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東方網
原標題:平成三十年:從「神」到「人」的孤獨戰爭
2019年4月30日,位於東京都千代田區的日本皇居位階最高的正殿「松之間」,第125代天皇——明仁天皇正式舉行退位儀式,並發表作為天皇的最後一次公開演講。
明天(5月1日),他的長子德仁天皇將成為菊花王座的新主人,結束28年的「皇太子」人生,變身成為日本第126代天皇——作為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出生的第一位天皇,他將繼續擔任他父親的角色:
作為日本最核心的「象徵符號」而存在。
當地時間30日上午10時左右,明仁在皇宮的宮中三殿出席了在位期間最後的宮中祭祀。日本《共同社》圖
在距離皇居不到10分鐘車程的永田町總理大臣官邸,住著坐穩四任首相位置的安倍晉三。他和他背後的自民黨,牢牢掌握著真正來自日本政治中心的權柄——至少,安倍已放出豪言,稱在2021年9月21日正式卸任首相之前,一定會修改和平憲法,加入「自衛隊條款」。
灰牆白瓦、古樸神秘的日本皇居和現代的首相府邸,作為日本「虛擬」權力中心和「現實」權力中心,隔空並立,似乎做到了「相敬如賓」。
但當平成時代即將逝去的前夜,那位笑容可掬、永遠措辭謹慎的老人走下菊花王座之際,人們又一次開始審視,過去動蕩的三十年:
經濟泡沫肆虐導致了蔓延全日本的「平成大蕭條」;
右翼團體盛行,軍國主義抬頭,日本保守派政客一次又一次把「修憲」提上日程;
二戰已畢,但慰安婦、教科書修改等等敏感的「戰後話題」,永遠在牽動整個亞太地區的敏感神經。
遊走在多方勢力交織的權力漩渦邊緣,明仁的角色遠比看上去的要尷尬——當自己的政治立場與政府日漸衝突,每一次公開發言都要冒著「天皇違憲」的風險,當頂著多重壓力,執意進行皇室現代化改革,當一次次試圖打破天皇「神」的「結界」,觸及「凡人」的世界,明仁背負的期盼和非議,遠超人們的想像。
「神」和「人」的莫比烏斯環
在討論明仁的父親——裕仁天皇在二戰中的角色時,學者和媒體都習慣將其形容為一個「熱愛戰爭」的「軍事家」,至少在那些喊著「天皇萬歲」的日本士兵眼中,戰場上的拼殺血刃,都是聽從天皇陛下的命令,為「優越的大和民族」而戰。
在這種情況下,被看作「握有實權」的裕仁天皇,縱容、助長了日本軍隊在二戰中的戰爭行徑,負有不可推卸的「戰爭責任」——也正因為如此,戰後的日本《和平憲法》修訂之後,其限制天皇只能作為「國家符號」而存在、不可涉實權的規定,似乎讓天皇一夜之間,從「統治者」淪為一個表面的「象徵」。
明仁天皇祭拜自己的父親裕仁天皇
但照復旦大學日本研究中心教授徐靜波的看法,日本天皇在不同時期,掌握的權力大小並不太相同。在裕仁天皇之前,無論是武士掌權的幕府時期,還是外戚攝政的攝關政治時期,天皇都沒有真正的實權。
但在裕仁天皇時期,出於日本對外軍事擴張的需要,裕仁天皇再一次被內閣和軍隊著力「神化」。
「時任首相的伊藤博文等人試圖抬舉天皇的權威,但真正的權力操作實際上是來自於內閣和軍部,天皇一般不會幹涉或作出重大決定。」徐靜波說道。
因此,儘管在戰後,裕仁天皇首當其衝,被當做戰爭「禍首」,還發表了《人間宣言》,稱自己也是「凡人」,並非是日本神道教中所稱的「現人神」,但跌下「神壇」的天皇並沒有太大的心理落差——和中國封建君主制中的帝王不同,天皇更多時候是虛權在握。
明仁(右)和自己的父親裕仁天皇(中)一起讀報
正因為如此,子承父業的明仁,平和地接受了自己「不再是神」的設定——甚至因為幼年時期接受的西方民主和自由主義教育,明仁開始主動地卸下「神的面具」,作為「凡人」和民眾親密地互動和交流。
——但這觸怒了日本保守派政客的核心利益:
因為在傳統右派政治家眼中,他們一直呼籲的「愛國主義教育」和「民族主義」,其效忠和敬慕的對象正是曾經高高在上的人神「天皇陛下」。當天皇不再神秘高貴,而是變得平凡無奇,右派政客們的立場也失去了最根本的支撐。
一方面,保守派政治家需要維持住天皇高貴且神聖的地位,強調天皇無與倫比的「正確性」——因為「神諭」是不會出錯的;一方面,對於明仁經常違背政府意志的做法,保守派們無法真正地進行反駁和激辯——因為「神諭」是不會出錯的。
而對於明仁而言,他所有的公開言論,都必須要極力避開任何政治和社會議題,否則就是違反了《和平憲法》中「不幹涉政治」的條款。
但作為日本的「核心人物」,他肩上的責任,又讓他不得不為一些事關日本命脈的問題委婉發聲,為身處金融泡沫衝刷下的平成人民,帶來慰藉和力量。
明仁在位的三十年,皇室和政客之間的暗流從來沒有停止過——這不是一場權力的遊戲,而是戰後的日本跌跌撞撞的社會變革中,不可避免的文化角力。
「從神到人」
1991年,明仁就任天皇的第三個年頭,他的「出格」做法就已經讓日本右翼政客大為光火。
那一年,日本某個地區的火山爆發,明仁和美智子皇后去看望被安置在一間疏散中心的難民們。他們穿上了平民服裝,脫去了鞋子,跪在疏散中心臟兮兮的地板上,微笑著傾聽難民們的講述。
這種做法,是過往的天皇從來沒有做過的——不再神秘,不再高高在上,像一個普通人一樣和民眾並肩而坐——數位保守派議員為此忍不住公開發聲,認為天皇的做法「有待商榷」。
然而,明仁作為「人民的天皇」的角色定位,一直延續到了他的兒子德仁——2017年,德仁皇太子就表示,天皇應該「始終在思想上與人們親近,分享他們的悲歡離合」。
秉持著這種觀念的明仁天皇,成為了殘疾人護理中心、養老院、災難安置中心的常客——一次,天皇夫婦在出訪時,欣然同意與一位女學生自拍。
事後,女孩把合照發在了社交媒體上,引起了軒然大波——日本皇室並沒有提出任何異議,只是不少日本官員們震怒,要求女孩「刪掉照片」。
事實上。自1868年明治維新以來,日本公民是不被允許隨意討論皇室成員的——然而,天皇本人,作為日本非民主君主制度的產物,卻試圖將日本帶入到民主的大環境中去。
在明仁繼位前,他就一再申明自己的立場,「將始終考慮日本人民的幸福,並確保皇帝適合現代日本」。
妻子美智子皇后還在數年後,出版了自己教導德仁的育兒心得。儘管德仁上的仍然是日本貴族學校,但母親美智子一再叮囑他,要努力去感受平常人的喜怒哀樂,體味人間疾苦。
明仁和妻子美智子皇后漫步在林間小路上
然而,正如靜岡福祉大學歷史學教授小田部雄次所說的,選擇這條路的明仁夫婦,「不異於進行一場賭博」。
「這種現代化的做法,是有風險的,在過去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天皇過去是神。」小田部雄次告訴法新社,「他們打破了幾個世紀以來的禁忌,甚至動搖了日本固有的政治階層。」
駐日蘇格蘭記者馬克·奧斯汀向英國廣播公司(BBC)透露,2004年時,明仁曾到一所小學視察,全校師生被要求站起來高唱國歌。明仁隨即勸告校方,不必如此,「如果是被強迫的,這樣是不好的。」
徐靜波則向東方網·縱相新聞記者提到了安倍政府的立場:
「安倍政府也許試圖保持一些皇室的神秘性,目的恐怕是繼續給皇室蒙上一些神聖的、神秘的光環,以與歷史的傳統相銜接,繼續給民眾些許『萬世一系』的感覺。
將皇室完全現代化,在日本的保守人士看來,與《古事記》《日本書紀》以來的傳統會發生齟齬。安倍本人是一個非常強調日本既有傳統的人,因而或許不希望皇室進行重大的改革。」
而在日本居住了30多年的張亞則強調了日本天皇維持住神秘性的重要性:
「他們必須要神秘莫測,至高無上,這樣內閣才可以借天皇的名義,去號令民眾,煽動普通百姓的情緒。」張亞說道,「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天皇其實是政府的工具。」
「亞洲的和解者」
事實上,對於受到《和平憲法》重重掣肘的明仁天皇,能將皇室改革進行到如此地步,已經是邁出了一大步了——在有關戰爭的議題上,他更多的是無奈和沉默。
201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70周年的紀念活動上,作為天皇的明仁第一次選用了「深深悔恨」這樣的字眼,來描述自己對日本戰爭行徑的感受:
「為了反思我們的過去,並銘記對上次戰爭的深深悔恨,我真誠地希望戰爭的殘酷永遠不會重演。」明仁說,「我和所有人一起,向在戰爭中喪生的所有人致以衷心的敬意,為世界和平和我們國家的持續發展祈禱。」
在日本投降70周年的活動上,對於日本在戰爭中的所作所為,明仁表達」深深的悔恨「
不少人都意識到,選用如此強烈字眼的明仁,是對前一天(8月14日)安倍含糊不清的致辭的一次潛在的反駁和譴責。
當時,安倍表示,對受苦的日本表示「極度悲痛」,表示後代不應該繼續道歉。
像這樣的暗流湧動,在明仁天皇在位期間曾發生多次,尤其是近年來,日本民族主義和軍國主義思想日漸抬頭,以保守派政客為主的自民黨盤踞在執政席,修改《和平憲法》、將「自衛隊條款」加進憲法的聲音日趨強烈,還有活躍在日本民間的1000多家右翼團體,蠢蠢欲動的戰爭因子幾乎滲入了日本社會的每一個角落。
張亞告訴東方網·縱相新聞記者,他觀察到了一個細微的現象:
「我發現,近些年來,日本學校開始著重強調『道德教育』,但是這在戰後的日本,是很不尋常的。」張亞解釋道,「在日本,以前是聽不到『愛國』這種觀點的,因為愛國就是意味著愛天皇、愛軍國主義,所以日本很多左派是非常反對所謂『愛國』的。」
雖然在張亞看來,現代社會的日本年輕人,已經不會盲目地接受這樣的理念植入。
「在我一些學生眼裡,天皇不是什麼『神』,他們形容他就是『卡哇伊』(可愛)。」張亞說道,「但是,這仍不妨礙在某些關鍵節點上,他們民族主義的情緒會被煽動起來,產生激烈的後果。」
然而,面對逐漸「向右走」的日本社會,明仁能做的也十分有限。
「保守派和王室成員之間的觀點差異非常大。」名古屋大學歷史學家兼日本君主專家河西秀哉告訴東方網·縱相新聞記者,「安倍政府對外態度強硬,與皇室家族的立場形成鮮明對比——他們是典型的自由主義者和和平主義者。」
在任期間,明仁來過菲律賓、中國、韓國,足跡踏上過南太平洋帛琉群島的土地,他對著這些二戰受害國,表達自己的遺憾,悼亡在戰場上陣亡的士兵。
2005年,他第一次來到海外的二戰戰場,訪問隸屬於美國領土內的塞班島。
「他想為在戰爭中犧牲的所有靈魂祈禱,不僅僅是在國內,也有在海外的犧牲者,不僅僅是日本人,而是全世界的人民。」明仁的一位密友告訴路透社,「通常,皇帝的海外旅行是為了回應政府的要求,但這次旅行是基於他強烈的個人慾望。」
但這位被譽為「亞洲和解者」的老人,沒有權利代表自己的國家道歉,也沒有權利公開表達自己贊同或不贊同的態度,否則就觸犯到了規定他「不得幹政」的《和平憲法》。
他的任何言論都要受到宮內廳的嚴格審查,每一次公開演講,演講內容都需要得到日本內閣的批准。
「我知道,在一兩次演講中,他對宮內廳和外交部使用的詞語感到憤怒。」上世紀90年代擔任日本英國文化協會主席的麥可巴雷特說道。
1990年5月,明仁剛剛繼位不久,韓國方面提出要求,要天皇位上世紀中期在朝鮮半島所施行的殖民化行為道歉。這個要求遭到了當時日本執政黨的反對,時任首相的海部俊樹提出自己代替天皇向韓國總統盧武鉉道歉。
但當時天皇的副手渡邊誠孝告訴路透社,天皇和政府發生了爭執:
「天皇陛下想明確指出,正是日本造成了朝鮮半島人民的苦難。」
在一次次的暗中斡旋中,明仁想盡辦法在公開場合委婉表達自己對戰爭的厭惡,和對和平的呼籲。
2015年8月1日,日本宮內廳選擇公開當年裕仁天皇宣布日本投降時的原聲錄音——據知情人士透露,這是明仁屢次向宮內人和內閣努力爭取的結果。
「他選用了高度象徵性的姿態,去表達自己的立場。」日本城西國際大學教授霍瓦特(Andrew Horvat)說道,「儘管他並沒有改變日本政府的政策方向,但他影響了日本民眾,將對戰爭的理念轉化為更廣泛的共識,傳播到現代的日本社會中去。」
「生前退位」和「女皇陛下」
2016年7月,日本廣播協會(NHK)第一次公開了明仁天皇「想要退休」的消息——宮內廳迅速予以否認。但就在一個月後的8月8日,明仁發表全國電視演說,正式向國民表達自己年事已高,欲生前退位的意向。
這是明仁的一次試探——根據《皇室典範》的規定,天皇除非去世,否則決不能在生前退位。日本的立法機構重新設立一種新法,讓在世的天皇退位合法化。
張亞告訴縱相新聞記者,日本政府是不願意天皇在生前退位的。
「他們就要天皇在那裡,作為『神』的形象一直存在著,沒有衰老、疾病等凡人們才擁有的弱點。」張亞說道,「這個要求一經提出來,不少官員是很反對的。」
而對於明仁來說,提出生前退位的請求,更是一次皇室改革的鬥爭——在2016年的公開演講中,他提到,他的願望不是為自己找到一條簡單的出路,而是為後代人性化帝國制度。
明仁不僅希望自己的請求可以通過,更希望自己的子孫都有權選擇自己退休的時候——像比利時國王、荷蘭女王一樣,可以尊嚴體面地卸下王冠。
「他希望日本人民就退位,或許更廣泛地說,關於皇室繼承以及皇室在當代日本社會中的意義,進行公開的辯論。」曾撰寫過《日本1941: 恥辱倒計時》的作家崛田江裡 告訴《日本經濟新聞》,「不止是一次特殊法,開特例,而是永久地改革法律,讓皇室子孫們享受到更人性化的態度。」
2017年,由政府任命的商業和學術人員顧問小組很快開始審議明仁是否應該退位、以及如何退位的問題。而2018年1月發布的研究報告表明,專家組一致建議允許明仁退位。
但這一次,明仁的鬥爭只有部分成功了——政府稱,這次「生前退位」只是一次例外,並不適用於未來的天皇。
明仁在象徵著皇室權力的菊花王座前
當明仁的這一嘗試告一段落時,新的議題又一次開始衝擊保守的日本皇室——女性有沒有資格當天皇?
在男丁稀疏的日本皇室,皇太子德仁只育有一個女兒愛子公主——根據《皇室典範》,女性不具有皇位繼承權。
直到德仁的弟弟——文仁親王夫婦盛夏這一代皇室第一位男孩悠仁親王之前,對於「修改法律,允許女繼承人登上皇位」的討論就從來沒有平息過。在性別觀念逐漸現代化的日本社會,「男尊女卑」、「男權至上」的日本皇室已經顯得格格不入。
雖然在悠仁出生後,修改法律的呼聲暫且平息了一段時間,但如今通過立新法允許明仁生前退位後,立愛子公主為繼承人的聲音,又開始變得強烈。
美國歷史學家赫伯特·比克斯在自己的普立茲獎獲獎作品《裕仁天皇和現代日本的誕生》一書中強調:
「今天,超過80%的日本人渴望進入一個女皇的時代。在21世紀的社會中,它強調男女平等,對多元文化更加包容,皇室不再能夠成為典範,更不用說作為民族團結的象徵了。支持君主制度的《皇室典範》與時代完全不同步。」
然而,這同樣觸到了右翼政客的逆鱗。
「男性至上的觀念根植於日本皇室的血統之中。」美國俄勒岡州的波特蘭州立大學日本研究中心主任、日本君主專家魯夫(Ken Ruoff)說道,「但女性的血統是不算數的,民族主義者們說,女繼承人一旦繼位,日本皇室男性血統會被打破,日本也就不復存在了。」
在21世紀初,時任首相的小泉純一郎曾公開支持立愛子為繼承人,但右派政客們對此激烈反對,有官員甚至提出,要恢復上世紀50年代散落在民間的皇族旁支,從他們當中找到男性繼承人,宮內廳則在考慮讓德仁夫婦收養一個男孩作為養子。
這些爭論直到悠仁的出生才作罷。
京都產業大學教授所功則直指安倍的反覆態度:
「安倍很多次談到,他希望讓日本成為一個為保護女性的社會,但他是絕對不會希望女性登上皇位的,這和他的保守派理念太相左了。」
然而,這場「性別變革」,是否會又一次在日本皇室現代化的變革中無疾而終,誰也不得而知。
(來源:東方網·縱相新聞撰稿 | 記者 葉承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