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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名出洋的幼童,幾乎沒有一個是世家權貴子弟,大多和容閎一樣出身寒微。也許只有這樣的人家才「豁得出去」,送孩子出洋一搏。這與今天的情形正好相反。
近日,在美國馬裡蘭大學的畢業典禮上,一位中國留學生發表畢業演講時稱「美國的空氣都是甜的」,引起輿論的廣泛關注。中國學生留洋的傳統始於晚清,其中容閎作為中國最早的留美大學生,曾領航120名幼童出洋,為中國開闢了精神新大陸,培育了一批棟梁之才。
其實容閎的傳奇之處不止於此。他曾探太平天國首都天京,訪曾國藩幕府,向李鴻章、張之洞諫言,與康有為、梁啓超、孫中山結忘年交……近代史教科書上出現的關鍵人物,大多曾與他風雲際會。容閎接受過完整的西方高等教育,且出身草根,沒有傳統士大夫的精神包袱,因此他具有同時代精英所缺乏的自我變革勇氣。從農民起義、洋務運動、維新變法到武裝革命,容閎始終站在時代潮流最前沿。
1912年4月21日,在中華民國元年的春天,容閎結束了坎坷曲折但死而無憾的一生。在他逝世一百年後,探詢他鮮為人知的人生經歷,仿佛從一個獨特的切面,重讀近代中國社會的思想進化史。
1828年11月,容閎出生於廣東省香山縣南屏村一個普通農民家庭。香山縣雖小,但大多數國人對這個地名耳熟能詳,因為香山翠亨村誕生了國父孫中山。與香山不遠的南海和新會縣,後來走出了康有為和梁啓超。方圓百裡輩出變革先驅並非偶然,19世紀中期,世界潮流浩浩蕩蕩,珠江三角洲首當其衝。容閎的家鄉南屏小村,與被葡萄牙殖民者佔領的澳門一水之隔,相距不到4英裡。
容閎的哥哥進了私塾走「正途」,家裡實在沒錢再供容閎,只好送7歲的他去學雜費全免的澳門洋學堂。令人感嘆的是,容閎上的教會學校,是中國近代史上臭名昭著的英國大鴉片販子、戰爭煽動者顛地和查頓募資興建,1840年,容閎還因鴉片戰爭爆發一度輟學。這就是容閎成長環境的矛盾之處,老家村民既痛恨「紅毛番」橫行鄉裡,也感激他們帶來的醫療、教育、慈善事業。容閎的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心想孩子學會「番話」,和洋人做生意,說不定能發財。他抱的是「賭一把」的心態,絕不會料到兒子能開一代風氣之先。
18歲那年,教會學校的布朗校長因身體原因要回美國,臨行前他在班上說,想帶走幾名學生赴美深造,如果有願意的就站起來。當時是1846年,美國立國僅僅70年,如此年輕的異邦,遠在大洋彼岸,十幾歲的孩子哪敢未經父母同意去「送死」?良久的沉默之後,容閎站了起來。他想親眼看看書本上那個精彩的新世界。
1850年,容閎在美國慈善組織資助下進入耶魯大學學習,四年後以優異成績畢業。他是耶魯大學乃至所有美國大學裡第一個中國畢業生,其畫像至今懸掛在耶魯校園中。近代史學者雷頤評價,如果說林則徐、魏源是近代中國「精英」階層「睜眼看世界」的先驅,那麼容閎這個農家窮小子,就是第一個「睜眼看世界」的「草根」。
容閎1854年獲美國耶魯大學學士學位像
1855年,容閎學成回國,船在香港靠岸時,美國船主想請容閎擔任翻譯,問領港人哪裡有暗礁。少小離家的容閎竟然一時語塞,想不起「暗礁」怎麼用中文表達。他窘得滿臉通紅。這一幕似乎預言了容閎後半生的尷尬。他自幼讀教會學校,雖然也學過四書五經,但不可避免地缺乏傳統文化素養,更不通中國特色的人情世故。作為一個擁有美國國籍的中國人,他難以融入上層集團,報國策略不受採納,且他全盤西化的主張也往往不適應中國國情。
回國初期,容閎在外國人駐華機構就職,結果從廣州到香港再到上海,不到一年時間跳了三次槽,皆因不能忍受洋人對中國人的歧視,即使他是耶魯高材生也不能例外。在香港,容閎結識了太平天國領袖洪秀全的族弟洪仁玕。農民家庭出身使容閎對洪氏起義抱有天然的同情和支持,他甚至曾經想要投奔太平天國。1860年11月,容閎欣然前往「天京」,與洪仁玕一見面,就提出了七條建議,主要是針對教育:設立武備學校,海軍學校,實業學校,頒定各級學校教育制度,以《聖經》列為主課等。這些建議與洪仁玕的《資政新篇》有許多異曲同工之處,但太平天國傳統帝王式的統治制度豈能接受這些傷筋動骨的變革。當時天國政權已風雨飄搖,領導集團腐化墮落,血腥內訌,將領在外頻繁徵戰,自保不暇,無心求變。洪仁玕出於相惜之情,給容閎封了太平天國的「四等爵位」,但他把官印原樣奉還。一路察訪,容閎發現太平天國遠不是自己想像的理想國,他認為太平軍素質低下,領導人貪圖享樂,這些人不能推翻清王朝,更不能實現他的教育理念。他大失所望,落魄離開。
洪仁玕
1863年,鬱郁不得志的容閎突然接到老友張斯桂寄自安徽安慶的信。張斯桂曾任中國第一艘進口炮艦的統帶,後來入了曾國藩幕府。他寄這封信,是轉達曾督之意,邀容閎至安慶。容閎知道曾國藩靠圍剿太平天國起家,攻下安慶駐紮大營,難不成是因為自己去過「匪區」已經上了通緝名單?他嚇得趕緊回信婉拒。但很快他又收到老友李善蘭的信。容閎在耶魯上學時,微積分是最頭大的課程,所以他對翻譯微積分著作的李善蘭格外佩服。讀信得知,老友李善蘭和徐壽、華蘅芳都已投曾國藩麾下,剛剛籌建了安慶軍械所的曾國藩聽他們說起容閎留美八年,正是自己急需的人才。盛情難卻,1863年秋,容閎到安慶拜見了曾國藩。
相見第一面,容閎就佩服得五體投地,曾國藩成了容閎一生最崇拜的人。「文正已年逾花甲,精神奕然……目雖不巨,而光極銳利,眸子作榛色,口闊唇薄,是皆足為其有宗旨有決斷之表徵。」如今「曾國藩相人術」屢次被編寫成職場實用書籍,在容閎的記述中,可以看到曾國藩考察下屬確實獨有一套。好幾分鐘,他一言不發,從頭到腳打量容閎,最後雙目炯炯盯住容閎的眼睛看。受西式教育長大的容閎被如此直視也難免坐立不安,好在還能保持鎮定。良久,曾國藩斷言:「以汝目光威稜,望而知為有膽識之人」。
很快,曾國藩正式任命容閎為出洋委員,赴美國購買機器籌辦機器製造廠。他還授予容閎五品軍功銜頭,並請賜戴藍翎,此銜頭只在國家用兵時封贈從軍有功之人,文職賞戴花翎,必由皇帝賜予,由此可見曾國藩對他特別器重,為他專門向朝廷請封。往返歷時將近兩年,容閎採買的機器安全抵達上海,充實了曾國藩規劃、李鴻章負責的江南製造局。曾國藩大悅,保奏容閎為五品實官,領高薪,命他協助管理江南製造局。
容閎早年立志要促成的官派留學生計劃,終於有了位高權重者支持。他向曾國藩陳述他的計劃,果然獲得首肯。曾國藩與李鴻章幾次聯名上奏同治皇帝,1872年春得到批覆後,任命容閎為出洋副委員,主抓幼童選派和監督事務。
1872至1875年間,一共有四批共120名幼童出洋。費用全部由政府負擔,回國安排工作,現在看來簡直是做夢也難得的美事,但當時沒有家長願意把孩子送到洋鬼子的「野蠻番邦」,並且一去就是15年。容閎這個「招生辦主任」,從自己的老家香山和周邊村縣入手,挨家挨戶動員,想起哪個熟人家有適齡兒童,甭管多少年沒聯繫了,直接登門遊說。報名的幼童幾乎沒有一個是世家權貴之弟,大多出身寒微,也許只有這樣的人家才「豁得出去」。這與今天的情形正好相反。
容閎在美國康乃狄克州為中國學童設辦的學堂的介紹圖畫。上排中間是容閎的畫像,其餘五張描繪了中國幼童在美國學習的場景
幼童一到美國就如魚得水,以驚人的速度克服語言障礙,成為各校中最優秀的學生。他們充分釋放天性,在體育方面出盡風頭,全然不像「東亞病夫」的後代。容閎採用了前衛的「homestay」管理方式,讓幼童兩人一組分散居住在志願報名的當地家庭,使孩子們感受到家庭溫暖,並且更加迅速地融入美國社會。
中美之間巨大的文明落差必然導致孩子們做出「大逆不道」之舉:他們幾乎都脫了長袍馬褂穿西裝,個別膽子大的剪了辮子,跟主人去教堂受洗信「異教」,見了清廷留學生長官不行三跪九叩之禮。留學監督陳蘭彬、吳嘉善對此大為焦慮,屢次和容閎激烈爭論,還寫信給李鴻章告狀。李鴻章看在先師曾國藩的面子上,對容閎保留信任,把這些批評意見轉給他,讓他注意。容閎當時就不能淡定,又氣又急地回信。他常年留美,很不熟悉官場規則和中文書信的遣詞謀篇,信中沒說清留美學生學業如何精進,日後如何能為國家擔當重任,倒用了很多情緒化的刻薄言辭還擊。說舉報者挾私恨欲破壞有益於國之事,甚至罵陳蘭彬「膽小如鼠」,吳嘉善「喪心病狂」,應該送到「瘋人院或廢病院」。李鴻章不免生氣地對人說容閎「漢文未深,又不甚知大體」,把他的信棄置一旁。朝中保守派聽說幼童在美被容閎縱容得「腹少儒書,德性未堅,尚未究彼技能,先已沾其惡習」,紛紛主張撤回留學生。
留美幼童組織了一支「東方人棒球隊」,在美國戰績卓著。後排左起 :一壘手蔡紹基(後任北洋大學校長),遊擊手鍾俊成(後任職美國駐華使館),左外場手吳仲賢(後任駐朝鮮領事,袁世凱小站練兵時任軍火處長),接手詹天佑(鐵路專家),二壘手黃開甲(美國聖路易斯世博會任中國館副監督)。前排左起 :三壘手陳鉅溶(在福州船政學堂早逝),中外場手李桂攀(召回後返回紐約完成學業,早逝於紐約),投手梁敦彥(民國初年任交通總長),右外場手鄺詠鍾(馬尾海戰中犧牲)
第一批幼童眼看就要大學畢業,現在撤回功虧一簣。幾盡絕望的容閎在美國文化界、政界奔走求助。母校耶魯大學的校長波特親自起草信件致清政府總理衙門,希望留學生繼續學業;容閎的一位牧師朋友通過大文豪馬克·吐溫引領,謁見美國前總統格蘭特,格蘭特立即修書給李鴻章請求力挽狂瀾。作為洋務運動的領袖,李鴻章本心並不想斷送留學項目,但保守派的強勢意見使他左右為難。恰在這個節骨眼上,美國國會通過了《排華法案》,李鴻章對美國氣不打一處來,容閎失去了最後一根稻草。1881年6月,奕訢列舉留學生四大罪狀,上奏光緒撤回學生。當年8月,近百名「幼童」灑淚登船。只有詹天佑和歐陽庚獲得耶魯學位,其餘皆半途而廢。
這些留學生回國初期因「奇裝異服」「不識禮儀」,飽受排擠和譴責,被隨意發配到與所學專業根本不搭邊的行業。所幸他們在外收穫真才實學,且互相照應提攜,若干年後,他們成長為轉型中國的中堅力量。鐵路工程師詹天佑,開灤煤礦礦冶工程師吳仰曾,北洋大學校長蔡紹基,清華大學首任校長唐國安,民國開國總理唐紹儀,交通總長梁敦彥,外交家歐陽庚……還有多名加入海軍,在甲午戰爭中殉國。容閎送出去的學生,歸來後無論才幹、見識、人品,都堪稱一世俊傑。
「畢生志願,既橫被摧殘。同命之人,復無端夭折。」容閎在美期間,與留美幼童的家庭輔導老師瑪麗·克洛小姐結婚。當時容閎已經47歲,比克洛小姐年長一倍。容閎青年回國後在各地奔走,耽誤了結婚,而且他對中國女人也確實不感興趣。40歲時,他的科學家朋友徐壽幫他介紹了一個江南女子,但結婚沒多久容閎帶幼童出洋,與之脫離了關係。直到遇見克洛小姐,容閎才覺得這是他終身伴侶。可惜留學項目中斷不久,愛妻就薄命早逝,留下兩個不滿十歲的兒子。
雙重打擊並沒有使容閎的愛國熱情減退。1894年,甲午戰爭爆發,清廷分裂為兩派:慈禧太后與李鴻章為代表的主和派,光緒皇帝與張之洞為代表的主戰派。以容閎之耿直單純,自然贊成力戰,他因此獲得李鴻章政敵張之洞的好感。1895年初夏,容閎面見張之洞,慷慨陳詞,主張全盤西化,引進西方外交、財政、海軍、陸軍人才,實行政治人才大換血,輸入資本主義管理模式。對這樣的意見,張之洞當然不可能贊同,用容閎的話說,張像塊「已幹之海綿」,只能吸水而不能吐出來任何東西。幾十年來,每當容閎在政要面前受挫,他都會深深懷念曾文正公。他覺得李鴻章「作為一個管理國家的官員,其才能遠不及曾國藩;作為一個愛國者和政治家而論,他的品德更是經不起公正無私的歷史的檢驗。」而面前的張之洞氣質韜略更遠遜於曾,工於心計,詭計多端,「不若曾文正之磊落光明」。容閎與張之洞在沉默中互相失望,這次會晤尷尬收場。
此後兩年,容閎試圖實業救國。當時清政府根本不知道銀行為何物,容閎託人給光緒遞上條陳,詳加說明銀行的資金來源、權責、國家資本與商股關係、鈔幣發行控制、財務清算,甚至連債券、銀票的樣式都隨有草圖。這是一套完整、系統且可行的方案。「帝師」翁同龢專門召見了容閎,計劃得到光緒批准,容閎立即著手操辦起來。孰料洋務重臣盛宣懷也一直伺機辦銀行,他攜重金赴京上下打點,搶來了這個既得名聲又有大利可圖的項目。容閎草根出身,又留洋多年,對官場潛規則基本一竅不通,他忿然總結:「究國家銀行計劃失敗之原因,亦不外夫中國行政機關之腐敗而已,尊自太后,賤及吏胥,自上至下,無一不以賄賂造成。」
1898年,容閎已經是70歲的老人,但維新變法讓他重燃豪情。他積極參加維新派各種學會活動,康有為、梁啓超都對這位改良先驅很看重,尊稱他為「純公」、「純老」(容閎號純甫)。容閎把自己在北京東安門的寓所提供給維新黨領袖作會場,容閎家便成了維新運動的中心之一。變法開展三個月,遭到慈禧太后等保守派扼殺,維新派鋌而走險,由譚嗣同於9月18日深夜訪袁世凱求他武裝「勤王」。當夜,梁啓超、康有為等人先後來到容閎家,緊張地等待著譚嗣同帶回消息。
結局並未如願。北京城開始全面捕殺維新黨人,容閎也上了通緝名單。他潛逃出京,經上海租界遷至香港。經此劇變,容閎的思想更加激進,他在新加坡與康有為重逢,商量在長江流域和廣東地區起義營救光緒帝。1900年9月,容閎化裝成商人,冠假名泰西登上赴日本的輪船。幾乎同時,策反李鴻章反清失敗的孫逸仙也匆匆登上這艘輪船逃亡,他化名「中山樵」。容閎與孫中山這對香山老鄉曾經於1896年在倫敦匆匆一晤,這一次同舟共濟使他們得以徹夜暢談。孫中山主張推翻清廷掃除封建塵土,這是容閎此前沒有想過的。他一生為報國上下求索不得其門,如今恍然意識到腐朽的專制制度是根本障礙,容閎的思想發生本質改變。
容閎晚年流亡香港,住在皇后飯店,他在香港的房間又成為革命黨人聚會場所。他一度熱心溝通孫中山與康有為,希望維新與革命派能夠聯手反清。但康有為堅持保皇,且其私吞華僑捐款的醜聞被容閎知曉,容閎與他公開決裂,徹底加入革命黨陣營,幫助孫中山籌集起義軍費,支持他武裝革命。
1910年左右,晚年的容閎
1911年5月,83歲高齡的容閎在美國家中中風。當年10月,他接到了辛亥革命成功的消息,激動地趴在床上寫了三封信給革命黨老朋友們,祝賀革命成功。
孫中山回信,懇請容閎回來共建民國,但容閎的身體每況愈下,還沒來得及啟程,就於1912年4月21日客死異鄉。他一生碰壁無數,但從未被時代拋棄,逝世前看到中國走向共和,可謂「功德圓滿」。葬禮上,牧師講了這樣一段悼詞:「假如他還沒有老,他一定會親自參加革命,他的與生俱來的、熱愛效忠中國的光焰,絢麗燃燒,直到他生命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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