭名昭著的右翼分子,宿舍長是一個陸軍中野學校出身的面目可憎的男子。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像我這樣的人居然沒有被趕出來。那個學潮迭起的年代,我也正值血氣方剛、激情澎湃的人生階段」。如果說村上在高中還是基本上不學習的話,大學時代的村上可謂壓根不用功。讀到大三,22 歲的村上即與大學同學高橋陽子成婚。婚後居住在文京區千石經營床上用品的陽子的父母家裡。一邊靠嶽父接濟度日,一邊拼命打零工賺錢,村上甚至為此而休學過一年。與村上同齡的夫人陽子於 1972 年畢業,而村上拿到早稻田大學戲劇專業的文憑卻足足用去了七在光陰,比同期同學晚了三年。
成家以後在生存的壓力下,村上被迫改變著生活方式,認真思考著自己的人生去向。到了在國分寺經營 「彼德貓」爵士樂酒吧時,村上也只有 25 歲,當時 15還是在大學就讀期間。店名取自在三鷹居住時養的一隻寵物貓,開店資金 500萬日元中一半是夫妻打零工的共同積累,一半來自銀行貸款。「開始也曾想過去就職,便到幾家有關係的電視臺轉了轉,可是工作內容都實在是太無聊了,只好作罷。與其做那樣的工作,還不如開個小店,親自去採購、烹飪、為客人服務,自己一個人有規律地認真生活。這樣想來,我能做的事就只有開爵士樂酒吧了,因為我喜歡爵士樂,想做一些多少同爵士樂相關的工作」。
可見,多少有些孤僻的性情,不願意接受任何形式約束的個性,導致當時的村上沒有像大多數年輕人一樣去公司就職,而是主動地確立了個體經營者的職業選擇與社會定位。疲憊不堪中經歷了許多的痛苦和失望之後,村上的生意開始慢慢地有了起色。在淡淡的憂鬱與難得的喘息中,他也便從經營酒吧純粹是為了維繫生存,轉向可否為生活平添些許自己嚮往的內容的思考。其時「彼德貓」爵士樂酒吧已經遷址到文京區的千馱谷附近,村上本人也已接近而立之年。
村上春樹作為小說家的人生,是從《且聽風吟》開始的。
1978 年 4 月 1 日的一個春天的下午,村上躺在明治神宮球場坐席外的草地上,一邊喝著冰啤酒,一邊欣賞一場職業棒球比賽。他突然感到似乎有什麼東西從天宇中飄下,那一刻他決定去寫一部小說。「我沒有想當作家的野心,總之我想用心地寫一部小說。我腦子裡並不太清楚自己想要寫些什麼,只是感覺自己可以去寫。而當我真正坐在桌前時,才意識到自己連一支像樣的鋼筆都沒有。於是我到新宿的紀伊國屋書店,買了一本稿紙和一支廉價的鋼筆,算是一筆小小的投資」。實際上,在這種突發奇想式的創作衝動和小說實踐之間,儘管村上表現了過人的天分和才能,一路走來卻畢竟是歷盡坎坷、艱辛備至。
「酒吧的工作每天都會持續到很晚,深夜當一切結束以後,我便一邊喝著啤酒,一邊坐在廚房的桌子上寫小說,一字一句地堅持寫到『今天就到這裡吧』的感覺出現」。最初的 8 萬字左右的初稿,便是這樣完成的。可是村上對自己以傳統意義上的文體完成的這一稿並不滿意,感覺和自己的想像相去甚遠。「可能是受了庫爾特·馮內古特(Kurt Vonnegut)和理察·布勞提根(Richard Brautigan)的影響,我意識到如何使用日語之於小說創作,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於是拋棄了已完成的 200 頁稿紙,讓一切重新開始」。
當漫長的夏季來臨的時候,村上又殺青了《且聽風吟》的第二稿。然而,對稿件的處理卻有些茫然。他跑到附近的「明治屋書店」,站在那裡查閱了相關的文學雜誌,思考著小說的何去何從。當時,較之《文學界》四萬字上下的徵稿要求,「群像」的八萬字左右的容量更加符合村上的所願。於是,「便將手稿作為徵文投至《群像》雜誌的新人文學獎項,甚至連底稿都沒有留,仿佛它的去留存亡與我並無干係。它就是現在的《且聽風吟》」。
秋高氣爽的時節,村上已然把當了一回作家的感覺忘得一乾二淨,回到依然故我的生活現實中,除了填寫稅金報表和偶爾寫幾封信以外,每天著意於把自己的生意算盤撥得叮噹作響。所以,在轉年春天的一個周日的早上接到《群像》編輯部的電話,被告知《且聽風吟》已入圍「新人文學獎」的時候,仿佛如天外來鴻、喜不自禁。「撂下電話以後我和陽子外出散步,在千馱谷小學的校門前發現了一隻因翅膀受傷而不能飛翔的鴿子。我雙手捧著它走到原宿,交給了表參道的派出所。一路上我不時感覺到鴿子在手中顫抖。這個弱小的生命,包括它的體溫一直鮮活地留存在掌股之中,至今我仍能感受到。那是一個令人陶醉的暖春的早晨,生機盎然的感覺油然而生。我毫無緣由地預感到自己會成功,而實際上我確實獲了獎」。
1979 年 6 月,村上春樹以處女作長篇小說《且聽風吟》榮膺當年的「群像新人文學獎」。在獎項眾多的日本文壇,這個成就被視為最高文學獎項「芥川獎」的敲門磚。應徵該年度新人文學獎的作品總數為 1263 篇,其中小說 1148 篇,評論 115 篇。評選委員會由佐佐木基一、佐多稻子、島尾敏雄、丸谷才一和吉行淳之介等五位資深的作家、評論家和翻譯家組成。村上的《且聽風吟》得到了五位評委的一致肯定和好評,成為當時文壇上耐人尋味的現象。如果沒有他們的慧眼,不可能想像酒吧廚房中會誕生一位作家,自然也便不會有現今的村上春樹。 十年以後,村上在回顧處女作的獲獎與自己的文學生涯的關聯時,也曾這樣寫道:「一些其它雜誌社的人也對我說過,倘若當時選擇的不是群像而是其它雜誌的話,或許不會有今天的結果。從這個意義上講,我想我是幸運的。如果沒有獲獎的話,那以後我大約就不會去寫小說;即使去寫經歷的也一定是和現在不同的過程」。
一致看好村上春樹和《且聽風吟》的五位評委,感受又各不相同。文學評論家佐佐木基一在談到《且聽風吟》入選的主要理由時,認為村上的小說文體輕而 17不薄,俗而不鄙,「如同流行藝術作為現代美術的一種形式得到了認同一樣,我以為認可這樣的文學存在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女作家佐多稻子的評價同樣是饒有興味的:「《且聽風吟》我讀了兩次,第一次便感覺很有意思。為了找到魅力的所在,我又讀了第二次,結果趣味仍然不減。這就是這部作品不需要說明的藝術力量」。另一位作家島尾敏雄則充分肯定了《且聽風吟》的令人嘆為觀止的虛無感。小說家吉行淳之介看到了「『鼠』這個少年實際上是『我』、也就是作家的分身,而村上能將『鼠』作為影子形象來處理,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本事」,並由此認定這是今年文壇的一個重要收穫。
歷數幾位評委的極具見地的批評認識,無疑當首推丸谷才一。他以《新美國小說的影響》為題,指出:「村上春樹的《且聽風吟》是在現代美國小說的強烈影響下完成的,作家潛心學習了庫爾特·馮內古特和理察·布勞提根的文風,這種虔誠的態度非常難得,與此同時如果沒有過人的才能,也無法從現實主義的傳統中擺脫出來臻於這般境地。銳意出新已成為現今日本小說的一般性傾向,在巧妙地依據國外的樣板來實踐這一過程的意義上,《且聽風吟》有理由成為一種值得注意的成果。庫爾特·馮內古特的小說讓人在歡笑中感受悲傷,留下的最終卻是苦澀;而《且聽風吟》卻能讓人始終保持單純與清爽的欣賞過程。這種帶有美國風味的日本式的抒情小說也許不久將成為這位作家的獨創。總之,這位 29歲的年輕人,才華橫溢,技巧超群。這位新人的出現之於文壇,最為重要的是他所帶來的文學趣味的變革」。丸谷才一的獨特目光包括他的預見能力,無不為其後的村上春樹的小說創作實踐所一一證實。
初登文壇的村上春樹委實是十分幸運的。發表獲獎感言時的村上,卻是低調的。他認為《且聽風吟》僅僅是一個開始,假以時間與歷練,十年以後自己將會拿出更加純熟的作品。「邁出學校大門以後就沒再寫過什麼,所以開始動筆的時候相當費勁。費茨傑拉德(Francis Scott Key Fitzgerald)的『要想講述與別人不同的故事,就要使用與別人不同的語言』雖然是我的創作信條,但是做起來卻不那麼簡單。也許到了四十歲會寫出像樣的東西來吧,我邊寫邊想、直到現在仍然這樣以為。得獎雖然是一件讓人十分高興的事情,但我不願被虛榮所累,因為我已經不再是那樣的年齡」。
獲獎使《且聽風吟》的精裝本的銷量超過了 15 萬冊,此前默默無聞、並不 18被人知曉的村上在爵士樂酒吧的廚房裡一舉成名,因此也迅速地引起了文壇與讀者的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