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中石先生(左一)在教孫學峰臨帖
2020年11月5日凌晨,我敬愛的老師歐陽中石輕輕地走了,享年93歲!
歐陽先生的一生,都在以教師身份孜孜不倦地從事中華文化的傳承與發展工作,取得了極高的文化和藝術造詣。很多人喜歡稱他「大師」,他則戲謔地說:「我不是『大師』,我比『大師』可大多了,我是老師。」他去世之後,首都師範大學發布訃告稱他為「著名學者、教育家、書法家、京劇藝術家」。作為他的一名學生,在我看來,四種稱謂都極為允當!他所取得的書法藝術成就,與這四個稱謂都有密切關係。
一
歐陽先生於1928年生於山東泰安,1981年調入首都師範大學(當時叫北京師範學院),1985年在全國率先開辦書法成人大專班,之後又發展到本科、碩士,1993年創辦了我國第一個以書法為研究方向的博士點,1998年又創辦我國第一個以書法為研究方向的博士後流動站,建構起從專科、本科到碩士、博士、博士後的完整高等教育教學體系。2013年他作為首席專家為教育部主持制定了《中小學書法教育指導綱要》。這些顯著成績,極大促進了當代書法事業發展,必將載入中國書法史冊。
在長期教育教學中,歐陽先生提出了「作字行文,文以載道,以書煥採,切時如需」的書學理念,認為「字」是為了「文」,「文」是為了「道」,至於「書」,則是發揮其「煥採」特質,以達到「切時」和「如需」。因而,先生為文,強調為什麼寫,寫什麼,怎麼寫。先生無意於成為詩人,他的詩更多側重於對書法作品文辭內容的考慮,卻往往格局開闊、氣勢恢宏。比如,在針對家鄉的《齊魯頌》中,先生開篇即說「齊魯青未了,古今聖賢多」;談到山東的地域廣大、文化氣息濃厚,頷聯以「岱宗迎旭日,東海引長河」順承而下;第三句「抱德存憨厚,懷仁務太和」則由自然轉至人文;最後的「民安興廣廈,國泰共歡歌」,則談及山東在新時代繼續發揮著重要力量。一首五言律詩,短短四十個字,起承轉合,一氣呵成。
在長期書法創作中,先生將書法文化根植於豐厚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土壤之中,謳歌偉大時代和傳播社會正能量服務。既切合了書法的傳統內涵,又符合現實需要。
二
歐陽先生早年跟從武巖法師學字。法師道行極深,書藝卓爾不群,教學方法更是獨特,每次只教一個字,練字必須用他那貴得離譜、高於市價幾十倍的紙。先生曾對母親說,再也不想學了。母親則說:「別,已經去了,託了半天人,哪怕先去幾次,咱們再說功課忙,不去了。」當然,武巖法師也並非真的收取如此昂貴的紙錢,每次都是偷偷又將紙錢還給先生的母親,但正是這種匪夷所思的辦法,鍛鍊了他對碑帖的觀察和領悟能力,進步飛速。
文字對語言的記錄實現了從口耳相傳到視覺認知的轉化,基於漢字書寫的書法藝術更是通過形象展示、傳達審美的魅力。歐陽先生曾在書法大專班上對學生講「臨帖無『我』,創作靡『人』」。意思是說,在通過臨帖學習古人時,不要考慮「我」作為個人的存在,但在創作作品時,因為所學已經化為自身素養,便不再拘泥於古人的條條框框。這句話強調了在臨帖和創作過程中「我」和「人」的關係,辯證而又合理。但至先生晚年,我在跟隨他從事博士後研究和作為教學助手期間,他又進一步修正說:「學峰,你想一想,其實自己寫字時也是沒有『我』的。」為了加以強調,他甚至不肯使用「創作」這個術語。
記得歐陽先生有一次為博士生上課,他提筆在紙上寫了一個「一」字,然後對每一個學生說:「你先不要管這個字是好還是不好,考慮考慮怎麼把它寫像嘍!」我一直在體會他的這一做法。為了把某個字寫好。必須仔細觀察和體味,還需要考慮如何通過「手」操控「筆」,這樣,自然而然就學到了古人的創作技巧和本領。實際上,歐陽先生一生無所不臨,博採眾家之長,由楷而至行書、篆隸,由唐楷而至魏晉、北碑,鑄就了雄渾樸厚、大氣開張的藝術風格。
三
歐陽先生年輕時曾經齊白石第三子齊子如先生的推薦拜訪白石老人,白石老人送給他筆和墨,先生卻又將筆墨還回去。他回憶說,老人送他筆墨,是想收他做學生,把筆墨還回去竟然把老師給「開除」了。子如先生體弱多病,竟於1955年先於白石老人辭世。2005年,歐陽先生出資和大力周旋《齊子如畫集》的出版,他親自為老友題籤、作序,向世人介紹這位被歲月埋沒的傑出藝術家。
行書中堂《鼎新革故,崇德弘文》
歐陽先生曾談到,哲學家艾思奇先生問他:「齊先生的蝦怎麼畫成的?你看他畫過嗎?」歐陽先生就解釋白石老人如何用淡墨、如何畫頭、如何畫身子等等。艾思奇先生最後問他:「畫蝦頭的要點就你剛才說的這一些嗎?」他說:「白石先生還在蝦頭上畫了一點稍微濃的墨。筆放在紙上往後輕輕一拖,不是一團黑,而是長長的黑道兒。」艾先生依然追問:「還有別的嗎?」那個時候,歐陽先生已經不常到白石老人那裡去了,再看他畫蝦的機會太難得了。他就找白石老人的作品觀察發現,在蝦頭的黑墨之中,可能在它幹了或者快幹的情況下,白石老人又用很濃的墨,輕輕加了有點弧度的一筆。這個弧度神奇地表現出了蝦頭鼓鼓的感覺。如果把這一筆蓋上,蝦的透明性就不那麼明顯;把手拿開,一露出那一筆,透明體馬上亮了。
今天看來,歐陽先生的書作早年俊朗灑脫,氣韻流暢,格調平和,及至晚年,越加風格獨特,老辣生動,確實達到他所說「以書煥採」的要求。他經常教導學生說,一個字寫成什麼樣子,不單由它自己決定,而是還要看它的上一個字、下一個字,看它的左邊一行和右邊一行。因而,在他的作品中,每一字都獨具形象,表現力極強,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美術作品中構圖的影響!
四
當然,表現力強,並不能成為藝術水準的標準。就像今天好多人在朋友圈發各種生活照一樣,所擺的各種pose並不一定能夠給人美的享受。
歐陽先生對戲曲情有獨鍾,尤對京劇著迷,早在兒時就顯露。這為他日後走上京劇藝術道路埋下了興趣的種子。很多時候,他看完戲後回家就把戲曲中的情景畫下來。心中有戲,自然趣味流露筆端。稍晚,他開始師從奚嘯伯先生,同時多方汲取藝術營養,以豐富舞臺表現。他曾在張伯駒、劉曾復左右學戲,還得到毛菊蓀、張西侯、孫紹仙、範季高、孔繁昌、鬱振東、杜嘯仙等人的教益,京劇大家李洪春、譚富英、楊寶森、錢富川、高盛麟、錦遇春等的說戲也給歐陽先生帶來很多啟迪。在戲曲表演之餘,歐陽先生還潛心戲曲理論研究,努力構建中國戲曲表演理論體系,出版了《中國戲曲表演體系研究》等學術專著。同時兼任中國藝術研究院戲劇戲曲學表演專業博士生導師,培養出一大批優秀學生。
行書橫批《壬辰吉歷,氣象協調》
受戲曲表演影響,他有意識地思考書法創作的體式安排,和總體布局。每逢創作之前,他總是預想「為書之體,須入其形」,使之「縱橫有可象」,然後作書,往往一氣呵成,鮮見失敗之作。他經常說,寫字是沒有穿上行頭的戲劇。為了讓學生聽得明白,他談到京劇中的「子午相」,要求演員在亮相時,面部、眼神、胸部、雙臂、腿腳的擺放應處於合適位置,趨於合適方向,而又能互相映襯,從而達到整個身體的動態平衡。直至晚年,他去青島出差時還亮了一個身段,告訴我們戲曲表演的要求與書法的內在關係。
在歐陽先生的作品中,每一個筆道的長短粗細,每一個字的高矮胖瘦,乃至筆道之間、單字之間的關係配合,都獨具匠心。有一次,他故意將署名「中石」的「石」字寫得不是那麼到位,然後問我:「學峰,你看一看,這個字寫得哪個地方不好?」我不太敢回答,只好含混地說:「我看都特別好!」他笑了笑,拿起筆輕輕在「石」的「丿」末端補了一下,這個字竟然真的更加生機煥發!生活中的點滴方寸間,都可見先生對藝術精益求精的執著!
五
先生走了!他的一生,桃李滿天下。在他的告別儀式上,社會各界人士都趕過來弔唁,足見對他的敬重!本文的寫作,一是作為學生的隻言片語,不能言及先生萬一,再則心緒凌亂,囉唆不能成文。
先生常常對人說自己就是一個「教書匠」,且滿面自豪。雖然文中只談到他的書法教育與創作,卻想以他的一首自作詩來結尾,以表大家對他的愛戴與懷念:
普普通通一教師,
平平淡淡自無奇。
無奇不意非無意,
正是無奇正是奇。
(作者系歐陽中石學生、首都師範大學中國書法文化研究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