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56年5月,一位義大利書探前往莫斯科郊外,拜訪詩人帕斯捷爾納克。他離開時帶走了帕斯捷爾納克首部小說的書稿,以及作者託付的一句話:「這是《日瓦戈醫生》,願這本書流傳全世界。」
《日瓦戈醫生》的多種譯本在世界流傳的同時,帕斯捷爾納克在蘇聯國內遭到了疾風驟雨般的輿論抨擊,而美國中央情報局則秘密印刷了一批俄文版《日瓦戈醫生》,偷偷運進蘇聯。《日瓦戈醫生》被捲入冷戰雙方意識形態鬥爭的漩渦。
這段不同尋常的往事,在2014年被彼得·芬恩和彼特拉·庫維寫成了這本《當圖書成為武器:「日瓦戈事件」始末》。該書中文版日前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本文為序言。
蘇聯作家鮑裡斯·帕斯捷爾納克。
《日瓦戈醫生》於1957年在西方出版,次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鮑裡斯·帕斯捷爾納克。這觸發了冷戰時期規模最大的文化風暴。《日瓦戈醫生》一直是一部具有裡程碑意義的小說。然而,出版這部書經歷過多少磨難,在兩個超級大國意識形態爭鬥導致的分化世界上,這部小說如何激起軒然大波,卻很少有讀者知道。
帕斯捷爾納克獲諾獎被視為反蘇挑釁
《日瓦戈醫生》在蘇聯被列為禁書,克裡姆林宮試圖利用義大利共產黨,阻止這部小說的譯本在義大利出版。莫斯科官方和義大利共產黨領袖,向帕斯捷爾納克和他的米蘭出版商詹賈科莫·菲爾特瑞奈利發出威脅。這兩個從未謀過面的人頂住壓力,結成出版史上最偉大的合夥契約。他們之間的秘密通信由可靠的聯繫人傳遞,通信內容本身就是一部藝術自由的宣言。
1959年《日瓦戈醫生》巴黎簡裝俄語版,部分通過中情局人員分發給在西歐的蘇聯觀光客。
蘇聯在廣泛報導中對《日瓦戈醫生》表示出敵意,結果,這本原本可能只有少數精英讀者的書,變成了全球暢銷書。瑞典學院決定,將1958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頒授給帕斯捷爾納克,本已驚人的空前銷售量繼續猛增。此前,帕斯捷爾納克曾因他的詩作多次獲諾獎提名,但這部小說出版後,帕斯捷爾納克幾乎成為該獎項的不貳人選。
克裡姆林宮將諾貝爾獎頒給帕斯捷爾納克視為反蘇挑釁,組織起殘酷的國內批判運動,誹謗這位作家是叛國者。帕斯捷爾納克被逼到自殺的邊緣。對這位老年作家的打擊規模和惡毒程度讓全世界感到震驚。從歐內斯特·海明威到印度總理賈瓦哈拉爾·尼赫魯,全世界不同領域的人物出面保護帕斯捷爾納克。
在帕斯捷爾納克生活的社會中,小說、詩歌、戲劇是極為重要的交流和娛樂形式。文學作品的主題、美學價值和政治取向是引起激烈意識形態爭論的主題,有時候,論戰的失敗者要付出生命代價。1917年革命後,有將近1500位蘇聯作家因各種所謂違規行為被處決或死在勞動營裡。作家們要麼集中改造為新的「蘇維埃人」,要麼受隔離,在一些情況下,會被處決。文學的作用要麼是為革命服務,要麼是為國家的敵人服務。
蘇聯領導層對革命文藝作過廣泛的論述,他們一連幾個鐘頭做長篇報告,談論小說和詩歌的作用,他們召集作家到克裡姆林宮,向他們灌輸應該負起的責任。克裡姆林宮的主人體驗過文學在社會轉化中發揮的力量,因此關注文學作品。
在尼古拉·車爾尼雪夫斯基的小說《怎麼辦》中,對革命領導人弗拉基米爾·列寧的描寫被激進化了。列寧說:「文藝屬於人民,必須得到群眾的理解,受到群眾的熱愛;必須團結群眾,提升群眾的感情、思想和願望;必須激發他們去行動,激發他們的藝術直覺。廣大工農大眾連黑麵包都吃不飽,難道我們能向少數人供應精緻的甜點?」
20世紀30年代初期,史達林鞏固了自己的權力,他將這個國家的文學生活置於嚴厲的控制之下。文學不再是政黨的同盟,而是其奴僕。20世紀20年代有過的藝術活力枯萎了。史達林自己在青年時期曾經是個詩人,也是個貪婪的小說讀者,有時候一天就會貪婪地讀幾百頁。對書中自己不喜歡的內容,他會劃紅線標出。對於什麼戲劇能上舞臺演出,要由他本人做出權衡。他曾經給帕斯捷爾納克打電話,討論一位名叫奧西普·曼德爾施塔姆的詩人,談論這個人作詩的水平。但他談論的其實是曼德爾施塔姆的命運。這個國家的主要文學獎項要由他決定頒發給哪位作家,這個獎項自然命名為「史達林獎」。
蘇聯大眾熱切渴望讀到偉大的傑作,但這種願望難以得到滿足。這個國家的書架上堆滿了按命令生產的乾巴巴公式化垃圾作品。以賽亞·伯林認為,那些書全都是「無可救藥的平庸之作。」凡是堅持以自己的聲音講話的作家,都能得到大眾近乎崇拜的報償——在少數這種作家中,就有帕斯捷爾納克和詩人安娜·阿赫瑪託娃。朗誦他們的作品時,聽眾能擠滿音樂廳,縱使他們的作品受到查禁,也會在大眾之間口耳相傳。
《日瓦戈醫生》是向一個被毀滅的時代致敬
在白海附近的奧鮑澤卡強制勞動營裡,有些受監禁的人們以誰背誦帕斯捷爾納克的作品最多來取樂,來相互支持。流亡的俄國批評家維克多·弗蘭克解析帕斯捷爾納克的訴求時說,在他的詩中,「天空更加湛藍,星星更加明亮,雨聲更加響亮,太陽更加毒烈……在俄國文學界,甚至在全世界,沒有任何一位詩人有能力讓我們日常生活中平庸的事物獲得如此的魔力。在他犀利的目光中,任何事物都不是微不足道,都不是無足輕重的。他有童真的眼睛,仿佛他是最先踏上一顆新行星的人,對一切都看得真切。積著雨水的小水潭、窗臺、鏡架、圍裙、列車車門、隔開溼外套的髮髻網——日常生活中種種微不足道的瑣細物品,在他筆下都能轉化成永恆的歡樂。」
這位詩人與共產黨、黨的領導人和蘇聯文學界保持的關係中,存在著深深的矛盾。在20世紀30年代的大清洗之前,帕斯捷爾納克曾創作過歌頌列寧和史達林的詩歌,有一個時期,他為史達林的狡詐和權勢所迷惑。但是,隨著大清洗的鮮血在全國各地流淌,他對蘇維埃國家開始感到深深的失望。
至於眾多作家遭到無情吞噬,他為什麼能倖存下來,並不能簡單做出解釋。大清洗的恐怖往往十分怪誕而隨意,忠實者被大片除掉,某些可疑人物卻倖存下來。帕斯捷爾納克受到運氣的呵護,他的國際聲譽也是他的護身符,也許最關鍵的原因是史達林曾作過一番評論,讚賞這位詩人獨特且時而怪誕的天賦。
在蘇聯大清洗期間,由群眾舉手表決是否處決政治犯。
帕斯捷爾納克並不尋求與當局對抗,他刻意隱居鄉下,自己的創作並不公諸於眾。他於1945年開始創作《日瓦戈醫生》,花費了10年工夫才完成。帕斯捷爾納克幾度生病;因為需要掙錢曾受委託翻譯外國作品;還因為他的抱負日益增強,對筆下流出的內容感到疑惑,這些情況讓他的寫作進度放慢了。
這實際上是帕斯捷爾納克寫的第一部小說,完成時他已經六十五歲了。他將自己的很多經歷和觀點注入書的字裡行間。《日瓦戈醫生》並不是一部辯論性質的作品,不攻擊蘇聯,也不維護任何其他政治體系。作品的力量在於書中的個人精神,帕斯捷爾納克希望與世人作某種交流,找到一些真實的生活,找到愛。他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樣,想要清算過去,通過「精確的詩意真實性」表現這個時期俄國的歷史。
隨著故事的進展,帕斯捷爾納克意識到,《日瓦戈醫生》將成為對蘇聯歷史的譴責。故事的情節、書中人物、故事體現的氛圍,這些都與蘇聯文學格格不入。故事的字裡行間散發著對「麻木而無情」的意識形態的蔑視情緒,而那種意識形態卻讓他的眾多同行為之歡欣鼓舞。
《日瓦戈醫生》是帕斯捷爾納克的終極願望,是向他心懷情感的一個時代致敬,而那個時代已經遭到了毀滅。他像著了魔一樣,決心出版這部書。這與他的很多同時代人不同,那些人秘密寫作,卻把作品鎖進抽屜。
《日瓦戈醫生》最初的俄文版與美中情局有關
《日瓦戈醫生》先後以義大利文、法文、德文、英文和眾多其他語言出版,但起初並沒有出俄文版。
1958年9月,在布魯塞爾舉辦的世界博覽會上,梵蒂岡展館向蘇聯參觀者散發《日瓦戈醫生》的俄文版,書籍裝幀漂亮,用藍色細棉布做精裝封面。關於這個神秘的版本是如何面世的,立刻出現了很多謠傳。1958年11月最先出現的傳說是,美國中央情報局是這個版本的秘密出版者。但是直到現在,中央情報局仍矢口否認參與此事。
在過去的年年歲歲中,出現過一系列杜撰的說法,說中央情報局如何得到一部《日瓦戈醫生》的原始書稿,說它用俄文印刷這部書的動機云云。有一則傳說稱,英國情報機構曾在馬爾他迫降一架飛機,因為菲爾特瑞奈利搭乘著這架從莫斯科起飛的飛機,在飛機受控制的過程中,從他公文箱裡取出這部書稿秘密拍了照。但這種事根本沒有發生過。
帕斯捷爾納克的幾位法國朋友相信,獲得諾貝爾獎要有原語版本作證明才行,這種推論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人翻炒一遍,但這種想法不對。諾貝爾獎不是中央情報局的目標,而且一份內部資料顯示,中央情報局並沒有向斯德哥爾摩提供這部書。中央情報局不過是想把《日瓦戈醫生》運送到蘇聯,傳遞到蘇聯公民手中。
還有人辯論說,是俄國流亡者在歐洲印刷了俄文版,中央情報局的角色無足輕重,不過是向流亡者陣線組織提供資金支持而已。
其實,中央情報局參與的程度很深。《日瓦戈醫生》的印刷發行由艾森豪總統的行動協調委員會批准,該委員會隸屬於白宮的國家安全委員會。中央情報局局長艾倫·杜勒斯親自督辦此事,由中央情報局的蘇俄處執行。1958年,中央情報局安排此書在荷蘭出版精裝本,1959年又在首都華盛頓的中央情報局總部出版了這部小說的袖珍平裝本。
《日瓦戈醫生》成了東西方意識形態鬥爭的一件利器,這也是這部書非凡經歷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