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人的智慧結晶——五行理論裡有北、水、黑的對應,它印證在帕斯捷爾納克那首很難翻譯的名詩《二月》中:「二月,墨水足夠用來痛哭/大放悲聲抒寫二月/一直到轟響的泥濘/燃起黑色的春天」,三種元素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北方的春天之所以是黑的而不是綠的,是因為俄羅斯大片國土處在高緯度地區,低於零攝氏度,因此土內含冰,春季白天氣溫略高時融化,入夜又復凝結,反覆凍融不斷,平時,這些凍土就被馬蹄子、車輪和皮靴反覆踐踏碾軋,土水相混成為凜冽的黑色。但春天畢竟又是生命復甦、靈感待發的時節,帕斯捷爾納克在長篇散文《安全保護證》裡寫了他客居柏林時的春日所思:「我國還在融雪,天空的倒影正一塊塊地從雪面冰層底下浮到水面上來,就像從描圖紙下面滑出來的一幅要描的畫。」
這幾百字,已經從電影、音樂,經過用於寫作的「墨水」,又說到了繪畫;我每次閱讀帕斯捷爾納克,都分不清這是單純的文字,還是顏色、聲音、圖像俱全的幻覺。帕斯捷爾納克的文本最無改成電影的必要,因為它本身就是接近視覺的,它最有畫面效果,有光影,有聲響,單看《二月》裡的寥寥數句,就有奏鳴曲或印象派油畫的效果。《日瓦戈醫生》裡有一章叫「粘滿白糖的花楸樹」,講日瓦戈被擄至遊擊隊後到脫險的經歷,標題意象裡甚至加入了味覺。花楸樹長在遊擊隊營地所在的高坡下,落滿了雪,遊擊隊員要突出白軍的包圍,那些中了彈的遊擊隊員,血流在雪地裡,凝固成土,眼望著似乎甜絲絲的樹,人的氣息慢慢地從他們漸漸暗淡的眼神裡消散。
我有時想,帕斯捷爾納克住在別列捷爾金諾作家村,是不是一隻烏鴉飛過房頂,掉下一根羽毛落在雪上的動靜,都會被他聽了去。他必須是神經質的,大喜大悲,若非如此不會放聲痛哭被泥濘染成黑色的春天;他的皮膚能感受到睫毛忽閃引起的空氣流動。但是,詩人的注意力並未因此而分散至外界的一切,那些循環出現的意象,例如泥濘、融雪、列車和車站,也是可以架構一種體系的。帕斯捷爾納克頻頻在這類意象裡傾注他的能量,《安全保護證》裡有一段極重要的文字,可以看作帕斯捷爾納克的藝術的夫子自道:
科學抓住的是光柱的橫截面中的大自然,而藝術則不同,它感興趣的是被力的光束穿透時的生活。我會採用像理論物理學所採用的那種最廣義的力的概念,差別僅在於我所談的不會是力的原理,而是它的呼聲、它的存在。我會闡明,在自我意識的範疇內,力就叫做感情。
如果這幾句話不易理解,那就去體會「轟響的泥濘燃起黑色的春天」吧。力的概念深化了帕斯捷爾納克得自於早年的音樂、繪畫、詩歌訓練的藝術觀,後來又進入到他的歷史和哲學觀裡,綰結於他對主宰、推動人間之事的運動過程的思考。冰雪的融結,樹木的榮枯,季節的交替,都是無形的力在起作用,人的眼睛是看不見的,唯有從泥濘這一類事物中去捕尋和感知,它們是力的證據,是被力改變了的世界紛紛濺起的可見的碎屑。但是,人主觀的力,即感情,則天然地希望介入並殺透這無法控制的客觀世界的圍堵,於是人必須活動、步行、遠走,社會必須動蕩、糾錯、向前。
日瓦戈是帕斯捷爾納克的文學自我,這位敏感柔弱的知識分子在俄國大變局前後的行動說出了新社會的某些真相。看到很多地方管《日瓦戈醫生》叫「巨著」,其實讀了便會明白,它不是像前輩託翁和後輩索翁的「巨著」那種雄心萬丈的碩大建構,它是懸起來的,像一口鐘,在一百餘裡遠的地方,或在地下三十米深的井底,依然可以聽到它的嗡鳴。它最好的象徵就是那些了無常勢的泥濘,飛雪,以及一扇扇迎著呼嘯的朔風摔下草原的車門。生活如夢幻,但歸結到底無非「一顆心拍打著車廂平臺」,沿途丟下的車門佐證了「我」曾經來過。有形的火車給日瓦戈們帶去過告別舊時代、駛向新生活的感覺,但是最後他卻被一個人扔在瓦雷金諾,情人拉裡莎也被陰險的政客拐走了,而拉裡莎的原配丈夫斯特列利尼科夫則死在了他的居所的前院裡。日瓦戈,這位帕斯捷爾納克愛到心碎的主人公,幾乎從來沒有抱怨過自己受了新政權的愚弄或虧欠,他只是想著對歷史、對所謂的歷史進程,自己和世人的理解是多麼的不一樣。
算上手頭新出的這本,《日瓦戈醫生》一書的三個內地譯本,我都已收在手邊。我想對帕斯捷爾納克,用一輩子來致敬都不為過。同樣以暴政和苦難著稱,俄羅斯因為有了這本書而變得讓人神往,會有一天,我要去看看詩人的墓石,看看冒出在凍土層外的水與雪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