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千姿百態、奇崛雄麗的連綿起伏,沒有斷崖峭壁、直刺雲霄的巍峨聳立,沒有青翠欲滴、蔥蘢無邊的滿眼新綠,更未有冰雪皚皚、銀裝素裹的高遠遼闊。沂山西麓,一個不大的小山村,那裡夜色如銀,蛙聲如潮……
聽老人們啦起他們小時候的家鄉夏夜,知道那時的夜,靜默,寂然,甚至有些陰森,恐怖。漆黑罩著小山村的溝溝坎坎,破破爛爛的夜,蜷縮進陰暗與悶澀的霧氣裡。狗在小巷深處莫名的狂吠,刺啦啦的斜雨被狂風裹挾著,像青花蛇的信子絲絲作響,沙沙樹葉與微弱零星的油燈幻化出明滅的玄黃。農人的艱辛和著遙遠的夏夜,在煎熬中度日如年。「這樣的夏夜,要在今天?」咀嚼著老人們的苦澀,回味著那蒼白的無奈,我時常對天自問。
好在這幅長夜難明的苦日子,已被時代的大潮永遠的洗刷殆盡了,正如眼前這些擊節而舞的大姨大媽,沉浸於她們的輕歌曼舞。而我遠眺的目光,卻仿佛漸漸地淡化,心之所及,思之所向的是我青年時代,那輪皎潔靜謐的鄉村明月……
其實,大詩人孟浩然早已歷數鄉村夏夜的美好,「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散發乘夕涼,開軒臥閒敞。」說真的,自打出生起,整整二十多個春秋,對年年度過的家鄉夏夜,我確實沒怎麼留意,感覺她像白開水,平淡而尋常。
這是一塊不大的水泥地兒,偏安於村東北空曠的大場園之東,南北不過一二十米,東西不超四五十步長。皓月當空時,月色便輕柔的為她披上一層乳白的銀甲。若論景致,這算是家鄉夏夜,最特別的地方。
吃罷晚飯,那些貫於熬夜的村民,就像事先約好的一樣,陸陸續續地踱到這塊全村最大的水泥地兒上來。
水泥板兒,沒有今天沙發床的鬆軟,也不具備老闆椅的氣派與威嚴,但你不用挑剔,也不用緊鎖眉頭。不信,你只要坦坦然然的席地而臥,不一會兒,水泥地就會把白天儲藏的溫熱,慢滋兒滋兒地穿透到你的皮膚、滲入你的肌肉,浸入你的心房。別管那漫撒的輕柔月光,別聽那一旁喧鬧的聲浪,此時此刻,你閉上眼睛,潛心如一的「修煉」一會兒,那種欲仙欲睡般嫋嫋升騰於心頭的樂陶陶、悠悠然的空明心境,恐怕給你八臺大轎,你也不願離去!
又是一個月朗之夜,忽然從水泥地兒東北角的山嶺半腰,傳來呂劇《李二嫂》的婉轉縹緲。散坐的人們好像學生聽到老師拍響了講桌上的教鞭一樣,一下子停住了喧譁,一眾人側耳傾聽,不知誰吧唧著嘴兒,由衷的慨嘆:「這曲兒真不賴,有咱農民的莊戶味兒!」
「那,是誰的戲匣子呀?」聽不清哪位羨慕的自問。
「嗨,這還用說,一準兒是老馬的吧!人家哪晚上不往這兒搬戲匣子?你們楞沒聽出來?」小趙搖著手裡的破芭蕉扇,決然地應道。
「我看,不像,該是……」我邊搖頭,邊瞪著高度近視的雙眼,使勁地朝東北面的山崗上瞅望。
「啊吆!——」小趙一拍腦袋瓜兒,「嗨呀,這不是老王嗎!他這一走近,我才知道咧,他能買得起收音……」自知失言的小趙伸了伸舌頭,把蹦到唇邊兒的「機」字給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那可不,還真是老王咧,就是他!」眼尖的「淘氣鬼」嚷嚷起來,「不是他,是誰,人家老王今年可發大財了,他栽的黃煙長得奇好。四隊(第四生產小隊)的包幹到戶,就是划得來,人勤地不懶,一點兒也不假。看看,俺那個生產隊(第五生成小隊),哎……」「淘氣鬼」深為自己所在的生產隊,沒有像老王所在的隊那樣,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而深深的遺憾。
「李二嫂」一板一眼的旋律,隨著彎轉的山路飄落到水泥地兒的正中央。呼啦一下子,一群半大小子把老王圍了起來。大伙兒一邊欣賞著悠揚的小曲兒,一邊不住的讚嘆:「還是牡丹牌的戲匣子好,那音兒,又甜又脆兒,勾人心!」加上有人朝王大哥不住地尋東問西,逗得憨厚的老王只知道傻乎乎的哈哈。
我默默地坐著未動:你瞧,這八十年代的山鄉之夜,竟也染上了些時尚的色彩。今夜,老王捧了個半導體寶貝,說不定將來什麼時候,這山溝溝兒也會通上柏油馬路,也會小洋樓林立,也該有大姨大媽們自演自導地扭起來,唱起來,演起來吧……
「嘿嘿——老王,都八點多啦,聯播節目過去了,該讓戲匣子給大伙兒啦啦《楊家將》了吧?」隊長老李扯著個大嗓門,高抬手腕上的北極星夜光表,大聲地嚷嚷。哎——對啦,聽書!隨著劉蘭芳那鏗鏘有力、抑揚頓挫還帶著磁性的聲音脆快地響起,整個水泥地兒便漸漸的安靜下來。
再次躺下身子,閉上眼睛,任憑水泥地兒把太陽留下的溫熱滋兒滋兒的傳遞給你……正當陶醉之際,忽然一股甜絲絲兒的果香半空飄來,仗著打兒時就積攢起的特有嗅覺和經驗,我知道,場園地南邊山坡上的早熟蘋果:熟了!
南山坡,自有莊戶人個性的稱謂,名曰「小澇窪」:碩大婆娑的果樹,挺拔屹立的板慄,星羅棋布的棠棣,馨香滿地的瓜果……滿山坡,盛滿我兒時的美味。她與場園地相隔著一條彎彎的小河,坡的山腳處,清澈細長的溪水,叮叮咚咚,連綿不絕。
於是,我在心裡描摹著,那該是一幀《月夜幽香圖》吧,畫上一定有:一輪潔白如玉的圓月,簇簇微黃可人的夏果,波光婉轉的溪流,叮咚作響的韻律……
水泥地兒,溪水邊,青蛙們此起彼伏的引吭高歌,加上收音機裡的繪聲繪色,山村夏夜正合奏著一首迷人的小夜曲。
月掛中天,水泥地兒上仍時時漾起陣陣歡歌笑語。大包幹帶來山鄉巨變,老百姓那寫在臉上的憧憬與幸福,真真切切,可真不是裝出來的。陌生而又熟悉,求學離家三年多,今天我像久別故土的遊子,貪婪地吮吸著「母親」的乳汁,那種回歸的依戀與美好,恬淡而馨香。
月色茫茫,山巒幽幽。俯瞰整個小山村,細長的環村沙土路,像條乳白色的緞帶,給小山村繡上了一條朦朧唯美的超短裙。小村莊,像熟睡的嬰兒,甜蜜的躺在環繞村子四周的山窩窩兒裡,好像正做著誰也不知,誰也不曉的美夢呢!
沒有一丁點兒的風,沒有一絲絲兒的雲,純到極致的月夜天幕上,只有零落的星星,閃爍著明眸,是在給誰暗送秋波?夜,是這樣的寧靜,小山村是這樣的安詳,腳下的草叢裡微微弱弱的蟲鳴,竟如此的清脆而悠揚。
夜深人靜,股股嫋娜清淡的乳白,螺旋著升向半空。我腦海裡一下子浮現出一幅這時節所特有的光景:灼熱的爐門口前,炙熱的火光,映照著一張張汗涔涔的紅臉膛,烘煙手們正強打精神,努力圓睜熬紅的雙眼,熟練的拖拉著手中長長的鋼筋鉤子,搗鼓著爐膛內熱浪滾滾的煤塊……的確,金黃菸葉的馨香與金燦燦的夢想,與這紅紅火火,就一起溜溜達達地瀰漫在山村夏夜的巷頭街尾了。
也許,生養在這方水土上的人們,不能像我一樣有這般不合時宜地閒情雅致,但他們心坎裡,裝得肯定不是眼前行將逝去的月夜美景,因為大包幹實行後所帶來的美好致富嚮往,和無數目不暇接的燦爛未來,正在前面等著這些不知疲倦為何物的莊戶人家。
婀娜盤旋的溫柔煙霧,無聲無息,夜色籠罩下的山村,唯有這烹飪幸福的縷縷「炊煙」,在生命般的律動。
啊,夜——我魂牽夢繞的山村夏夜。你靜時,一副純淨、柔美與恬淡;你動時,抑揚頓挫、五彩紛呈,令人浮想聯翩。
張桂平,中學教師,文學愛好者,曾有多篇作品見於省市縣期刊、報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