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善一鍬挖出一條蛇。
這條蛇一米多長，鱗片通紅明亮，頭似寶石，尾若金簪，兩隻赤豆般的眼睛直盯著他看，還點點頭。
難不成是老天爺派蛇來報復我？仁善嚇呆了，自從國軍再次來菱川後他參加了自衛隊，雖然跟他當團長的大哥到村子裡搶過幾次糧，也參與修築過工事，但一回沒使過槍呀。
沙大圩工地上，自衛隊的其他隊員正在埋頭挖土、運土。十月的天，雖然太陽已經西斜，但燥熱無比，蚊蠅哼天。他不敢再動鍬了，生怕挖到蛇窩，爬出無數條紅蛇來。
仁善從小就生活在深宅大院裡，私塾先生教《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還教對對子。
他父親會寫詩，經常和一幫讀書人飲酒唱和，是菱川詩社的人。一次，一個日本軍官還到詩社來玩，後續的事情鄉民們再沒有聽說。鄉民們相信，有大道之學的人是不可能討好日軍的。
田莊上僱著七八個長工，二十來個短工，由他們打理全部的農事。
仁善最高興的事情就是聽故事。長工們吊在水車上戽了半天水之後，就坐在田埂上喝茶，然後有一搭沒一搭地給他講蛇王的故事。
長工春喜子說：
「蛇有蛇王，一窩蛇都供奉它，你看見蛇了不能打，得吆，撒一把米請它離開，如果你把它打死了，一窩的蛇會來報復你，把你勒死。」
接著，關牛子說：「沙大圩上有一戶人家，有兩條黑蛇在屋梁上追老鼠，老鼠吱吱直叫，沒地方去了，眼看就要給黑蛇捉到了。光棍孫大腎①在後面拿根草槓把其中一條大的黑蛇搗下來，黑蛇就亂蹦，拗著頭吐著信子齜著嘴。大腎一把勒住它的七寸子，黑蛇就繞在他的膀子上。大腎死不肯鬆手，黑蛇就死纏著。黑蛇給大腎灌進了布袋裡收了口，再來逮另一條，卻不見了蹤影。」
關牛子正講著，來根子耐不住了，他搶著朝下講：
「大腎饞的撒屎了，上街把黑蛇賣了買包子吃，還買了一包滷狗肉搭酒，酒後就在莊頭上的老相好家顢頇了一把。不曾想就在這天夜裡，數百條黑蛇從窗口鑽到他家裡來，地上、桌上、條案上、屋梁上爬都滿了，最後都爬到他的床上，勒住他的膀子、腿腳、脖子、肚子，把他的狗腎都勒黑了。」
春喜子說：
「孫大腎打的是蛇王。」
那紅紅綠綠的故事把仁善嚇傻了，瓷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像給弼馬溫點了穴。那條紅蛇又朝他吐吐信子，點點頭。
「你趕快走吧，我還有任務。」
紅蛇搖著尾巴掉轉身鑽到河心裡去了。仁善鬆了一口氣，換了個地方繼續挖土。
這年冬天，仁善結婚了，當晚，他看到洞房花燭紅通通一片，再看看一身紅妝的新娘子，眼前突然現出那條紅蛇的影子，嚇得冷汗直冒。仁善把自己晾在被窩裡，新娘子不高興了，淌了一個晚上的眼睛水。
結婚幾年了，仁善夫婦還沒有一個孩子。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仁善家的房產、田地徹底給交公了，過去的長工、短工都分到了田地，做起了主人。仁善的父母天天掛個牌子接受改造。不久仁善的父母相繼離世。新娘子也受不了委屈，跟一個玩雜耍的領班跑了。
仁善自食其力，像一隻成年的公雞，扒一爪子吃一爪子。靠田螺河邊是一小塊菜地，菜地前面是自己動手搭建的三間茅屋。茅屋的東間是睡房，擱著一張木板床。西間是廚房，搘著兩眼鍋灶。正中一間是堂屋，擺著槐樹香案，一張榆木飯桌，四條柳木大凳。
仁善再沒有娶過老婆。白天跟社員們一起下田幹農活，挑泥，開河挖荒垡，塘草糞，轟老虎，啥事都不落後。晚上，仁善點上罩子燈吃晚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洗乾淨鍋碗就吹燈睡覺。
六月的一天晚上，仁善起來小解時看到鍋灶旁邊的鹹菜罈子下有一束紅光在流動，他端起罩子燈湊上去一看，呀，是一條紅蛇！兩米多長，鼓著個大肚子，鱗片仍然通紅明亮，頭似寶石，尾若金簪，兩隻赤豆般的眼睛直盯著他看，還點點頭。
「莫非是那年我挖到的那條紅蛇？」
仁善自語道。
紅蛇對著他擺擺尾巴，點點頭，好像在回答。
「好吧，你走吧，我不會打你。」
仁善對紅蛇說。
紅蛇盤起身子，把頭埋起來。
仁善不忍心，由它去吧，繼續睡覺。
仁善得了個伴，白天出去幹活，晚上回來有紅蛇陪著。
不久，紅蛇下了一窩蛋，很快就孵出了一窩小紅蛇。仁善好開心，給蛇媽媽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紅玉，又按個頭大小給蛇寶寶們起了乳名：溫、良、恭、謙、讓……
晚上，紅玉爬上房梁捉老鼠吃，蛇寶寶們就在廚房的鹹菜罈子下戲耍。仁善還帶回來螞蚱、螻蛄、紡織娘給它們玩。
紅玉一家跟仁善熟悉了，就一起住東房裡了。夜晚，紅玉化成了新婦。
白天，仁善下地幹活，紅玉給他做飯，有時還盤迴來只把野雞或野兔，幾個小蛇寶寶也一起幫忙收拾。
仁善家的煙囪有炊煙，村民們在田裡老遠就看到了，就問他：
「仁善，誰在做飯？」
「紅玉。」
仁善神神叨叨的，村民們將信將疑。有人俏皮地說：
「什麼紅玉白玉，還不是你的老相好啊！」
原來是老相好！仁善的確曾經有個老相好，娘家是水蕩子崔家垛的，因為家庭成分不好遠嫁到田螺河的獺貓橋來，因為仁善有文化，還會撥算盤，因為同病相憐、惺惺相惜，經常幫仁善燒燒煮煮、洗洗打打的。一提「老相好」村民們都呵呵起來，這呵呵聲仿佛給一份鑑定材料蓋了個紅戳子。
不久，村裡相傳，仁善家附近老有紅蛇出沒，問仁善，仁善就悶笑，笑得紅光滿面。
2020年6月12日初稿
8月16日一改
2021年元月15日二改