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貿組織(WTO)急需領導力,誰堪當大任?
當下,多邊談判和仲裁功能都處於半癱瘓狀態的WTO猶如「任督二脈受損」,近期各成員方甚至無法就代理總幹事人選達成共識。
在8月5日通過視頻方式接受第一財經記者獨家專訪時,WTO新總幹事競選人、奈及利亞經濟學家恩戈齊·奧孔喬-伊韋阿拉(Ngozi Okonjo-Iweala)指出,WTO需要一個不同的總幹事,一個會使用軟實力的領導人。在她看來,WTO總幹事雖然沒有直接權力,但可以利用其影響力和軟實力主動出擊來帶動這個組織。WTO需要一個有新視角的改革者,一個不懼怕做出必要決定的人,而不需要的,則是一切都照舊。
作為全球範圍內優秀的經濟學家、金融專家和國際發展事務專家,奧孔喬-伊韋阿拉曾兩度擔任奈及利亞財政部長(其中一任兼任經濟統籌部長)和外交部長,以及世界銀行常務副行長,目前她擔任全球疫苗免疫聯盟(Gavi)理事會主席。作為本次被外界最為看好的兩位非洲候選人之一,長期擔任部級官員和國際組織高級官員的經驗賦予了她在全球大國之間斡旋的能力,以及面對挑戰主動出擊的自信。「你得找一個能夠積極行動、去解決問題的總幹事,否則WTO會變得失去作用。」她告訴第一財經。當被問及如何應對中美之間針對貿易的不同觀點時,她將自己形容為「誠實的中間人(an honest broker)」,以及「堅定的多邊主義擁護者」。
在採訪中,奧孔喬-伊韋阿拉對第一財經表示,WTO面對的挑戰包括已經癱瘓的爭端解決機制、需要加強的透明度和通知規則,以及秘書處建設等。針對如何解決上訴機構停擺以及說服美方、如何協調貿易大國之間分歧、如何看待諸邊與多邊主義之爭、如何展望疫情對全球貿易的影響、如何評判補貼和國有企業等重大問題一一坦率作答。
一、領導WTO的關鍵不是貿易技術細節
第一財經:你是WTO下一任總幹事的熱門人選之一。為什麼你認為自己是目前領導WTO的最佳人選?如能領導WTO,你希望實現的願景是什麼?
奧孔喬-伊韋阿拉:我是堅定的多邊主義擁護者。多邊貿易體系在本世紀的全球發展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包括對世界大國,比如中國和美國,都有積極影響。貿易已經幫助數百萬人擺脫了貧困,未來它仍可以發揮這樣的作用。WTO是一個多邊組織,是多邊貿易體系規則的守護者,因而我認為WTO是最重要的多邊組織之一。我深信貿易是可以改善民生的工具,這也是為什麼當我的祖國(奈及利亞)和總統布哈裡提名我去競選總幹事職位時,我感到非常榮幸。
為什麼我認為自己是最佳候選人呢?WTO正面臨著一些非常嚴峻的挑戰,我可以這樣說,這個組織正處於半癱瘓狀態。WTO正處在一個十字路口,需要選擇一個可以去引領去擔當的總幹事,一個能夠幫助突破挑戰的領導人,能夠與成員合作,使WTO回到其原有位置上,即一個首要的多邊機構。
WTO首先要面對的挑戰包括已經癱瘓的爭端解決機制。WTO規則也需要更新以適應21世紀的事務,比如說貿易在應對新冠疫情和後新冠疫情時代應該發揮的作用,在疫情中無比重要的數字經濟,還有綠色經濟、婦女和貿易以及中小微企業和貿易等問題——這些都是WTO需要更新規則的、新的重要領域。我非常關注中小微企業和婦女,因為這些都是在世界貿易中被邊緣化的群體。多邊貿易體系應該是包容的,WTO應該有涵蓋這些領域的規則。
其次,透明度和通知規則需要得到加強。各國改變其貿易制度時需要提前通知並保持透明度,因為這對世界商業來說至關重要,如果企業們不清楚變化將來臨,就無法提前計劃,而不確定性會增加交易成本。此外,還需要加強秘書處的建設,以更好地對成員的談判提供支持,並在分析、執行和監測上提供幫助。
以上是我認為WTO面臨的關鍵挑戰,應對這些挑戰需要領導力。而看看我的資歷和職業生涯,你就會發現我兼備領導力和推行改革的能力。我有推進改革的經驗,不管是在世界銀行的25年之中,還是作為奈及利亞任職時間最久的財政部長和經濟統籌部長及第一位女外長時,我都是以推進改革而聞名的。我出版了兩本關於我所施行的改革的書。
所以,WTO需要一個有新視角的改革者,一個不懼怕做出必要決定的領導人,而不需要的是一切都照舊,按部就班。如果挑選那些在做事時一切照舊的人,將無法推動這個組織的前進。
領導WTO的最關鍵能力不是關於貿易的技術細節。因為倘若如此,WTO已經擁有那麼多具備技術知識的專業人才,整個秘書處的技術官員都可以勝任這個工作,現在出現的問題早就可以解決了。
WTO需要一個不同的總幹事,一個會使用軟實力的領導人:WTO的總幹事雖然沒有直接權力,但可以利用其影響力和軟實力主動出擊來帶動這個組織。
另外,我認為自己是一個「誠實的中間人(an honest broker)」,這是我想說的關於我勝任總幹事的另一個特質,我會是一位斡旋在所有大國之間的坦誠的中間人,我認為這一點很重要。
同時,我在國際多邊機構中有豐富的工作經驗,可以把WTO和其他多邊機構聯繫起來,以爭取資源支持各成員和國家,這是其他候選人無法做到的。
最後,我現在正作為非洲聯盟特使,負責為應對疫情籌集資金,正在處理我們這個時代最重要的問題之一。疫情時代的貿易規則應該是什麼?WTO應及時跟進規則,因為很多國家對醫療用品和設備的出口以及對人員出行都施加了限制措施,導致很多國家無法直接獲得這些物資。WTO需要就這些問題制定相應規則。而這就是我正在努力做的工作,我認為WTO需要像我這樣具有當代技能的人。
二、若獲選上任,將優先「四大要務」
第一財經:如獲選上任,你的優先事項是哪些?又將採取怎樣的次序(Sequencing)策略?
奧孔喬-伊韋阿拉:如果我被任命為總幹事,明年的第12屆WTO部長級會議(MC12)會是我最優先的事項。因為這是WTO下一個重大決策的會議,定在明年6月於哈薩克斯坦舉行。為什麼這很重要呢?我認為,WTO需要一些能掀起波瀾、改變其形象之舉,因此要有一個非常主動且有能量的總幹事來確保這次部長級會議能夠取得一些具體成果。
我舉個例子,現在WTO正在進行漁業補貼的談判。這是一個多邊談判,是WTO應該做的事情,所有成員都參與其中。如果各方能在年底前成功完成這些談判,就可以把它帶到第12屆部長級會議上,作為一個具體的成果,屆時討論的內容就是如何落實,如何將其納入現有協定時間表,以及成員們該如何執行達成新的協定。這將是我的優先事項之一。如果我們做到了,WTO就可以在部長級會議上說,我們能夠取得具體的成果,而這種成功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出現了。
第二,在部長級會議上,我會提出在疫情下貿易規則的議題。疫情看起來還會持續一段時間,即便它消失了,也可能還會有下一場大流行病的出現。對世界和多邊貿易體系來說非常迫切和重要的是,要有規則確保沒有一個國家會被阻止獲得醫療用品或疫苗。這也是我正在努力的方向。
為什麼這很關鍵?因為對於這種大流行病來說,在每個人都平安之前,沒有人是完全平安的;在每個國家都安全之前,沒有一個國家是完全安全的,因為我們之間緊密聯繫。所以我們必須要有貿易規則,為大家能夠獲取所需的醫療用品包括疫苗提供便利。這將是我的第二個優先事項。
第三,我會在第12屆部長級會議上提出爭端解決機制的問題,因為它目前處於癱瘓狀態。如果沒有一個可以提出和解決爭端的地方,就不可能有一個基於規則的制度。我並不指望一次會議能夠解決爭端解決機制面臨的所有問題,但我期望各國能就解決問題的方向以及工作方案和計劃達成共識,向世界表明,我們有一條讓WTO恢復活力的路徑,並且能在可預見的時間表內得以落實。
最後,我也將把農業問題帶到部長級會議上。在農業談判中,有許多問題是很複雜的。所以我並不期望在這方面很快得出結論,我只是想就一兩個可以達成共識的農業領域事宜制定相應的工作方案。比如說,在糧食的公共儲備永久解決方案(PSH)上,我們能否進一步推進工作方案,以便我們能在這個具體問題上達成一個持久性的解決方案?
總而言之,部長會議是我的首要任務。而在部長級會議之後,我想我會把重點放在我所概述的其他幾個問題上,確保我們有規則來適應疫情時期的全球貿易。我還將大力關注爭端解決機制並努力解決當下的重要問題。
三、如何溝通和說服美方
第一財經:美國一直反對和阻撓上訴機構(AB)的運轉,並直接促成其功能癱瘓,而今,美國又提出WTO不應支持多方臨時上訴仲裁安排(MPIA)的資金計劃,你在爭端解決機制問題上的解決方案是什麼?如何和美國溝通?
奧孔喬-伊韋阿拉:在MPIA的問題上,一些成員試圖找到有助於解決爭端的臨時解決方案,這是件好事。不過,並不是每個成員都支持MPIA,這不僅僅是指美國,還有日本和一些發展中國家。關鍵的問題是要找到一個所有成員都抱有信心和能給予支持的制度,這就是我對自己的定位。
我會參考「沃克進程」(The 'Walker' Process),紐西蘭駐WTO大使沃克(David Walker)思考過這些問題,試圖回答我們該如何建立一個結合每個成員訴求的爭端解決機制。目前,「沃克進程」提出的一些建議回應了美方的訴求,譬如,90天內完成上訴的問題。但「沃克進程」也表明,現在是21世紀了,爭端解決機制的規則是很久之前制定的,但21世紀的案例要複雜得多,有更多挑戰,有些案件需要更長的時間,因此是否能有一個免責條款,在正常情況下遵循90天完成上訴的約定,但是如果案件非常複雜,可以判定為特殊的情況,允許其花費更長的時間來解決,就不至於最後否定判決。我覺得這是合理的解決方案,可以提交給各成員國協商。
另外,美方抱怨上訴機構越過了所有成員國達成一致共識的職權範圍。任何人都無權超越在涵蓋協議中寫明的權利和義務,美國政府認為上訴機構一直在超越其職權。這種說法有一定的道理,我們會堅持遵循上訴機構的明確規定的任務職權。
第三個問題是,上訴機構應堅持以判例為主,而不是去追究專家組層面的事實調查結果。這也有一定的道理,我們可以討論這樣的處理方式,以達成一致。
所以,我的做法是逐個問題逐個擊破,分析每個事件的道理,考慮在工作過程中提出的解決方案,看看成員方提出的解決方案是否對應各方關切,然後試圖把兩者結合起來。事實上,各方在工作進程中提到的解決方案和美方訴求之間的距離並不大。因此,若當選為總幹事,我會用實際行動支持各成員就這些問題達成一致,這樣我們就可以建立一個適合每個成員的體系。我不認為建立一個有些成員參加而其他成員不參加的制度是最終的解決辦法。我們確實需要為所有成員找到一個解決辦法。
第一財經:如果美國貿易代表萊特希澤堅持認為在爭端解決機制問題上,關貿總協定(GATT)的機制要比WTO好,你會如何解決這個僵持不下的矛盾?
奧孔喬-伊韋阿拉:我想大多數成員都有一種普遍的共識,那就是兩級審理的爭端解決機制總體運作是良好有效的。因為這個制度已經運行了一段時間,並且被所有成員頻繁使用,除了一些有其他考量的發展中國家。對於美方提出的意見,我的方法是去了解美方關切的具體問題是什麼,然後和其他成員一起逐個分析、解決這些問題。
四、在大國間充當「誠實的中間人」
第一財經:當前一些貿易大國對貿易的看法並不一致,例如中美之間。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奧孔喬-伊韋阿拉:中國和美國是WTO的兩個非常重要的成員,也是多邊貿易體系中的重量級成員。中國的貿易額幾乎佔了世界貿易額的四分之一,美國佔據世界貿易的13%,這是兩個非常重要的成員。
首先,我想我們應該把現在兩國之間的其他問題和貿易問題儘量分開。很多時候所有的問題都被混淆在一個籃子裡了,我認為我們應該把貿易問題分離出來。我不能假裝我是可以幫助解決一切政治問題的人,很多這些問題顯然不屬於貿易領域,超出了我的工作範圍。我的關注焦點是WTO和貿易問題,當然我充分意識到貿易問題所處的大環境。
在WTO和貿易問題上,我可以做一個「誠實的中間人」,一個客觀的第三方,可以幫助在兩國之間平衡和溝通,解決問題。而突破分歧和建立信任的方法就是儘量不要把注意力放在大的分歧和問題上。我們是不是也可以關注一下兩個國家之間的共識?包括美國和中國在內的許多成員也都在圍繞著漁業補貼這同一個主題進行談判。這就意味著,有的時候兩國可以圍繞某一個問題走到一起。所以我會從這方面入手。現在需要建立信心和信任,當雙方之間存在鴻溝的時候,你不能只誇誇其談,而需要找到漸進的建立雙方信任的措施,並推動雙方達成一致。所以,我會問自己一個問題,雙方在哪些方面有一些共識? 他們已經在一些問題上坐下來談判了,我們能不能從那裡開始?
在我30多年的職業生涯中,我和中美兩國都建立了長期的關係,在我擔任奈及利亞財政部長期間,我也有幸與兩國合作。我曾與中國談判,促成中國為奈及利亞非常重要的基礎設施提供資金貸款,我也與美國有過多年的交往。我希望利用這些平臺,與圍繞WTO發展能夠做出決策的政策制定者對話,建立信心和信任。我會關注具體的細節,認真傾聽每一個國家的聲音,做兩國之間的橋梁。我堅信需要認真傾聽每一方的聲音,了解他們為什麼要採取這樣的立場,然後思考能做什麼來推動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解決方案。
五、相較諸邊,多邊最好
第一財經:目前WTO下電子商務和數字貿易的談判採取了諸邊(Plurilateral)談判方式。漁業和農業的談判是通過多邊(Multilateral)平臺進行的,分屬不同渠道。如何看待多邊渠道和諸邊渠道的重要性?
奧孔喬-伊韋阿拉:我認為,多邊辦法是最好的,因為它使每一個成員都有機會作出權衡,並根據其他成員的發展階段與他們討論適當的權利和義務。涉及所有成員的多邊渠道是最好的。當所有成員參與時,交易成本也隨之降低了。所以,這是我們希望擁有的體系。但是,如果有特殊的原因導致多邊體系陷入僵局,無法前進,當諸邊體系有助於推動討論時,我們不應阻止。只要其他國家能夠在他們認為合適的時候加入,他們是可以加入的。
而且,還將有最惠國協議(MFN)發揮作用。如果諸邊渠道擁有最惠國待遇,那會非常棒。這意味著,無論在諸邊協議中達成什麼,所有成員方都可以受益。在這種情況下,最後可以從諸邊變成多邊,其他國家可以加入,它們可以擁有最惠國待遇。
因此,與其在一些問題上陷入困境,不如由諸邊渠道來推進這一進程。我希望它能達到一個階段,具有我所談到的所有特徵,並最終可以進入多邊領域,讓各國在覺得有能力的時候加入,而且無論談判帶來什麼好處,他們都可以得到這些好處。
至於電子商務,我剛才就想要談這個話題了,因為這其實也是我若當選後會優先考慮的事項之一。世界已經數位化了。在疫情之前就已趨勢明顯,現在疫情更加速了數字經濟的普及。我相信電子商務將會持續,並成為未來的浪潮。在支付方面,電子平臺上的金融系統將成為世界上越來越多的交易支付方式之一。如果我們有了電子商務,就有了數字經濟、數字教育、數字商務,等等。不過,如果看一下電子商務和數字貿易的諸邊談判名單,你會發現很多發展中國家都不在其上,很多最不發達國家也都沒有參加。在我看來,這是一個問題。
所以我想問:電子商務和數字貿易如此重要,為什麼他們不參加這些談判?當你與這些成員交談時,他們會說「我們很猶豫,因為數字鴻溝的存在,我們也沒有一些國家擁有的基礎設施」。
我們能做什麼來解決這個問題?我們能做些什麼來恢復這些成員的信心,以便他們能夠加入、我們也能夠轉向多邊平臺呢?在此方面,我們需要援引馬拉喀什決定( Marrakesh decision),以加強多邊機構之間的合作。這是我們需要在更大範圍的多邊體系中看到WTO作用的地方。而這一點現在沒有做到。
這也是我有比較優勢的地方。我可以立即與世界銀行以及其他多邊機構交談,(我的前)同事遍布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亞洲基礎設施銀行、亞洲開發銀行以及非洲開發銀行等。我可以把這些機構都聚集在一起,告訴他們,「一些WTO的成員存在數字鴻溝的問題,需要把基礎設施建設到位,讓我們把資源集中起來支持他們吧」。這可以向成員方表明,我們關心他們提及的事項。我們可以與多邊機構加強相互合作,來解決問題,建立成員方的信心。事實上,我相信,當這些成員方看到WTO正在作出真正的努力,把多邊機構聚集在一起,解決他們所談論的問題,幫助他們建立監管框架,幫助他們投資基礎設施,那麼他們就會更願意投身其中。
我舉一個具體的例子。據估計,非洲每年需要大約100億美元數字經濟投資,用於海底電纜和其他基礎設施建設,這將有助於推動數字經濟的發展,對於整個非洲大陸來說,並不是無法實現的數字。為什麼我們不能把多邊機構聚集在一起,把能夠彌補這個缺口的資源整合起來呢?
之後,所有非洲國家就會覺得它們可以和亞洲國家一起參與,能夠做一樣的事情。這就是我說的總幹事要積極用軟實力來解決問題的意思。你不需要等成員張口提出一個個本來應該解決的問題,你可以主動去做,去幫助他們。
第一財經:把WTO和其他多邊機構結合起來解決問題的想法很棒。但是可能時不我待,譬如目前學界就指出,CPTPP(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或USMCA(美墨加貿易協定)等區域貿易協定已經比WTO下的協定更加先進,特別是在電子商務和數字貿易等方面。WTO如果不能在此方面至少達成諸邊協議的話,未來是否會變得越來越無關緊要?
奧孔喬-伊韋阿拉:你說得很對。這也是為什麼我認為需要一個全新的、不同風格的總幹事的原因之一,就是要用軟實力,要非常主動地去推動WTO。的確,一些新的雙邊和區域貿易協定正在表現出現代特徵,WTO本應該在它制定的協定中體現這些特徵,這也就是我們現在遇到的挫折。
像你說的那樣,WTO必須迅速地挺身發言,也必須能夠把我們所看到的現代商業的一些前沿性規則制定出來。所以我同意你的觀點,如果WTO不迅速地走向這些管理當今商業的現代前沿規則,那麼它將變得更加無關緊要。
這就是為什麼這個總幹事的選擇是至關重要的原因。再次回到最初的問題上,你需要選擇一個具有領導力、領導解決問題、領導實施改革、領導推動WTO的總幹事。這位總幹事不能和以往趨同,如果你一直選擇同樣的人選,如果總是選擇只懂如何談判貿易的技術官員,那就錯失了重點。WTO的確需要選擇懂貿易的人,但認為財政部長就不懂貿易的說法是完全沒有根據的。在我擔任奈及利亞財政部長期間,海關是向我匯報工作的,我一直負責貿易便利化的工作。在奈及利亞政府任職期間,我也是奈及利亞的經濟統籌協調部長,我想強調這一點,因為我是協調包括貿易部長在內所有經濟領域官員的高級部長。因此,貿易的問題一直在我的職權範圍之內。
由於面臨大量挑戰,你需要一個能將貿易能力與改革能力結合的總幹事。當我們看到雙邊協議和區域貿易協議在涵蓋前沿問題時,為什麼WTO沒有能夠在一些協議中推動和反映這些問題呢?就是因為缺少領導力。並非選擇一位有貿易談判技巧的技術官員就可以實現這個目標,WTO有許許多多這樣的官員,但問題卻沒有得到解決。所以我所堅稱的是,如果我們想改變這個機構,讓它向前推進,就得找一個能夠積極行動、去解決問題的總幹事,否則WTO會變得失去作用,無關緊要。
六、「後疫情時期」的貿易規則
第一財經:目前疫情仍在全球蔓延,疫情中出現了許多出口管制的現象和貿易保護主義傾向,而疫情也加速了全球價值鏈的變遷,尤其是製造業回流(Reshoring)等,對此未來的WTO應如何應對?
奧孔喬-伊韋阿拉:在疫情之前,已經出現了一些影響多邊貿易體系的趨勢。一些技術領域的因素,例如3D列印系統的出現可能會使人們更有可能擺脫現有的價值鏈,能夠在一個地方生產,這顯然會影響全球貿易。同時,全球貿易中的貨物貿易增長速度下降,而服務貿易和跨境數據流的增長速度加快。因此,在貿易類型、價值鏈以及基於技術發展推動的方向上,都發生了變化。
而今,隨著疫情的暴發,我們對於其中一些問題的審視加劇了。越來越多的保護主義措施在疫情前就已經出現,疫情加劇了恐懼與緊張。我們看到一些國家有一種傾向,就是試圖把價值鏈帶回國內,將供應鏈的特徵從「及時」(just-in-time)轉變為「安全」(just-in-case)或「本土」(just-at-home)。「安全」意味著需要儲存更多的物品,這樣在遇到緊急情況時就有辦法應對,有更強的應變能力;「本土」就是想要將價值鏈轉移到國內。
我認為,世界貿易有些危險的趨勢可能會落地,世界多邊貿易體系必須要應對和緩衝這種情況。將會有一些「回流(Reshoring)」的現象發生,會有朝向「安全」或「本土」的供應鏈轉移,這是為了增強韌性並給政治家們安慰。但麥肯錫做了一項研究,他們認為,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 最多會有25%的價值鏈被轉移,但是絕大部分的75%的價值鏈會繼續保留,因為價值鏈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容易解綁,它們非常複雜地交織在一起。所以,想要很快解綁的話,並不是容易的事情。也就是說,雖然有一部分「回流」的現象,但仍然會有大量的供應鏈繼續在多邊貿易體系的範圍內運作。
多邊貿易體系也應研究規則,以應對我們所看到的新情況。以疫情帶來的出口限制為例:事實上,WTO的現有規則即可在短期內幫助管理現在的系統,比如說,若要實行出口限制,應提前通知其他成員方;限制應該是暫時、透明、恰如其分的;實行出口限制的國家還須在規則中說明何時會取消管制,換言之,管制必須是臨時的且要廣而告之。因此,在WTO的規則裡面,有一些限制是可以被允許的。大家目前看到的情況是,有些成員方確實做出了通知,但也有很多成員方沒有通知。有的表明其限制是暫時的,會逐步取消對醫療用品、設備,甚至是食品的限制。
為什麼有的成員對食品限制出口?這是因為各國在疫情中都很恐懼,他們希望能夠養活自己的人口。但是這意味著什麼呢?這個世界上有一些依賴糧食進口的國家,如果不注意出口限制的期限、性質、程度,那麼那些依賴糧食進口的國家就會出現問題。所以WTO該在短期內即研究這些規則。
短期來看,我會努力去確保成員方尊重這些規則。從長遠來看,WTO需要一套規則,以便在大流行病期間管理貿易和供應鏈變動,以確保沒有國家落在後面,不能養活自己,確保人道主義糧食供應,包括世界糧食計劃署這樣的機構有足夠的供應為飢餓的難民營和其他地區提供糧食。目前出現了各種各樣的根本性的問題,需要加以研究,商定和落實恰當的規則。
第一財經:在與中國方面的交流中,在涉及補貼、市場經濟地位、國有企業、公共機構等相關問題上,你若當選,會怎樣推進行動?
奧孔喬-伊韋阿拉:這是一個困難的、有爭議的、微妙的問題。我認為,如果有一個坦誠的調解人,真正聽取中國在這個問題上的意見,看一看事實,聽一聽美國和其他成員的意見,看一看WTO的規則,WTO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什麼,並試圖把成員團結起來,這將非常重要。
我們在處理WTO的事務時,首先,要清楚在這個問題上哪些是WTO範圍內的,哪些是需要討論的。重點是所有成員的權利和義務是否得到了平衡。WTO關乎公平的競爭環境,這是多邊貿易體系的基礎。現在和未來,我都會是一名堅定的多邊體系的擁護者。對我來說,這關乎WTO的規則。公平的競爭環境是否得到了保證? 在補貼和國有企業等所有問題上,成員之間的權利和義務的平衡是否得到了尊重?然後,在WTO的規則內,成員們會圍繞這些問題中的一些進行討論,談談我們能做些什麼。我認為這將是最好的辦法。
同時,就WTO而言,它無權評論一個國家的經濟結構,這不是WTO成立的目的。因此,你必須審視所有成員,並提出這樣的問題:在貿易領域內可以處理的問題是什麼?而當涉及到任何成員的經濟體系的表現形式時,我們應該如何解決問題?WTO可以從貿易入手,做一個坦誠的中間人,確保每個成員的權利和義務得到平衡和尊重。
當然我完全了解貿易和國家的經濟結構和政策是相關聯的。用我財政部長和發展經濟學家的背景,我可以去更透徹地了解各個經濟體的結構性問題,包括補貼等政策的經濟根源,以及這些政策對貿易的影響。我相信對這些經濟結構問題更深層次的理解能夠協助各國尋求共識,解決由此引發的貿易爭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