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所有的專制社會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限制國民的言論自由權利,中國古代說」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而文學作品恰是最高水準的」民之口「。如果要問世界上哪一個民族的文學作品最能引起全世界的共鳴,那一定非俄羅斯莫屬,俄羅斯文學有人類文學的巔峰之稱,前蘇聯時代也不例外。
很多人知道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索忍尼辛的《古拉格群島》都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其實還有一篇赫魯雪夫時代的帕斯捷爾納克(以下簡稱帕氏)的《日瓦戈醫生》也獲得了該獎。這篇小說在國內不允許出版,而是首先在義大利出版後獲獎的。作者和作品的坎坷故事令人心酸。(更深刻原創-公/眾&號:醉翁隨筆
帕氏是前蘇聯作家、詩人、翻譯家。1890年2月10日生於莫斯科,1957年,發表《日瓦戈醫生》,並獲得1958年諾貝爾文學將,後被迫拒絕領獎。1960年5月30日,帕氏與世長辭。
他出生於一個書香世家,其父是俄國皇家科學院的院士,莫斯科繪畫、雕塑、建築學校的教授,託爾斯泰的長篇小說《復活》經典插圖的作者;其母是個神童音樂家,17歲上時在音樂之都維也納的獨奏表演贏得了堪與李斯特和魯賓斯坦媲美的聲譽。
帕氏本人於1914年發表了第一部詩集《霧靄中的雙子星座》,從此便在詩歌創作的過程中尋找著人類情感的自由、快樂與幸福。1921年他出版了詩集《生活,我的姐妹》,在俄羅斯引起巨大反響。這些詩歌雖然寫於十月革命後,卻極少談及「革命」。在他看來,詩歌遠比政治與革命重要。
鑑於當時蘇聯的實際,帕氏一直保持遠離政治的姿態,這可能是他能在1930年代蘇聯的大清洗中脫身的原因,另外一個原因據說是史達林本人對帕斯捷爾納克十分欣賞。1934年帕斯捷爾納克曾為營救剛被逮捕的詩人朋友,找到《消息報》主編布哈林求情,布哈林馬上向史達林作了匯報。
不久帕氏收到了史達林打來的電話(這在當時相當罕見),電話內容十分奇怪:史達林質問他為什麼要替人求情,他卻說要和史達林談生命與死亡。也許正是他的這種近乎幼稚、超脫現實的生活態度,讓史達林覺得他是個「生活在雲端的人」,所以儘管他對蘇維埃革命態度消極,甚至還會做一些引火燒身的事情,卻未在大清洗中遭到波及。
後來他將許多個人的經歷,包括內戰期間從烏拉爾山區返回莫斯科的長途跋涉,二戰期間訪問前線時的耳聞目睹,花八年時間寫成小說《日瓦戈醫生》。
寫作本書期間,蘇聯作協領導為了阻止他繼續寫作,於1949年10月9日逮捕了他的情人伊文斯卡婭,但他無力拯救自己的愛人,便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小說寫作中。
審訊員對伊文斯卡婭連軸審訊,讓耀眼的燈通宵對著她眼睛,不讓她睡覺,逼她交待「猶太佬」的反蘇言行(因為帕氏是猶太人,所以審訊員都管他叫「猶太佬」)。為了得到他們想要的口供,審訊員把伊文斯卡婭關進了太平間,暗示帕斯捷爾納克已死。伊文斯卡婭一個人在幾十具蒙白布的屍體之間並不害怕,她—一揭開白布,發現沒有自己的愛人,更增加了對抗的勇氣。1950年7月,伊文斯卡婭以「與間諜嫌疑人密切接觸」的指控,被判在勞動營服役五年。
1955年底,帕氏完成了小說的最後一稿,他把這部小說寄給了莫斯科最大膽的期刊《新世界》雜誌編輯部,但《新世界》因為作家對十月革命的消極描寫退回了他的稿子。
1956年5月,帕氏把書稿通過伊文斯卡婭輾轉交給了義大利出版商費爾特裡內利。蘇聯官方機器立刻啟動,在赫魯雪夫的親自授意下,開始對他進行圍剿。
蘇共上層領導把突破點放到了伊文斯卡婭身上,為使伊文斯卡婭免遭迫害,帕氏寫信通知費爾特裡內利撤稿,信中說:「我深信我寫的東西還不能被看作是一部完成的作品,《日瓦戈醫生》 還只是我將來作品的一個初稿,它還需要嚴肅的修改。」
同時帕氏又秘密寫信給意文譯者扎維特裡米說:「你們不要怕傷害我而不出版這部書。 我寫小說的目的就是讓出版和閱讀的,這是我惟一的希望。」扎維特裡米奇後來把帕斯捷爾納克給他寫的那封信歸還給了帕斯捷爾納克的家人。
出版商費爾特裡內利雖然是意共黨員,行事卻十分獨立,且十分討厭蘇聯政權,他認識到了《日瓦戈醫生》的文學價值,請來的翻譯也對他說「不出版此書將是對文化的犯罪」,對蘇聯當局停止出版的要求予以拒絕。
1957年11月,《日瓦戈醫生》義大利語版面世了,立刻成為暢銷書。1958年10月,瑞典皇家學院把諾貝爾文學獎授予了帕斯捷爾納克。
面對授獎現實,蘇聯方面又威脅帕氏拒絕諾貝爾文學獎,他在致作協主席團的信中寫道:
「任何力量也無法使我拒絕人家給予我——一個生活在俄羅斯的當代作家,即蘇聯作家——的榮譽。但諾貝爾文學獎金我準備轉贈給保衛和平委員會。
我知道在社會輿論壓力下必定會提出開除我作協會籍的問題。我並未期待你們會公正對待我。你們可以槍斃我,將我流放,你們什麼事都幹得出來。我預先寬恕你們。但你們用不著過於匆忙。這不會給你們帶來幸福,也不會增添光彩。你們記住,幾年後你們將不得不為我平反昭雪。在你們的實踐中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然而獲得諾貝爾獎並沒有給他在蘇聯帶來榮譽,反而對他的圍剿迅速升級到了歇斯底裡的程度。在蘇聯作協的批鬥大會上,一個接一個的作家、詩人上臺演講,控訴帕氏「背叛蘇維埃、背叛勞動人民」的罪行,把他罵成「白俄流亡者」、「法西斯第五縱隊」和「猶大」。上臺發言的人中,有些人有長期積怨、有些人出於嫉妒、有些人只是為保住自己前途,但批判的口氣都同樣的嚴厲兇狠。現場只有史達林夫人的姐姐、古拉格倖存者安娜·阿麗盧耶娃對此發出了抗議的聲音。
為了保護他的家人和朋友,帕氏最後不得不低頭,向瑞典皇家學會發去電報,聲明拒領諾貝爾獎。以後的兩年中他心情抑鬱,於1960年5月因肺癌在家中去世。
他去世後,伊文斯卡婭和20歲的女兒伊蓮娜同時被捕,罪名是向國外傳遞手稿並獲得巨額稿酬,她被判處四年徒刑,伊蓮娜兩年。
長期以來,陰謀論者一直說是在美國中央情報局的推動下,帕氏才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但事實上,他在詩歌創作上的成就多年前就被認可,在1946至1950年間他每年都獲得提名。1957年他再次被提名,這一年的獲獎者、法國文學家加繆對他十分欣賞,許多人猜測第二年他獲獎的機會很大。《日瓦戈醫生》出版之後引起的轟動,無疑加大了他獲獎的機會。
當然諾貝爾獎評選委員們並非生活在真空中,事實上蘇聯當局一直在進行遊說,希望能推遲、最好是放棄把諾貝爾獎授予帕斯捷爾納克,可評委們不吃這一套,那一年諾貝爾獎委員會投票一致通過把文學獎授予帕斯捷爾納克。但是為了保護作者,授獎聲明中沒有提《日瓦戈醫生》,其評語這樣寫道:「瑞典文學院將本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給蘇俄作家波利斯·帕斯捷爾納克,由於他在當代詩以及偉大的俄羅斯小說傳統兩方面之卓越的成就」。
《日瓦戈醫生》這本書的出版真的會威脅到前蘇聯的國家安全麼?當然不可能!在西方世界裡,作家如果與政府合作反而是一種恥辱。真正傷害到前蘇聯聲譽的,乃是其官方對作者及本書的打壓。
正如美國中央情報局一位官員所說:
「這本書本身對蘇聯的事業不具有任何顛覆性,但對書和作者的批判與迫害,反而成了扇在自己臉上的一記響亮的耳光。」
赫魯雪夫本人下臺後,從他兒子那兒找來了當時還是禁書的《日瓦戈醫生》並認真閱讀後,感慨地說:
「我們不該禁止它,裡邊並沒有什麼反蘇言論。」
1982年,蘇聯為帕斯捷爾納克平反昭雪,《日瓦戈醫生》俄文版於1988年在蘇聯正式出版。
1989年,帕斯捷爾納克的兒子代為領取了諾貝爾文學獎。
1995年,帕氏的情人伊文斯卡婭過世,享年83歲,和他葬在了同一片墓地。
如今,在帕氏故居的窗戶上貼滿了他的詩,其中一首是《日瓦戈醫生》中的附詩《風》:
死去的是我活著的是你,
風兒如泣如訴,
撼動了叢林和房屋。
它搖蕩的不是棵棵松樹,
卻是成片林木,
在無盡的遠方遍布;
就仿佛是帆格槳櫓無數,
港灣水上沉浮。
決非爭那豪氣十足,
也不是為了無名的怨怒,
只是伴著煩憂,
為你把搖籃曲尋求。
幾年前我曾讀到過臺灣翻譯家黃燕德的《日瓦戈醫生》譯本,扉頁上有帕斯捷爾納克的一句詩(因時間較久,可能個別詞語有誤):
我究竟犯了什麼罪呀?
我只不過是為我偉大的祖國俄羅斯而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