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後,只有詩歌會留下來。但在本世紀,古老規律還存在嗎?
鮑勃·迪倫的第39張錄音室專輯《Rough and Rowdy Ways》像個鬼魂在唱歌。唱歌的人今年79歲,他的歌沒有那麼古老,只比他的年齡長一點點。
這樣就能理解,為什麼21世紀初乒桌球乓的喧囂專輯之後,老迪倫會轉而翻唱弗蘭克·辛納屈唱過的經典美國老歌,用老式家具和天鵝絨帷幕把巡演現場裝扮成暮色沉沉的古董屋。似乎他的回溯就到童年為止,不想再往之前的無盡混沌中推進,只想回到渴望認識世界之初。
鮑勃·迪倫 圖片來自網絡
《Rough and Rowdy Ways》的音樂真老啊,1950年代的美國土地上,空中電波裡充滿這樣的音樂——南方布魯斯,鄉村搖滾,弗拉明戈吉他的一串串顫音,一把年紀了的吟唱歌聲,比迪倫自己出道時的音樂還要古老。
專輯錄音時用的樂隊就是迪倫的巡演樂隊,據說他會給樂手們放某位音樂家的經典作品,然後請他們就著這種風格來配他唱的新歌。任何新歌,都能融進老的音樂裡,因為這些音樂原本就為流浪和敘事而生。
十七分鐘的《Murder Most Foul》最先發布時,這支樂隊幾乎把節奏和旋律都捨棄了,只剩下雲霧般過境的音樂段落,似印象派經層層塗抹呈現的光影。
這是一支關於謀殺的歌謠,敘事者不斷變換身份,從敘事者變為遇刺的總統,又從總統的身軀逃逸,進入自我意識的心靈。1963年11月22日12時30分,甘迺迪總統在德州達拉斯的迪利廣場遇刺。謀殺的連鎖反應冷酷地展開,如同恐龍的骨骼泛著幽黯的光。恐龍的血肉是嵌入詞中的74首歌和眾多電影、藝術、音樂、名人的吉光片羽。記性特別好的人總是對這樣的藏寶/尋寶遊戲情有獨鍾,他們覺得有責任展開一張隱秘地圖,把一段已縮小為「歷史事件」的標誌性往事重新抖落在大眾面前。光盯著細節考據沒有用,迪倫告訴《紐約時報》:「這歌就像一幅畫,若站得太近,你就無法看見全景。」
鮑勃·迪倫的美國,很像是目前這個美國的平行世界。不管是他畫的公路和快餐店,還是歌裡的旅人、小偷、妓女、牛仔、黑幫們,都只存在於老式電影裡,槍聲遙遠,不被打擾,漸漸被遺忘。像《愛爾蘭人》裡衰老的兩位男主角,出演了一場史詩,但觀眾、演員和導演心裡都清楚,自電影開始的第一秒沙漏便開始計時,整個過程便是眼睜睜看時間沙沙流走不復返。
鮑勃·迪倫筆下的「路」。 筆者攝於2019年上海藝倉美術館鮑勃·迪倫藝術大展
這些人物每一個都有好多張臉,揭掉一張還有一張。第一首《I Countain Multitudes》裡迪倫自詡為多變者,生在犯罪的年代,與老皇后們為伍,叫板貪婪的老獸,錙銖必較,心狠手辣,「沒有任何感到抱歉的地方」。很像《無可饒恕》(Unforgivable)裡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飾演的老牛仔,落魄得要命,但血性猶在,以英雄的方式為一個時代謝幕。
迪倫一直知道世人對他的期許。大家最好他真的是先知,滿嘴的過去裡藏著未來的啟示。《False Prophet》是他的回應,狂妄又謙卑,自稱空洞生命的敵人,持劍的獨行者,最後的偉大之人。「我唱愛之歌/也唱背叛之歌」,令人想起《Is Your Love In Vain》裡的那位敘事者,見過國王和山巒,歡樂與悲傷。迪倫自然不是什麼先知,他只不過比別人更懂得「打開心扉,讓世界進來」,只不過「去了只有孤獨者才會去的地方」,「在另一個充滿憤怒、苦澀與遲疑的日子裡/看見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My Own Version of You》描述弗蘭肯斯坦的誕生。造物者漫不經心又暗含期待,「渴望被造物拯救」,甚至希望回撥時針,對這一切含笑亦含淚。對創造的思考僅僅出現了這樣一瞬,很快迪倫又回到他經年探索的死亡主題,一直到最後一首歌。
他第二次唱到鮮花是在《I』ve Made Up My Mind To Give Myself To You》。第一次是第一首歌裡:「繁花將盡,就像所有的東西」。他看過初雪,看過花開花落,走過很多路,舊交零落。這樣走下去,剩下的除了死亡還有什麼?此前充滿自信的敘事者揭開面紗,原來是個老人,正懇請眾神「對我仁慈」。他把眾神也看作是步履匆匆的旅人,請求他們「告訴我一些我所不理解的事」。
「黑衣騎士」(Black Rider)又是什麼?一個看過世界極大和極微的神秘人物。世界在迪倫的歌中和畫布上呈現統一的質感——像不斷扭動的火焰。黑衣騎士行過的窄路,瞬間就改變。「我要離開/但你欲令我回頭」。黑衣騎士是死神或是他的使者,迪倫拒絕他的擁抱和奉承,只請他打開那扇門,讓自己佩劍尊嚴地通過。
《Rough and Rowdy Ways》雙LP版專輯
離開黑衣騎士的山巒,又跌入《Goodbye Jimmy Reed》裡一條以聖徒名字命名的街道。Jimmy Reed是密西西比傳奇布魯斯手,但敘事者想告別的真的是他嗎?這條街上,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信徒們的祈禱聲共存,古老的宗教被需要,而且呈現最溫和寬容的樣貌。儘管如此,敘事者還是選擇離開。街道之外的世界沒有那麼寬容純粹,但他堅持「我不能唱一首我不理解的歌/就像唱針卡住時/唱片無法轉動」。
獻給繆斯的《Mother of Muses》感謝靈感,讓他能把太快消散的愛和煢煢孑立的英雄唱成歌。在更私人的層面,詩人感嘆繆斯女神無論身在何處,都賜予他超常的幸運。「我已活過該活的年紀/繆斯女神 釋放你的憤怒/看不見的東西正擋住我的去路/展示你的智慧吧 指出我的命運」。
《Crossing the Rubicon》和《Key West (Philosopher Pirate)》裡,老迪倫從「我」的軀殼中離開,進入遊吟詩人模式。「我」不再是對死亡迷惑的老詩人,他又操起老本行,扮演起「住在鐵路錯誤(貧窮)一側、熟知所有印度教密儀」的角色,以及「在最糟糕的月份穿越盧比肯河的狠角色」,在混亂崩壞的世界裡勇往直前,雖然明知過去胡亂花掉的時間不會再回來。
世界好精彩,生活一直在變化,沉迷過去的人會被拋在路邊。趕路辛苦的時候,撿到詩人丟在路邊的書,打開一看,一條公路展現在眼前,粗糲又兇暴。上路後才發現,人類的新生活和舊的並無多大變化。路還是這條路,起起伏伏直到星光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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